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匍匐在地上,,只觉着周身上下无处不痛,耳中听着二厅上小厮们的嗤笑声,她是个好强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再抬不起头来,还是婉儿看着不忍,过来扶她。尤三姐强忍着泪扶着婉儿起身,一跌一撞回房去,每走一步,身上都痛得厉害,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婆子,媳妇,丫鬟都对了她指指戳戳,尤三姐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更觉抬不起头来,心中把贾珍恨得咬牙切齿,强撑着回了房,倒在床上放声而哭。便是婉儿打了水来要给她擦洗,也叫尤三姐挥了开去,哭了一会就翻起身,先将床上的被褥,床头的各样物件儿摆设统统往地上掷,又不解气,又扑在多宝格前去砸那些瓶儿罐儿。
隔壁尤老娘听着尤三姐这边惊天动地的动静,扶着小丫头的肩颤巍巍过来一瞧,见自家花骨朵一般的女儿脸上都是青青红红的伤痕,散乱着头发,手上用力一只粉彩美人斜肩掷在了地上。又要去取那只羊脂玉瓶儿,尤老娘这才慌了,扑过来就拦,她哪里知道尤三姐是叫贾珍打的,只以为是冲撞了尤氏,尤氏命丫头们打的,十分心痛,拉着尤三姐的手道:“我的儿,不想那个毒妇竟是这样狠毒,全不念姐妹情谊,将你欺得这样,我们告诉你姐夫去,只叫他替你做主!”说了见婉儿立在一旁,她竟是没认出是尤二姐的陪嫁丫头,只当是宁国府的丫鬟,摆了副老岳母的样儿就向婉儿道:“你个死丫头,站着了作甚!还不请你们老爷来这里!叫他来瞧瞧,他那贤良的老婆下的好手!”婉儿哪里敢动。
尤三姐听着尤老娘这话,气个仰倒,过来一把拉了尤老娘冷笑道:“都是你没用!一样嫁人,你瞧瞧你那大女儿,赫赫扬扬的将军夫人,你呢?连着两任丈夫都是马尾包吊豆腐,提不起的货!害了你二姐姐不算,又来害我!若是你有能耐,嫁个有头有脸的丈夫,哪个敢欺我!”说完,一把推开尤老娘自己扑在床上又哭。
尤老娘叫尤三姐这番话说得头脸红涨,半日做声不得,扭了身要去,到底舍不下尤三姐,便道: “我的儿,你受委屈,我做娘的难道不心痛吗?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可见你心狠。”尤三姐听说,坐起身来冷笑道:“我心狠?不靠着我同二姐姐,你以为你能在这宁国府当岳母吗?我只告诉你,少做梦!如今即破了脸,日后什么日子还不好说呢,我劝你老谨慎些儿,不要再摆个老封君的模样了。”说了,竟是跳下床来撵尤老娘出去。
尤老娘也知别说是尤氏在贾珍跟前不得意,便是尤氏在贾珍跟前得意,她同自己这个继母不过是面子情分,哪里会奉养自己,如今她能在宁国府使奴唤婢,都是贾珍瞧在尤二姐尤三姐两个份上,是以看着尤三姐发怒,也不敢再端着母亲架势,只好放软了声口道:“我的儿,你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我哪里不疼你?你既不愿意也就罢了。”说了又怪婉儿说,“你这丫头哪里来的,眼睛里也太瞧不见人了,没瞧见你家三姨这模样吗?还不快倒水来与三姨梳洗。”
话音才落,就听着有人笑吟吟接口道:“老娘说的是正理!这丫头就是糊涂呢,也不瞧瞧我们三姨娇花嫩柳一般的人物,给打成这样,要是留个什么疤啊什么痕的,只怕更没脸见人了。”尤三姐同尤老娘母女两个住了口,转脸就向门前看去,却见个装束美丽的妇人扶着门框而站,低低梳着兰花髻,插着双股衔珠凤头钗,指肚大的明珠称得脸颊如白玉一般,正是贾珍从前的宠妾冯姨娘。
原来贾珍同尤三姐这场大闹,在二厅的小厮们哪个不知道,都当笑话讲说,就传了进来,就有好事的爱奉承的去告诉了尤氏,讨尤氏喜欢。而这冯姨娘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在奴仆里认识的人多,自然也有人跑了来告诉她。这冯姨娘从前也得贾珍喜欢,就是续娶了尤氏来,也是在冯姨娘处多。可自从贾珍同二姐三姐姐妹两个纠缠到一起,久不以冯姨娘为念了,冯姨娘从来不是个善男信女,久为怀恨,这回听着尤三姐叫贾珍打了,十分喜欢,摇摇摆摆就过来瞧热闹,看着尤三姐脸上都是伤,全没素日妖艳模样,可见贾珍是真下手了。冯姨娘这一得意那还了得,禁不住出口讽刺,那句没脸见人,正是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正是说尤三姐不过是以色侍人。另一层意思,却是说你尤三姐同姐夫有奸,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尤三姐哪里听不出来,她本就窝着火,看着冯姨娘这样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正戳着痛脚,哪里肯容让,正要还敬的时候,就见尤氏跟前的丫鬟文化手上拖着两丸字药丸过来了。尤三姐见是文花,只当是尤氏派了人来瞧她笑话的,眉毛就有些立起来,尤老娘这里当是尤氏叫人打的三姐,那就不出文花,银蝶两个,看着她过来,如见仇人一般,扑过去朝着文花的脸上就是一掌,口中骂道:“我打死你个仗势欺人的小贱人!看着你们老爷疼惜三姨,就伙同了你们那下不出蛋的奶奶来欺负三姐,仔细你们老爷知道了,皮也揭了你的。”
