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不是同母所生,也非同父所育,这么说来,也就意味着,他们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多年来的兄弟手足之情犹如被一记炸雷当头劈中,在心中轰然崩塌,碎成了一地粉尘。这个二十年来一直被他称作“皇兄”的男子,这个他费尽心思救回来,准备将皇位拱手相让的男子,血脉中所流的竟然是与他全然不同的血,如今,到底要他如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
这一切,使得他谋划已久,原本堪称完美的退路在顷刻间变成了绝路,所有的希望、奢望也在这一瞬间统统衍变成了失望,乃至绝望。宿命似乎一直在与他刻意作对,时不时在他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派出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摧毁他想要的一切,甚至是那些他已经牢牢地握在了手里,以为万无一失的东西。不过弹指间,在无声的嘲弄中,苦心孤诣安排的一切俱是灰飞烟灭,点滴不剩!
朱祁钰面青唇白,五彩瑶池的毒液尚在身体中辗转,那只被咬伤的手似乎是因剧痛而抑制不住一阵抽搐,另一只手臂青筋凸现地微抖着,近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素衣的手,犹如溺水将死的人突然抓到一段浮木,死死不愿松手。那一刻,素衣不由自主地紧紧回握着他,心揪得异常疼痛,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保持这沉默。她甚至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原本温暖的手掌变得冰冷,可掌心里却还有滑腻的汗,那手,那汗,那冰冷,折射出的他的情绪,那里头蓄着撕心裂肺的痛苦,难以置信的震惊,还有忐忑不安的惶然。
的确,没有任何人能够料到,事情竟然会突发如此戏剧性的转折!
“事关重大,你莫要与我开玩笑!”
朱祁钰紧紧盯着细细擦拭着手上血污的唐子搴,不觉自肺腑里翻上一股闷堵,声音嘶哑低沉,却难掩凌厉,气息粗促,唇里每挤出一个字,那握着素衣的手力道便是重了一分。
虽然不肯就这么轻易接受事实,但他却知道,他对唐子搴所做的告诫,其实已全无必要,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此刻,他的心一片空洞,犹如悬浮在半空中,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更是一片未知的苍茫,无处可以着落。
唐子搴瞥了一眼呆立在床边的晁天阙,眼神晁天阙立即领会了那眼神的涵义,不声不响地立马退出了内室。
有的秘密,是不适宜被太多人知道的,尤其是关系重大到足以翻天覆地的秘密,而那些不幸知道的人,倘若不是称职的哑子,便只会是称职的尸首。
“你看我这模样像是开玩笑么?”
待得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朱祁钰,唐子搴,以及一直保持着缄默的素衣时,唐子搴径自玩弄着手指上的剧毒宠物,一扯嘴角,脸上虽是笑容,却没有半点笑意。那纤细斑斓的“五彩瑶池”在他指间游窜,如同一枚指环,带着色泽诡异的鲜艳。“他与你的确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倘若血脉相连,五彩瑶池咬了你再咬他,他体内的食髓蛊不会一下子就失控至此!”
朱祁钰艰难地咬牙,松开素衣的手,脚步不稳地挪到床边,伸手去触摸朱祁镇的脸庞颈项,似乎是想找出最后残存的希望。“会不会他根本就不是我皇兄,是被人易容的替身?”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救回来的这个只是个替身,并不是真正的朱祁镇,虽然救人的计划失败难免会让他失望,但,绝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直面着无法接受的事实,只能绝望。
“他的这张脸绝对是如假包换。”唐子搴摇摇头,一句话犹如一盆当头而下的冰水,寒意从头到脚侵蚀着朱祁钰,手上的伤口一直地抽痛着,而心里的裂缝也在不知不觉间豁成了深渊。仿佛察觉了朱祁钰突然的僵硬,他顿了顿,又继续问道:“不过,究竟是否替身倒也说不准,你可记得你皇兄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么?”
朱祁钰思索回忆了片刻,随即又撩起朱祁镇颈后的散发:“我记得我皇兄后颈窝处有一块圆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人后颈窝上赫然有一块圆形的褐色胎记,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的确是你皇兄。”唐子搴瞥了瞥那块胎记,有瞥了瞥一脸漠然的朱祁钰,瞳眸淡睨,眉梢上挑,嘴里说出的话含义重重,虽然轻言细语,毫无嘲弄的意味,可听在朱祁钰的耳中只觉莫名的刺耳。“不过,他也的确不是你皇兄。”
帝王之家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龙章凤质的光环之下,到底又隐藏着多少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而他的父皇,英明过人的宣宗皇帝,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嫡子不是自己的血脉?
