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婉儿就醒来了,她倒是还记着尤二姐昨儿说的想喝鸡汤的话,又想尤二姐昨儿一日没吃着什么,不敢再耽搁,忙起来就着昨夜的冷水匆匆梳洗了。婉儿先悄悄走在尤二姐卧房的窗外听了,里头并无一丝声响,便以为尤二姐还在睡。因张华家并不曾养得鸡鸭,要做鸡汤得买鸡,婉儿只得出去到左右邻舍处央求她们卖只鸡给她,银子等张松张华父子回来再还。
虽说庄上的媳妇们瞧不上尤二姐为人,可也怜悯她没了孩子,又看婉儿说得十分可怜,倒是白送了只鸡给婉儿,看着婉儿年幼,张松张华父子又不在家,索性送佛送到西,替婉儿把鸡收拾好了,又教了她怎么煮。婉儿十分感激,拿着鸡到家,依着那些媳妇的话,洗了鸡下锅,又放了葱姜,点上火煮了,这才去看尤二姐。
婉儿推房门进来看时,就见尤二姐齐齐整整躺在炕上,脸色虽然蜡黄,倒是十分宁静的样子,因看她被子褪在胸腹处,便过来要替她拉起来,不想触手一片僵冷。婉儿的心就往下沉,知道不好,壮起胆子抖着手去到尤二姐鼻下一试,一丝气息也无,她到底是个孩子,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尖声喊叫起来,连连后退,一跤跌倒在地,翻身爬起来,跌跌撞撞就朝门外跑去。
四邻五舍们听见婉儿尖叫,只当出了什么事,都出来看,因见婉儿脸上没有一丝颜色,都围了过来,抚慰的抚慰,动问的动问,劝慰了好一会婉儿方颤抖着把尤二姐死了的事说了。众人听着死了人,都拥入房去看,果然那尤二姐穿戴整齐,直挺挺躺在床上,脸上一片蜡黄,早断气了。众人虽说平日看轻尤二姐同人勾搭成奸,未婚先孕,不是个良家,如今看她死了,倒也想起二姐儿实在温柔和顺,如今死得这样凄凉,倒也落了几滴泪。又有人婉儿问:“你家姑爷呢。”婉儿只是哭着说不知。众人听了,倒也替尤二姐感叹几声。
因尤二姐是暴毙的,说不得就要报官,请仵作来验尸,宁国府那里也要知会声,更要有人去寻张松父子回来操办尤二姐后世,事情繁多。庄户人倒是热心,看着婉儿年幼,都分散起来,就有去报官的,又有人自告奋勇陪着婉儿回去报丧的,也有人说,这庄子是荣国府里派人看的,总要知会他们一声,也有人跑去刘姥姥家报信,各自忙碌。
却说贾珍昨儿叫张华勒索了场,又同尤三姐撕闹了回,不独厌了尤三姐,便是尤氏也得了白眼,贾珍那一夜是在冯姨娘处歇息的。贾珍自得了尤氏姐妹这对尤物,也是许久没到冯姨娘处来了,这回好容易来了。冯姨娘怎么肯轻易放他过去,使出浑身解数笼络奉承,哄得贾珍浑身舒坦,这一耽搁就晚了,婉儿上门来报丧时,贾珍在冯姨娘处还没起身呢,也没人敢惊动他,只好先去找大管家赖升。赖升听着尤二姐没了,也是唬了一跳,自己过来问了个仔细明白,叫婉儿在二门外等着,先进来回尤氏。
尤氏今儿的精神倒是好,先是死了一个小杂种,而后那骄纵得倒像是正牌子奶奶的三姐也叫贾珍打了,正是十分得意畅快。这一畅快,便是昨儿贾珍去冯姨娘处歇的,尤氏也不以为意,管事媳妇们进来回话时,都见尤氏脸上笑微微的,管事媳妇们也趁势奉承了几句。便在此时,忽然听着赖升在外头道:“奶奶可得空吗?二姨奶奶处的婉儿又来了,说是二姨奶奶昨儿晚上没了。”
赖升说这话时,尤氏正喝茶,一口茶就呛着了,文花银蝶两个忙上来,接茶盅的接茶盅,给尤氏顺气的顺,折腾了好一会才罢。尤氏这里听着尤二姐身死,先是震惊,而后就喜欢起来,再后又有些惶恐,只怕牵累了自家,忙问道:“你大爷知道吗?”赖升回道:“回奶奶话,大爷那里还没起呢,小的不敢去告诉。”尤氏听了,就把茶盅儿往地上一掷,怒道:“这样大事,你如何不去告诉老爷!可是当差当糊涂了!”赖升满口称是,正要退去,又叫尤氏叫住了。
原是尤氏想着了尤老娘,尤三姐娘俩个,尤老娘还罢了,虽贪财好利,却是个无用的,那三姐的性情,真是无理也要搅出理来,何况死了个人,必然要迁怒在自己这里。尤氏一想着尤三姐那种万人不及的女泼皮做派,这大冬月的天额角都能沁出汗来,哪里敢让自己的人去告诉她们母女。既然祸是贾珍惹的,也只好委屈贾珍的人了。尤氏就慢慢道:“你尤老娘同尤三姐两个,一个是二姨奶奶的亲娘,一个是二姨奶奶的同胞同产亲妹,都是骨肉至亲,你二姨奶奶没了,自然要告诉她们的,你也走一趟罢。”赖升听了,想着尤三姐那烈火一样的性情,连头发跟都炸起来了,又不敢违拗尤氏吩咐,只得称是,先来回贾珍。
