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冠京师的“晴眉馆”,是教坊司所管办的妓院,也是京师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据说,在太宗皇帝朱棣叔篡侄位之时,曾大肆诛杀不愿归顺的建文帝旧臣,不只如此,那些大臣的妻女甚至被充作官妓,送入这“晴眉馆”中,任凭千人骑,万人嫖,命途悲惨至极,尤其是当时不肯归附的礼部尚书陈迪和兵部尚书铁铉,不仅身受酷刑而死,还连累了自己的女儿。那两位从小在书香门第中长大的温文女子,被送进这“晴眉馆”中为妓,世人竟然争相去嫖,甚至以睡过尚书小姐为荣。
而今,那悲惨的场景早已不复见,留下的不过是在一弦一柱间,一颦一笑中逝去的韶华岁月。甚而至于,半个月之前那场大战也不曾撼动此处的纸醉金迷。大抵,有不少人认定那场仗必输无疑吧,反正也要一死,不如死前多摘几朵牡丹,好歹算个风流鬼!
夜色凉如水,“晴眉馆”中却是一片莺歌燕语,好不热闹。妖艳的妓娘们抛媚拉帕,迎来送往,娇滴滴的花腔平空抛物般,拖着长长的尾音,非要在半空中旋了好几圈,才肯落入人的耳中,浪荡得令人骨头酥软,只想在美人的殷勤之下醉得东倒西歪。虽然不是飞絮落花之时,可这里舞影剪剪,笙歌不绝,空气中有醺然酒味、脂粉味,还有乱七八糟的昂贵香料的香气。
难以言于喻的淫糜与奢华。
殷心扶着素衣从后门入了“晴眉馆”,远远避过那喧闹嘈杂的厅堂,径自往侧院阁楼之上而去。
带素衣出宫倒也算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当素衣告知朱祁钰要出宫见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半点也不能耽误,朱祁钰倒也不曾出言反对,只是担心她行动多有不便。大内之中,敌我难测,在素衣的一再坚持下,未免引起他人的狐疑,他默许了殊颜易容暂时扮作素衣的法子,却仍是不肯立即安排她出宫,待得殷心亲自潜入宫来接人了,他才千叮咛万嘱咐将素衣交与。
连殷心也不禁叹气,这朱祁钰待素衣实在是体贴得快没辙了!
阁楼曲檐的门楣上有着形容单薄的三个字——莳花阁。殷心推开门,扶素衣进去,而那屋内早有一个女子侯着了。
月光透过班驳盘虬的雕窗,刚好照着绘花屏风后那一双绣着金边儿、撒了玉兰花的白丝履。那女子面容娇媚,眉黛唇朱,此刻,正和衣斜卧在湘妃竹靠椅上,手里握着铜镜,用美人蓖细细一缕缕地梳理着细滑柔密的青丝,高结的垂鬟分霄髻偏斜地压向湘妃竹靠椅枕背,碧罗裙下的两条腿儿悠闲地晃来晃去,姿态慵懒随意,轻软馥郁得好似已经溶在那里了。
“是素衣姑娘来了么?”她一见有人进来了,立刻一跃而起,似乎很有些兴奋,一直絮絮叨叨:“有道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我也算是有福,可大开眼界,目睹天下第一女术士的姿容了!”
素衣一听,诧异于这嗓音陌生的女子竟然也知道她的身份,登时不由蹙起秀眉,握着殷心得手微微一紧,以示询问。不过一个小小的动作,殷心便立刻心领神会,压低声音,扶她坐到椅子上,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这是晴眉馆的名妓高三姑娘,乃是姑姑的朋友。”
一句“姑姑的朋友”便昭示了这高三的身份,素衣却仍是蹙着眉,似有一抹思索之色在眉眼间。
她这次是来见姑姑的,理应是不为他人所知,可而今,竟然连晴眉馆里的妓娘也知道她的身份,她不禁要怀疑,自己时时谨慎,步步小心,究竟有没有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是不是早已经知了她的行踪与意图?而这妓娘,虽然是姑姑的朋友,却有几分可信?
连自己的至亲也信不得,她又怎么信得过这“姑姑的朋友”?
“好个精致的人儿!”那厢,高三还不知道素衣蹙眉的含义,更不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还在兀自慨叹着。当她看清素衣脸上的伤痕时,不禁有些疑惑地又凑近了几分,心直口快地问道:“素衣姑娘右颊这莲花实在好看,是用朱砂画上去的么?”
