路易莎·范德卢顿看着自己表妹的儿子,这个让自己蒙羞的亲戚,露出一种烦恼的神色。她一直以身体不甚康健为由极少出现在人前,而这也增添了范德卢顿家的金贵和权威,如今她之所以不得不出面,却是因为这极不名誉的事。她心里既怨怪纽兰太过举止轻佻,又怪韦兰家大题小做。哪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没有几段风流韵事,到了该收心的年纪自然就收心了。
这事儿自从纽兰不打招呼跑到斯库特克里夫,又自以为隐秘地跑去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湖边小屋时,她的心里就如明镜似的了。说起来,还是怪那船沉得太巧,伯爵去得太突然,不然艾伦不来搅合这事,那他们也就清净了。
只是她历经世事的头脑也明白了,女人只是一个借口,今天不是艾伦,明天也会是另一个女人。
只是那个像百灵鸟一样的迷人活泼的艾伦,让那原本该像死水下的波澜、那该被人刻意无视的上流社会正常的风流韵事,变得脱了轨,而纽兰的沉沦是如此的不可自拔,甚至可能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范德卢顿太太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只道世道变了,年轻人们实在太过随心所欲,而道德的约束力显然每况愈下:“纽兰,所以你那次突然到斯库特克里夫就是去见艾伦的吧。”
鲍伯坐着没说话,心里却暗暗嘲讽:这消息分明就是范德卢顿太太给传出来的,现在却当做自己不知情的样子,只有纽兰这样的白痴才会对面前人所谓的好心信以为真。
果然纽兰的脸尴尬起来,老夫人也不耐烦等他开口:“事已至此,是或不是也无关紧要。唯今只能将这木已成舟的事实所造成的困扰尽量减小到最低,我相信明戈特老太太也是希望韦兰家和阿切尔家都够继续维持良好的关系,若不是艾伦的身份太不合适,倒也是不违本意的。”
“真是善解人意的建议,谢谢您,范德卢顿太太,”鲍伯面无表情地插话:“真可惜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姓韦兰,即便她已成寡妇,娘家姓也只是明戈特。”
老夫人并不喜欢鲍伯这个年轻轻就去外面胡作非为数年的人,她抿紧了嘴唇才道:“韦兰先生,不要忘记你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表亲,你们到底是一家人。”
“是的,一家人,上帝赐予的血缘关系。”鲍伯薄薄讽刺道:“对阿切尔先生都是一样的,不管他和谁结婚,反正我和他总是姻亲。”
这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除了范德卢顿太太,剩下的两个都是不喜欢规矩的人,只是纽兰始终不像鲍伯无所顾忌,但他也不会再遭到这样辛辣的指责时一味忍耐。
“既然韦兰家已经下了决定,那我也不便再多费口舌,”纽兰不悦道:“但是我想和梅再见一面,好好谈一谈,我不希望她受到外界的影响而扰乱了她自己的判断。”
“哦?”鲍伯奇了:“你的意思是暗指我们强迫梅离开您?阿切尔先生,我想在您的印象里韦兰家可是面子至上,绝不会做这样有碍名声的事情的。”
纽兰毫不客气地还击:“要是你这个流浪在外的少爷回来主持大局,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决定也不奇怪。”
鲍伯懒得和他再浪费时间,对现在的纽兰来说,周遭的一切都是他的敌人。鲍伯起身向范德卢顿太太告辞,然后满含讥讽对纽兰送上临别祝福:“阿切尔先生,我仍然万分期待成为您的未来姻亲,若您打算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缔结良缘,万望您千万记得不要发请柬给我们,免得浪费了昂贵的纸张。”
说完这些话,鲍伯大步离去。
范德卢顿太太感叹一声:“难怪他们是这种态度了,纽兰,作为你的亲姨妈,我得和你说句不好听的话。逢场作戏怎能当得了真,即便你今天没有未婚妻,你和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都不会有结果的。”
纽兰没有接这个话题,只因他对于未来这件事情也烦恼了很久:“您和梅谈过了吗?”