“为什么会这样?!”他背过身去,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将拳头握了又握,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努力不使身形过分起伏,维持着孤傲,不愿将纠结痛楚的面目曝露在人前,尤其是她——
他是个不信命的人,只因宿命从不曾眷顾过他,他信的只是自己的一双手,凭着豪骁意气,借着完美谋算,信自己终有一日会将乾坤扭转,跳脱出一切的尔虞我诈与勾心斗角,此生,即便有人称霸天下,又或者有人叱咤风云,皆与他再无关联。本指望着救回皇兄,解了他的蛊毒,便可大功告成,自己亦可功成身退,甚至,自信满满的他已制定好了全盘计划,并为她也做好了自认完美的安排,可却骤然在最后的一刻功亏一篑,如今,他怎么能让她看见他功败垂成的痛苦表情?!
唐子搴斜睨了一眼尚处昏睡之中的朱祁镇,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要是早知如此,就没必要花费这么多工夫去救他,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精力,还有珍贵的子午龙甲丹。”他微嗤一声,眉梢挂着诡谲的笑意,淡淡的风凉话,似乎不止为自己惋惜,也替朱祁钰感到不值:“如今,还要不要解他身上的食髓蛊?”仿似怕朱祁钰不知道他所询问的是谁,他可以踱到朱祁钰的身后,漫不经心地问着,似乎讨论的并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今日的天气。
“我听你一句话!”
眉间青筋隐隐地跳动了几下,朱祁钰倏地反转身,一双星目深黝不可捉摸,却带着坚定无摧:“不管他是不是我父皇的亲生子,也不管他与我有没有血缘关系,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他顿一顿,看向朱祁镇时,姿势微微有些僵住,面孔上有着暗潮汹涌,好半晌,苍白的唇中吐出一句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的话:“先想办法解了他身上的蛊要紧,其余的,容后再议吧。”
“既然你说救他,那我便救吧。”唐子搴点点头,扔给朱祁钰一个帐要慢慢算的眼神,却发现朱祁钰直直望着昏睡中的朱祁镇,脸色极为难看,随即有些没趣地长叹一口气:“既然他是孙太后之子,孙太后的血应该可以做药引解他的食髓蛊,我看,你不如这就想办法带他回宫里去——”
“且慢——”
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终于开口了。她柳眉深蹙,步履盈盈走到朱祁钰身前,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深不见底,眸光转动间便有着细微的颤动。
“素衣?!”朱祁钰挑起眉,直视着她突如其来的阻止,眸间有着桀骜的阴沉与显而易见的困惑。她的眼神太过沉静,对这突发是事件不见一丝惊诧,令他难以自制的起了一身寒栗。虽然不知她想要说什么,可他却有预感,她说出口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用带他回去了。”素衣垂下眼,蝶翼一般细密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时,胸中气血都在翻滚,汹涌的浪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拍打着心扉,虽然明知她的言语会为他带来新一轮的震撼,可她却镇定如斯。“我看,即便是拿到孙太后的血,也救不了他。” 是的,就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言,孙太后与朱祁镇也同样不是血脉相通的至亲,就这样贸贸然带他回宫里,只怕徒惹不必要的麻烦。
“此话怎讲?”朱祁钰还未出声,倒是唐子搴一脸兴趣盎然地接过话头。一直不曾有机会与这名动天下的“澄心客”打照面,这一次,彼此才算第一次直面相见。他非常好奇,这个女子到底有何过人的魅力,能够让朱祁钰对她一再纵容,予取予求?