高三身上的脂粉味比起其它的妓娘来虽然已算极轻,可向来淡薄,脂粉不施的素衣仍旧觉得呛鼻,随即不太习惯地垂下头,屏住呼吸,也懒得去理她话语中夸张的大惊小怪。
倘若那些伤是用朱砂画上去的,那便好了,不过蘸水一抹,就可以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惜得很,那些伤疤货真价实,并非为了外表的虚华而作。其间的道理喻缘由不是这个妓娘所能明白的,纵使说了也是白说,不如噤口,只当作没听见。
“高三姑娘,劳烦你去请我姑姑过来吧。”
殷心知道素衣心中有些疙瘩,又听高三哪壶不开提哪壶,竟然离谱地盯着素衣脸上的伤目不转睛,手指动了一动,似乎是想用手摸一摸了。殷心立即拍了拍高三的肩,眼眸含笑,不动声色地及时抓住高三的手,言语客气地请她帮忙,顺便让她离开素衣的身边。
“我真是糊涂!”高三拍了拍额头,转身对着殷心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我马上便去请羽绯姑娘过来。”语毕,急急忙忙地往外跑,跨过门槛时,竟然一个不留神,险些因趔趄而摔倒。
眼见着高三离开,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殷心不由失笑,陪着素衣一道坐了下来。“莫要见怪,高三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却向来颇有侠义之心。她是昌平侯杨洪将军的儿子——都督佥事杨俊小将军的相好,自打杨小将军随父镇守宣府,她便闭门谢客,一直等着杨小将军回来。”她压低声音,看着垂眸不语的素衣,似乎是有些踌躇,可仍旧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胛:“让我看看,伤口好些了么?”
拉开衣领,她细细察看着那狰狞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可伤痕周围仍有些发红。“伤口疼么?”手指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伤口,殷心不由忆起朱祁钰将素衣交与她说,曾坦言在素衣肩胛的伤口内用手指挖出了一只冰蝉,顿时只觉得背脊发冷。那种疼痛她不曾经历过,却可以想象得出,素衣竟然能够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那,需要大多的忍耐力?
素衣微微蹙眉,并不曾有半分瑟缩,言语轻柔,唇边有一丝倔强的表情,只淡漠地应了声“还好”。
经历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如今的疼痛实在是堪称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若要说疼痛,肉体的疼痛怎比得过内心的疼痛?那伤口纵使再撒上一把盐,也不及身边至亲的人可以隐瞒,欺骗,甚至是设计,更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当作无所谓,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对这些事耿耿于怀。接踵而来的孤独感若一把锋利的弯刀,在胸口一刀一刀剜着,直到将那里剜出个巨大的空洞。怅然若失的空洞。那空洞如今正一寸寸地将她淹没。面对即将灭顶的痛苦,她无力反抗,或者说是不想反抗。
“那药——”殷心不由脱口而出,却又硬生生打住,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唇张了又张,却怎么也无法将话的后半句给说出来。
素衣知道她所指的药是那可使双眼失明的毒药,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虽然双眼的失明致使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却似乎是看到了自己日后的穷途末路,微弱地在唇边扬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笑。“殷心姐,你觉得,我究竟该不该吃了那药?”
不留痕迹地,她将这问题抛给殷心.
“你与七公子的婚事,我本一直看好,只盼你能觅到如意郎君,从此有个好归宿,无奈却是谁也料不到的坎坷波折。”殷心僵硬了片刻,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复又抬起,声音轻得如同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为这天下也算尽心了,没必要陪上自己的一生。喝了那药,破了自己的命相,便是了断一切,什么也不要再过问了罢。”
不远处,莺莺燕燕的欢歌笑语随着夜风四处飘散,屋内却是静寂若死,一片空茫。突兀地,一声轻笑带着微微的呼吸,象一只透明的蝴蝶,妩媚地在空气中飘忽游离着。素衣抬起眼来,双眼清澈得不见一丝阴影,却也清澈的犹如镜面,充满了噬人般的诡异。声音与神情一样含笑无波,一字一字都咬得极清楚。“身在尘世之中,说不过问便不过问,真的可以如此轻易么?”唇边的那抹笑依旧是浅浅的,却也莫名地有了温度,最终,蝴蝶翩然而去,不曾留影,也不曾留声。
殷心蝶翼般的睫毛瑟瑟地颤动着,只觉着素衣的疑问竟然可以如此坦然,坦然的令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我是个没甚见识的郎中,不懂你们这些术士所说的天下,所谓的命盘。”她阖起眼睛,“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我也只是个浅薄的小女子,倘若为救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而赔上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事我是决计不会去做的。”
“非亲非故么?”素衣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凌乱地交错着,眼中便就浮起一丝难以解读的复杂恍惚。的确,若说非亲非故,她与朱祁钰非亲非故,与天下无数人都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了他们而赔上自己?她或许也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无私,一开始,不过是想受了七哥言语的影响,莫名有了些空泛的抱负,再加上想要成为可以与七哥比肩的女子,活出个不同罢了。可几曾何时,那种认知已经改变?是在目睹了天下百姓如何在苦痛中挣扎之后么?这世间多是粉饰太平之辈,有几个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江山若恙,鸿雁难双,要她就此抛开一切,可能吗?七哥呢?他又做得到吗?