因梅拒绝和纽兰见面,只好由范德卢顿太太出面疏通,韦兰家也不能将这位高贵的夫人拒之门外。韦兰夫人因为偏头痛不得见客,范德卢顿太太直接见到了正主韦兰小姐,陪同她的是格兰瑟姆伯爵家的玛丽小姐。她认为梅不能一个人直面自己,而是需要一个帮手在侧,或许她的心志还没有那么坚定,不见韦兰只是因为因爱生恨的一时愤恨。
于是她是这样劝告的:“韦兰小姐,恕我直言,如果您觉得自己不能忍受阿切尔先生,那您未来的对象也不会比阿切尔先生更优秀。而即便你坚持分开,往后在婚姻市场里,你比阿切尔先生更不具有优势。”
梅似乎早对这样的半引诱半胁迫的劝解做好了准备:“范德卢顿太太,同样恕我直言。如果我和某位先生都是折了价的货品,那我只要换个地方,比如去欧洲避避风头,这事情不会带给我更大的困扰,也许我下次回美国的时候你就看到我已经冠了别人的姓氏。可是阿切尔先生,我就是因为看穿了他的坚定信念才选了这条路,他认定的主顾似乎只有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一人了,他甚至都不是待价而沽的商品,早就沦为封存货品了。”
范德卢顿太太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瞟了一眼玛丽:“你要选择背井离乡吗?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深闺小姐,你不觉得代价实在太过高昂?”
“不,”梅的手换了个姿势交叠起来重又放在膝上,姿态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娴静优雅,就连这位阅历甚深的老夫人都不得不承认这姑娘简直太完美,纽兰是有多愚蠢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我也曾想过,眼前的确不难忍受这事情,要我对阿切尔先生的事情装聋作哑也不难。”
范德卢顿太太的眼神亮了起来,然后梅立刻无情击碎了她最后一次念想:“但是我一想到婚姻,想到要慎重地选择一个对象度过未来的四十年、乃至五十年,那眼前的忍耐简直太愚蠢了。和一个不爱你的而你也已经失望的人日日相对一辈子,才是代价太过高昂,而且不值得我为之付出如此长久而宝贵的青春年华。”
这话已经相当的不留余地了,就连和纽兰曾经共度的两年情分也踩进了尘埃里,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脸色铁青起来。
“我今天想劝你再和纽兰好好谈一下,未婚夫妻之间没有什么是不能通过好商好量解决的,解除婚姻的道歉信也就发给了十几户人家,都还来得及挽回,”范德卢顿太太站了起来:“看来现在是不必了。”
两个姑娘也赶紧站了起来送客人,范德卢顿太太突然对玛丽说:“看来玛丽小姐不久之后就会回家,还会捎带一个姐妹。”
玛丽从容不迫地答道:“这取决于梅自己的决定,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谈话很不越快地结束,范德卢顿太太则在给纽兰转述的过程中带了些不可避免的主观指责:“韦兰小姐的转变实在太冷我惊讶了,要知道,即使你妈妈那样挑剔的人,也从没有说过这位未来儿媳一句不是。可是现在发生的事儿实在太让我吃惊了,纽兰,看来你那位前不久才归家的大舅子在其中出了不少力。不过不管怎样,你还是回家安抚你的母亲吧,至于你的那位前未婚妻,你们的事儿就这样算了吧。过个一年半载,等到人们渐渐忘记,你的婚事就能重提了。”
纽兰心乱如麻,如果知晓自己再不能与梅见面,那么那天他一定不会说这许多让人后悔的话语,可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
他是曾想过要和艾伦共度一生,他们可以去到远房,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然而说到妻子人选,他也委实从没有考虑过梅·韦兰以外的人选。
纽兰作为一个男人的心清醒得可怕,将对两个女人的感情泾渭分明。
一个是他心中至爱,用她的体贴风趣能熨帖他疲惫地心;一个是贤妻良母,能用她的风度教养帮自己应付所有俗世。
要说纽兰唯一的烦恼,那就是明明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偏偏没有生成一个人,才会令纽兰烦恼得恨不得把自己也扯成两半。
他用最后一点精神和范德卢顿夫人告辞,却一点也不想回去自己在第五大道的家里。
纽兰沿着早春的湖边堤岸漫步,河边的柳枝已经慢慢抽出嫩芽,脚下的绿草也有了踩踏其上的绵软感,可他的心却截然相反地有陷入深冬的感觉。一直等他走到湖边林荫道的尽头,一处街心公园,他的眼睛一下子放亮了起来。
艾伦穿着春日的浅色衣衫,执着一柄伞正坐在日头下读书,她的出现仿佛是正在十字街口徘徊的纽兰的指路明灯。
他快步走上前去,却在离艾伦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他知道必定有人在注意他们,也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也不需要瞒旁人,但他到底还是打住了,这是一个合理的相识的绅士和淑女的距离。
艾伦放下书,眼眶在春光明媚中却有薄雾闪耀,她轻轻地说:“纽兰,对不起。”
那泪未落,却滴在了纽兰的心上,一下子荡涤了他的不安,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紧靠着艾伦坐在了她身边,像他梦里幻想的那样,他看着满目春光答道:“艾伦,复活节的时候,和我一道扬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