素衣并没有理会唐子搴,只是静静地望着朱祁钰。他背光的脸庞显出了瘦削和阴沉,晦暗的色彩看起来很复杂。尽管如此,她仍旧不得不将所知的真相全然告知。“孙太后根本就不是他的生母,他的生母是一名纪姓的宫娥,当年生下他之后便随即失踪了。”
她的声音轻而缓,语调中甚至没有一点起伏,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就是这在她看来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的秘密,却仿佛已经豁开了缺口的钝刀,一分一分挥向朱祁钰,将他伤痕累累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朱祁钰咬紧牙关,好半晌才松开,眼中有一闪而逝的痛意,甚至连呼吸中都是苦涩的味道,弥漫着哽住了喉咙,声音比起方才,更显嘶哑。这一刻,心底像有什么坚硬锋利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刨着,由浅坑慢慢汇集为深渊,直至把他的心似乎也给刨穿了。
他知道,她所知的秘密甚多,甚至还有那些他从没有机会探知宫闺秘闻,与他有关的,或者是无关的。只可惜,她一直将这些秘密裹得死紧,从不肯主动向他坦承什么,总得要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刻,才会不情不愿地告知点滴。
虽然无数次地因这而伤心,但他仍旧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个被他全心眷顾的女子一直都是不信任他的。
他的神色令素衣心猛然一抽,仿佛被一枚极细极锋利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了心扉,疼得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而面上还得维持着平静与漠然,只在眼底里掠过一丝哀凉。他方才的眼神如此地像七哥,像到了令她近乎心颤的地步。她明白他话语中的涵义,心疼得像一片枯萎的叶,茫然失措,仓惶辗转,却只能随风飘零。
“我是怎么知道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孙太后曾亲口承认的事实。你若是不信,大可回宫问问她,或者取了她的血,看能不能救朱祁镇的命。”她低低地诉说着,眸子里有着琢磨不透的颜色,深深浅浅,复杂地沉淀着。见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看着她,她默不作声了半晌之后,看着他那映出自己容颜的瞳眸,木然的语调缠绻在彼此对峙的目光中,才略略一松气,又继续道:“你父皇当年极为宠幸孙贵妃,可孙贵妃一直不曾有孕,为了要找个借口废掉无所出的胡皇后,立孙贵妃为皇后,你父皇便随意临幸了一名宫娥,尔后,默许孙贵妃将那怀孕的宫娥藏了起来,十月怀胎之后,孩子呱呱坠地,便成了孙贵妃的儿子,你父亲的嫡子。那个孩子就是他——”
一字字缓缓地挤出唇缝,眼睫不胜疲倦似地微微翕动,素衣的声音低如耳语,到最后,几不可闻。
“朱祁镇。”
朱祁钰眼睑轻轻的一跳,眼底压抑着静静的讥讽,埋藏在那深不可测,无影无形的一脉:“既然那纪姓宫娥是被我父皇临幸而有孕的,即便生下了孩子,也该与我血脉相通才对。”聪明的他截了话尾,看着眸色辗转的素衣,知道问题出在那已经失踪的“纪姓宫娥”身上。
素衣转过脸,看着躺在床上昏睡的朱祁镇,难抑心底的酸涩。“其间纵使有着玄机,我们也无法再去细细探究了,如今的结果是,朱祁镇的确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也与你全无血缘关系。”其实,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虽然内廷只有内侍,但也仍旧挡不住居心叵测者的心思,就如同,她为了天下,不得不长伴君王身侧,肚子的孩子明明是七哥的,可是又会有几人知道实情呢?
除了那几个知情人,其余的谁不说这个孩子是朱祁钰的,又有谁敢诉说半分疑惑?
待得知情人入了棺材,填了沟壑,事实真相也就一同随着他们的入土而死去了,扭曲了,后来者又会有几个可以知悉实情呢?
宣宗皇帝和孙贵妃当年思量着用的就是这一招,却不想,那纪姓宫娥也正是借此得以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悄悄让不明来历的骨血承继了朱家的江山社稷,登上了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朱祁钰随着素衣的视线,复又死死地盯着床铺上的朱祁镇,脸色发青,就连瞳仁也在微微颤抖着。胸口仿佛被压上了一个巨石,一点一点将胸口挤迫得无法呼吸,每一次的气息吐纳都是无形的牵痛。沉默了良久,他神思敏捷地想起了朱祁镇的儿子——年方三岁的朱见f,不禁脱口而出:“那么,他有子嗣,儿子总不见得也是别人的吧?!”