思及至此,她一反常态地微微一笑,象是玫瑰茎上的芒刺,明知会伤人,却仍是不留情地刺到人的心里去:“若这个病危的人是因喝了你开的药方子才重病至此,你也可以坐视不理,不管他的死活么?”偏巧,朱祁钰恰好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外。
“这——”殷心虽不是十分清楚其间有什么纠葛,但也多少算是知道些,不觉被素衣这话堵得气闷,再也说不出什么规劝的话来。到最后,她轻轻叹口气,似乎是放弃了:“说到底,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孽缘也好,姻缘也罢,端看你自己如何抉择。”
语毕,她起身,素衣也不知她是在做什么,并不过问,只是坐着,唇角的笑意已经淡得近乎是消失了。
须臾之后,殷心似乎是将什么东西放到了她面前的桌上,牵起她的手缓缓抚了过去。
“摸到什么了么?”
金徽,玉轸,冰弦,峄桐,这是——
“这是长相思。”
素衣不觉惊了一惊,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长相思,不相离。这是七哥送她的七弦古琴,虽然陪伴她的日子不过就是那么几日,可她却是爱不释手,整日的空闲都在琴边消磨,不只是因为这琴好,更是因为送琴的人,是她的心上人。仿佛只要有这琴伴着,便等同于那如玉温文的人也伴在身侧一般。流逝的时光潮水一般从身旁溜走,如今回首,那些的细节依旧历历在目,仿似前一秒才发生,清晰得不象是曾经的记忆。
殷心看她那半是迷蒙半是痴的眼神,脸上却挂着和心疼截然相反的坚强,描出她禀性里隐藏得很好的一些东西来。“大公子护送邝伯伯的灵柩回故乡安葬,我们若是一直在府上打扰也多有不便,便就另觅了住处。你当日入宫太过仓猝,忘记了将这长相思也带去。”殷心只是无奈,眸中的潋滟里混入了疼惜:“我知道这琴是七公子送你的,今日便给你带了过来。”
素衣抱起长相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细细想来,前后不过也才一个月光景,却为何有了物是人非的苍凉?当日的满心甜蜜如今已如同骤然变了味,酸涩的滋味在心头缠绕,就连那几日抚着这琴吟过的词,也统统地,全化成了阴阳杂揉的气息,幽幽地交织成空气中兰芷与龙涎香的味道,说不出闷。不觉忆起那双清潭般深邃的眼眸,她的手指不舍地抚过琴弦,仿似那每一寸眷恋都是落在他的身上,都是她无法割舍的疼痛,一个不慎便迷失其中,再难自拔。她只是静静抚摸着,好半晌才放下琴,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悠扬的丝竹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秦淮河之上。
也是这般的丝竹乱耳,笙歌不绝,她的七哥犹如降世的神诋,送上了邀君令,带走了她的心。若是细细想来,她与七哥能够如愿邂逅,不也是该谢谢姑姑么,因为,姑姑总爱挑这风尘味甚重的处所藏身。
姑姑果然是深谙师父的死穴何在!
“这倒真是个躲避师父的好地方。”她说的虽是玩笑话,可却没有一丝笑,只是在心底谓叹,倘若以后她要躲谁避谁,却是选什么地方才好?
殷心知她不想说笑,可却仍旧将这说笑般的话题继续下去,以免她想太多,越想越凄迷,曰想越痛心。“这烟花之地,嚣闹嘈造,迎来送往,师父向来甚为厌恶,连靠近也不愿,哪怕是知道姑姑在这里,碍于面子,也是绝不会来寻的。”
“那倒也是。”素衣静默地点点头,随之而来的疑惑却也犹如利齿,啃噬着心底,令那原本怅然的空洞变得越发苍凉起来。“只不过,师父如今根本就不在京师,姑姑在这种地方躲着,有必要么?”
“素衣是嫌这地方脏么?”耳边传来飘渺若无根的浮萍一般的声音,使得是“幽冥传音”的工夫。
身未至,声先至。来人不是凤羽绯还会有谁?