贾珍这里才起床,正由冯姨娘服侍着穿衣,猛然听着尤二姐没了的话,先是一怔,转而就笑了起来,回头向正替他系腰带的冯姨娘说:“你乖乖地等我,晚上我再来。”说了抬脚出去了。那尤二姐在家时,也曾同贾珍千恩万爱,赖升只当着贾珍听着她死了,总是要伤感一回,不想贾珍不但若无其事,反倒有欢喜的神色,心中惊疑忐忑,壮着胆子悄悄把贾珍瞧了眼,见贾珍脸上竟然有得意之色,不由更是摸不着头脑。
贾珍到了二厅,就命人将婉儿带了来。婉儿已然哭得双眼红肿,来在二厅,就在贾珍跟前跪了。贾珍斜靠着椅背把婉儿上上下下看了一回,脸上一笑:“你是我们家的家生子?你老子娘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婉儿听着贾珍不问尤二姐反问自己父母,心里就有些怕,先低着头不敢抬起。赖升就道:“大爷问你话呢,怎么不答,你耳聋了不成?”婉儿抖了抖才道:“回老爷话。我爹姓魏,叫魏富贵。现在老爷的庄子上帮着乌大爷收账呢。”
贾珍听着魏富贵的名头倒是笑了回,就道:“这名儿倒是好,你这回要是顺了我的意思,我倒不是不能叫你爹富贵一场的。”婉儿听了贾珍的话,心上更加惊恐起来,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贾珍也不要她答话,又问:“张华昨儿在哪里?”婉儿听了这句,眼泪又落了下来,回道:“姑爷一夜没回来。”贾珍听了,把鼻子一哼,道:“他是昨儿没回还是一直不回?他对你二姨奶奶怎么样?”
婉儿听着贾珍问这个,不由就想起尤二姐昨儿孤零零在地上躺了一日,到死都没吃着一口热食,格外觉得尤二姐可怜,兼尤二姐素日待她十分温柔可亲,就替尤二姐不平,哭道:“姑爷十夜里也没有一夜在家的,就是回来也是问姑娘要银子,姑娘若是不给,姑爷开口就骂,就连打也是有的。”贾珍听了这些话,正中下怀,把手一拍笑道:“好!好婉儿!等见了官,你也这样答。你告诉县老爷,你姑娘是叫张华那没人伦的畜生打得小产。后因小产伤心过度才自尽。只要你为你二姨奶奶报了仇,我就提拔你爹去管一处庄子。若是办砸了差事,你可别忘了,你一家子的身契都在我手上。”
原来贾珍自叫张华拿死孩子勒索了,一怕张华尝着甜头,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技重施,没有个了局;更怕张华到外头宣扬去,就欲置张华与死地。只是一时没个妥当的法子,不想天从人愿,尤二姐竟自己死了,正好借尤二姐的死来除了张华。律法有云:“夫殴妻,非折宦郏琳凵弦陨霞醴踩硕[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判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伤判罪,可以钱粮收赎之后团聚。至死者,绞监候。”只要自家上告,说二姐是受张华殴打,引至小产而死,由婉儿为证。凭着宁国府的面子,自然能断个绞监候。等张华进了大牢,就由不得他不死了。婉儿是宁国府的家生子,知道贾珍素来的脾气,又恨张华薄待尤二姐竟是满口答应了。
贾珍看着婉儿答应,又想着张华是住在贾琏庄子上的,说不得要同他打个招呼,叫贾琏关照下他庄子上的管事,也要一个口径才好,就向赖升道:“你到西边儿去,看看你琏二爷在不在,若是在,就请他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赖升得了贾珍吩咐,就往荣国府走了一趟,过得两刻也就回来了,回说:“回大爷话,琏二爷不在家,琏二奶奶倒是使人出来问着什么事,小的没敢说,只请二奶奶看着琏二爷回来,告诉琏二爷一声,大爷找他。”贾珍听了,也是点头,自己厚着脸去找尤老娘,只为尤老娘是尤二姐亲娘,若是要告官,是要她出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