文花先是叫尤老娘一掌打愣了,待得听明白了尤老娘的话,眼中噙了泪,口中道:“老娘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我们奶奶倒是好性儿,知道三姨奶奶同老爷拌嘴叫老爷打了,知道三姨奶奶娇嫩,经不起老爷的拳脚,怕叫老爷打坏了,原要来看看的,不想她胃气疼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所以叫我拿了两丸子药来给三姨奶奶,用酒化开了,敷在伤处,最能活血化瘀的。”说了就把丸药往尤老娘手上递。
尤老娘到了这时才晓得自家闺女是叫贾珍打的,一张老脸涨得通红,那丸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旁的尤三姐冷笑道:“你回去同你们大奶奶讲,多谢她善心来瞧我,我可还死不了呢!”说了,一把把丸药夺过。
文花又道:“三姨奶奶,我们奶奶还说,我们老太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我们家老爷的性子就像从前的老太爷。三姨奶奶多多包容才好。”说了,也不待尤三姐再说什么,福了福,竟是扬长而去。一旁的婉儿看着尤三姐这边不行了,忙跟了文花走,哀求道:“文花姐姐,你替我求求奶奶吧,好歹接我们二姑娘回来住几日,等我们二姑娘把身子养好了,再回去也使得。”
文花站下了脚,把婉儿瞧了瞧,嘴角一撇道:“三姐在老爷跟前那样得意都有了不是,何况我们奶奶,我只劝你省些心罢。虽说奶奶把你给了二姨奶奶使,你还是我们贾家的家生子儿,可不是她们尤家买的奴才!”说完,抛下婉儿自己回去覆命。
婉儿听着文花的话,心上也有些怕,不敢再说,到底不放心尤二姐在家,只得忍泪出了宁国府,往城外走,走在半路才遇着一辆牛车,将她带了回去,到家时天已擦黑,张华家里头却是灯也没有一盏,婉儿看着黑漆漆的窗门,心上就觉得不好,连忙推门进去,果然家里人影也无一个,摸摸灶头,依旧是冷的,婉儿就担忧起来,才一进门,就见地上模模糊糊倒着个人,仿佛是尤二姐的模样。
尤二姐自打求了婉儿进城去找尤三姐,就一个人在家,张华来了又去,公公张松更是人影也不见。这大半日的,尤二姐一个才小产的人,别说是药,就是热茶热饭也没吃上一口。她是失血过多的,饥渴难忍,眼看着床边的桌子上倒还有盏冷茶,挣扎着起来要去够。偏那茶碗儿离着床也远了些,尤二姐一个扑空就从床上载到地上,再爬不起来。尤二姐这一倒地,心上悲惨已极,呜咽了许久,神思也渐渐恍惚起来,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才听得有脚步声,可怜尤二姐就是抬个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叫道:“来人是谁,扶我一扶。”
婉儿看着尤二姐这般凄惨模样,也自心酸,过来扶尤二姐,只是她人小力弱,哪里搀扶得起,好不容易连扶带抱的才把尤二姐搀扶到床上躺好,又倒了冷茶来与尤二姐喝。尤二姐这时如饮甘露一般,将一碗冷茶喝得干干净净,这才缓过气来,抓了婉儿的手道:“你可见着你三姨奶奶了?她怎么说?几时接我回去?”婉儿看着尤二姐这般急切的模样,哪里忍心把实话告诉她 ,欲待不说,又扯不来谎,迟疑了半日,才把尤三姐怎么同贾珍吵闹,两人怎么打架的话说了。
尤二姐听在这里,这才知道尤三姐同贾珍的事,又看贾珍不肯看顾,便是三姐这里也只顾着她自己,就把心全灰了,暗想道:“都是我一时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如今后悔也迟。想那张华本不愿娶我,都是他以势压成,如今看我这样,岂不往死里糟蹋,偏母亲姐妹全靠不着,好在胎已打下,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气,不如一死,倒还干净。常听见人说,生金子可以坠死,岂不比上吊自刎又干净”当下心意已决,只说在地上把衣裳弄脏了,哄着婉儿替她梳头,扶她去箱子里找干净衣裳换,借机就从箱子里摸了块金子捏在手里。
待得衣裳换得,尤二姐就催婉儿去睡,又说:“左右我这里没事。只是我想个鸡汤喝,你明儿早些起来替我去买只鸡来。”婉儿信以为真,这才出去。尤二姐看着婉儿出去,就把方才藏着的金子送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方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