“姑姑!”
“姑姑。”
“姑姑方才误解素衣了——”素衣听出了她语气中隐含的愠怒,只是苦笑,刚要起身行礼,开口解释,却冷不防被她给一把按坐回椅子上。
“你身子不便,这些繁芜的礼节能省就省了吧!”一身红衣的凤羽绯,仍旧是昔日那孤傲的模样,仿似无痕的岁月从不曾折了她的傲骨,纵使唇边含笑也多是讽刺嘲弄的笑。“素衣以为这些混迹在烟花地里讨生活的女子都是活该轻贱么?谁有钱,谁就是情郎;谁阔绰,谁就是衣食父母。只因身无长技,所以就只能操这皮肉生涯么?难道,她们有今天,皆因她们不知自爱,从骨子里堕落,从皮肉里卑贱,才让人怜都无处怜,恨又不忍恨么?”
“素衣并不是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妥,也不曾轻贱了这些女子。”素衣幽幽叹了一口气,隐下所有的哀愁。“烟花女子,大多身世可怜,大抵都是因家破人亡,无人可以靠,才不得不操起这皮肉生意,若是较起真来,不过都是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可怜人。”
谁又能自命清高地说这些为命运所迫的女子是天生下贱呢?她不过是哀恸,倘若舍了这天下,又会有多少可怜的女子步入这风尘之中?何去何从?
“素衣说的真好,她们纵使媚视烟行,也不过是被宿命所逼,倘若还有得选择,试问,谁肯出卖自己以求苟活?”殷心担心素衣得罪了凤羽绯,连忙随声附和着打圆场:“不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是么,姑姑?”
凤羽绯默默地打量着素衣,不过才几个月不见,这丫头竟然已经有了如此巨大的改变,年轻的脸上同样有着执拗和刚强,和她如此相像。莫名地,她心中微微振颤,忽得就失去了把握。
世事迷茫,不晓得一念的转变会生出什么样的悲欢离合,更不晓得,一个人的心里究竟能藏下多少秘密。
好半晌,她才开口回应,听声音似乎是有些讷讷的。“那是自然。即便自视甚高,也不该轻视他们。可惜,你们那师父偏偏就如此,满口仁义道德,自称君子,其实也不过是受世俗偏见的束缚之徒,自认洁身自好的卫道士,在我看来,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伪君子!哼!”说到最后,不知这话题究竟是怎么的,竟然不知不觉又到了寒霜渐的身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冷嘲热讽,似乎是喷薄一腔压抑多时的愤怒。
姑姑还是没变,不论什么话题也总要贬低师父一番才觉解恨似的,却不知,这恨究竟是从何而来?
素衣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却并不着慌,不动声色地为寒霜渐辩解着。“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人与人总有不同,姑姑又何必一味苛责呢?”
“你这丫头!”凤羽绯蓦地深呼吸,浑圆的眸子有着和一丝显而易见的阴鸷,大约是不乐意她的辩解,可又无可奈何,唇边扬起一抹冷弧,“实在是没心肝!永远都是替他说好话!”
素衣摇头失笑,总觉得自己的姑姑向来孤高冷傲,可偶尔也会有孩童一般的毫不忌讳的言语,怎么比较起来,她反倒觉着自己有些老气横秋呢?埋下头,她颈边发丝垂落,掩住颜容,轻缓的语调里有一种淡淡的倦意。“殷心姐,我有几句话想要与姑姑单独说说。”
她没有忘记,她今日来的目的。
殷心依言出去了。
“素衣,你都知道了?”凤羽绯倚坐到贵妃椅上,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并不随便的话,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是的。”素衣也不曾否认,她知道,四儿的那番话大约都是姑姑教她说得吧。若是以前,对姑姑的话,她定然不会也不敢有一丝怀疑,可而今——
“一切真是那样么?”她未曾言明所谓的“这一切”具体指的是哪些,扬唇轻轻地笑,那笑容在此刻,纵使再自然夜免不了牵强,其间不自觉地含了一种凉凉的东西。
“你说的是面相姻缘,还是篡改天命,还是你必将进退唯谷的处境?”凤羽绯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却令人看不出端倪来,一股寒意凝在她的唇上,很冷很冷。
素衣不说话,只是沉默。
见她这副模样,凤羽绯蓦地呼吸一紧,心有不忍撇开脸,不去看她已经微微泄漏出苍白之色的面颊。“当日你一心想学术数,甚至不惜自毁容颜,我便知道,你定会有这么一段孽缘。”顿了顿,似乎是刻意留了余地给她回忆以前所经历过的一切.“若从面相来看,你与朱祁钰的确有一世夫妻的缘分,不过,你曾自毁容颜,便是有了变数,这一世的姻缘便指不定是不是锦绣良缘了。我曾告诫过你,求卜变数之卦本就是术士的禁忌,一旦插手,必然要赔上一生,你却执意为天下百姓篡改天命。如今想来,值得么?”