兄弟不是兄弟,父母不是父母,如此荒唐却也成了真,可儿子总不可能也与其血脉不通吧?如今,要救朱祁镇,恐怕就唯有靠朱见f了。
唐子搴摇摇头,微微一哂,对他的这个建议不以为意:“你方才也见识了五彩瑶池的剧烈毒性,你确定朱见f吃了解药,被五彩瑶池咬上一口,不会因为无法抑制毒性而立即一命呜呼?”末了,他用手指轻点着“五彩瑶池”吐出的鲜红信子,连揶谕也是那么直白得不见一丝婉转。“我可不敢随意冒这个险,他毕竟只是个三岁的稚子而已。”
朱祁钰神色肃然,黝黑的瞳眸由最初的震怒惊诧而渐渐趋于平静的灼亮,犀利如绝世钢铁炼制的兵器。
“既然无计可施,那么,就让他在这里先躺上几天,再行斟酌吧!”
最终,他无声冷笑,霜雪无形地凝结在唇边,化成成残戾的怒意,在眼中一一郁集,难以融解。
屋外是纷飞的大雪,而他的心里,此刻已是一片萧瑟。
冰天雪地,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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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他们离开“清秋山庄”之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漫天的风雪下得越发紧了,没完没了,仿似一辈子都不会再停。大雪如柳絮一般当空飞舞,悠悠的飘洒,静静的落地,自然得近乎是顺理成章。
朱祁钰一直沉默着,连眼神也是冷的。素衣猜不透他心里在思量什么,不敢轻易开口,生怕激起他的情绪,只是任由他抱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甚厚的地上,发出嚓嚓的声音,那一步一步犹如是踩在她的心上。身后的雪地上留下的是他蜿蜒的脚印,或许片刻之后,一切的痕迹都会被大雪覆盖,再难寻觅踪影,可是,那留在她心上的脚印却犹如是火烙篆刻的一般,难以磨灭。那一瞬,素衣气息凝滞,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心头五味杂陈,只感觉到他那无声的温暖,悄悄浸透了她的身子,也浸透了她的魂魄。
直到上了马车,他也仍旧一言不发。素衣低垂着头,只是静静坐着,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神色,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随着马车的不断颠簸,一起一伏,如同合奏着一支平和的曲子,莫名的默契。
回到宫里,已经是戌时了,朱祁钰一下马车,便抱着素衣径自往紫宸殿隆德池而去。
此刻,他已经恢复了如常的神色,似乎方才的变故已经被全然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他全无一丝影响。他一边解着已被风雪浸湿的银鼠紫貂氅,一边简单地吩咐随侍的宫娥伺候素衣沐浴暖身,末了,还不忘吩咐尚膳监准备传膳。
硕大的紫宸殿隆德池,烟雾缭绕、雾气蒙蒙。
这已经是素衣第二次来到这里了,犹记得上一次,是七哥抱着她来的,那时,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倚靠着七哥。他们在这里耳鬓厮磨,缠绵缱绻,可而今,一切绮丽的回忆都已经碎了,如同殿顶上厚积的落雪,不管多么美,终究抵挡不过冬去春来的艳阳。
素衣解了罗衫襦裙,缓缓步下浴池,微烫的水缓缓漫过脚踝,令她全身为之一振,毛孔顿开,原本的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肌肤也浮上一层玫瑰般的光泽。随侍的宫娥捧着花瓣在她的身躯上轻拍,说是前朝传下的美艳秘方,可使肌肤滑腻,保持弹性,沐浴后更能常保淡淡的幽香,而这入浴的水叫做什么“芝草七香汤”,不仅蕴含着可以美颜的芍药和芝兰的汁水,还有多种珍贵的药材,除了可以舒畅筋骨,还能迅速消除疲劳。
热气蒸腾,素衣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底却是一片冰冷孤寂,冷清中,突然觉得是七哥的温柔袭来,回忆令她无可抗拒,更是让她呼吸困难。她不想在这容易激起怅惘的地方逗留太久,只是面无表情地浸泡了片刻,待身子稍稍转暖,便迫不及待地更衣回了独倚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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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独倚殿,尚膳监已经传了晚膳过来。
朱祁钰已经换上了宝蓝色的过肩通袖龙[袍,腰间系着金玉琥珀透犀的束带,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越发显得俊美无铸。一见着她,他便起身揽了她入怀,这才复又坐到桌边,将她亲昵地困在双腿上。
满桌清淡的菜肴,素衣不过嗅了嗅,便只觉有很浓的一股补品味,知道全是为了她而准备的,唯有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自从她怀孕以来,他不仅勒令她到紫宸殿沐浴梳洗,还日日让尚膳监换着花样准备补品菜肴蔬果,却不知,他到底想要怎样宠着她?