值得么?
三个看似轻巧,可实则沉甸甸的字眼的心间梗着。可她知道,她依旧平和,如一潭死水般的那种平和,激不起波澜。
“我记得,当日在南京,姑姑曾说过一句话。”素衣很轻地开口,声音并不大,却那样清清楚楚,眉宇间有着摄人心魄的神韵,宛如出了鞘的利剑一般:“姑姑说若认准的事情便去做,只要自己无怨无悔便行了。”就是这句话,让她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即便是不对,她也能毅然承担一切后果,而不是逃避。
而今,她却一直在问自己,将要做的抉择是何等重要,其间所涉及的不仅仅是她、朱祁钰,还有七哥,甚至还有天下无数人。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可以担当的,虽然身为女儿家,却也可以擎天地。可而今,这片天地随着她的犹豫不决摇摇欲坠,她还能再将它撑起来么?
她是如此困惑,如此没有把握呵。
“那么,时值今日,你可是怨了?悔了?”凤羽绯摇摇头,似是看穿了她心底的摇摆。人呀,总是奢望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当奢望成了绝望,却又不得不活在痛苦的桎梏中,被淹没,终至灭顶。
素衣的声音微微颤着,艰涩的只能吐出两字“不曾。”以往的事,再怨再悔又能如何,毕竟已经发生,不可能再由后悔的机会。但,如今,若是继续下去,势必会成为强弩之末,她也真的还可以做到不怨不悔么?
她有什么立场去怨,去悔?毕竟,一切皆是她心甘情愿,没有人逼她呵。
不,她不能怨,不能悔,绝对,绝对,不怨不悔!
凤羽绯知她已经有了主意,不免气息凝滞,嘴唇犹自发颤,张合着,慢慢地才发出声音,神情镇定:“那么,今日,我仍将这句话赠与你,希望你日后也不会悔,不会怨。”
那话语中的“怨”与“悔”咬得如此重,听起来,更像是告诫,更像是规劝。
素衣不是没有听懂,却是刻意忽略,只是径自转了话题:“姑姑,我可以问你一些私事么?”
“谁的私事?”
“姑姑的。”
凤羽绯有些愕然,似乎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连表情也有些怔仲了,那薄博的一层血又迅速的敛去。“你问吧。”好半晌,她幽幽地长吁一口气:“我虽不愿提起,却也不能就这样便拒绝你的好奇心,姑且听听你想知道什么,再斟酌要不要答复罢。”
“当年,在烟萝谷里,我曾问姑姑为何一复一日地抄撰佛经,姑姑说是为了还债,却不知——”素衣拉长了尾音,却没了下文。默不作声了半晌,才继续开口“姑姑欠下的到底是什么债?”
凤羽绯不觉恍惚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满是纠痛,右手突然紧握,手指不觉越攥越紧,紧到了手都开始微微颤抖,终于,小指上那玉一般的指甲因吃不住力,一下子被折断,发出极其细微的声音。也就是那么一点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像雷声轰鸣在她的耳内,震得她一时胸口发疼。那种疼痛很是奇怪,如沉疴纠结,飘忽不可捉摸,时时隐隐的,绵绵的,似乎没有尽头地疼着。
不过浅浅地疼痛,竟然似是撩动了她心底最细的那根弦,险些将那干涸已久的眼窝催逼出泪意来。
她凝着声,并不见得多么哀恸,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复杂地沉淀,须臾之后,才默默挤出两个似有千钧重的字——
“情债。”
“那么,姑姑可曾为欠下这债而悔过怨过么?”素衣自然是看不见她的表情有何变化,可却能从她紊乱的呼吸声里听出些什么来。
这的确是个伤人的疑问,毕竟,没有人愿意无聊到去揭他人的旧疮疤,还不厚道地在那久未痊愈的伤口上撒一把细盐。
“欠了,便就还,没什么可怨可悔的。”良久,凤羽绯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中,连呼吸吐纳中似乎都溢满苦涩的味道,哽住了喉咙,从中强挤出的每字每句,已然嘶哑,酸涩,冰凉,狠狠振颤着她的心。
“只是,要欠,也只能欠那可欠之人,否则,心不甘,情不愿,又怎肯生生世世地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