香气扑鼻的白凤牡丹汤、鸡丝银耳羹、鲜蘑翡翠菜心、金蟾玉鲍 、三丝瓜卷、虾籽冬笋煲、金菇掐菜、一品太极豆腐,每一道菜都是精心准备的,龙凤描金攒盒上放着芙蓉琼玉糕和青梅蜜饯。而且,尚膳监知道她平素喜欢喝粥,还特意预备了藕丝荷叶膳粥。
摈退了大殿里的内侍,他亲自舀起半碗白凤牡丹汤搁在她面前,又挟了金菇掐菜喂到她唇边。素衣并不张嘴,心尖上微微颤抖,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将菜肴放进碗里,搁下手里的筷子,嘴角一缕极淡笑意,似是苦笑,却犹如尖刀刻痕,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暗青的阴影,原本的平静也渐渐沾染了凄怆,隐隐含着痛楚。
“素衣呵,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那短短的一句,仿似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不是询问,不是喟叹,而是一种痛至极限的哀求。
素衣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涵义,也知道他这般言语有何用意,却不愿也不敢深究下去,仿佛只要一思量,就会立刻触到心底那一段极深的隐痛,以及那个刻骨铭心的男人。无数往事在脑海中一晃即逝,扰得她不觉有些恍惚了。片刻之后,才敛着眉眼,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胸口,微带湿意的发丝缕缕垂落,乌瀑般掩住了湛静的颜容 ,可她的声音却是那般清晰,那般温柔。
“以后,我自是不会再瞒你任何事了。”
这是对他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誓言。
“以后么?”头顶上传来他的笑声,似乎是云淡风轻,可却也还有着残余的半点不甘,半点遗憾。他声音低哑浑厚,字里行间皆是凄凉之色:“以后,我倒是真的没有退路了。你真的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他的每一分气息都在耳际辗转着,将她心底的苦涩和心酸也不知不觉地催逼了出来。
“会的。”
她闭上眼,与所以的回忆告别,预备永不再忆及点滴。
她知道,他不会再有将皇位还给谁的念头了
从今以后,他是挥斥天下的帝王,而她,便会永远地站在他的身边。
他在诀别自由,而她,在诀别情感。
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好吧,你要我君临天下,袖卷朝堂,我便都照办,你要天下升平,国泰民安,我也都给你。”一双有力的臂膀却从身后将她紧紧搂住,细密精绣的翟纹袖口下,手指冰凉的几乎没有什么温度。耳边突然响起他声音,淡而低沉,却是不容质疑的坚定。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嗅她身上的味道。总觉得奇异,她身上一直有着淡雅的竹叶清香,仿似浑然天成,无法被其他的香味盖过。
男人呵,不能说累,更不能埋怨,天大的事,其实只要皱一皱眉头,也就过去了,谁让他投生在朱家,对天下社稷责无旁贷,注定要扛下这些不容推脱的祖宗基业呢?好了伤疤就该忘了痛,决定了就不能再反复,不能悔恨,更不能回头,其实,一味药纵然再苦,也不过是穿喉下肚,再痛,再苦,不是也不一样都将成为往事么?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施与,所得,必然还会相应地失去。
塞外牧马,江南泛舟,西山赏花,东海观潮,此刻伊始,便只能在梦萦中了。这一生,能有她,他也就该知足了。
“好好歹歹也都只是这么一辈子。”
他幽幽低叹,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扳过她的身子,轻轻在她额间烙下一吻,朱祁钰将她略乱的发丝撩到耳后,长指四处游走,最后逗留在她的红唇上,亲昵地反复摩挲,最后,印上他的唇。
他的眼,凝住了她,她的发丝,缠住了他。
“你是我的。”抵着她的额,他深深看着她的眼,那么直直的,好似要看进她的心里。刻意将那个“我”字咬得极重,平静的言语不像是承诺,也不像是命令。
而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宣告。
“不论如何,你都只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