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午饭时的谈话很快传到皇帝的耳朵里,皇帝笑道:“这小子背地里嘴巴也和抹了蜜似的。”
杨彬笑说:“这倒是实话,他是庶子,家里有个长得漂亮又讨人喜欢的嫡兄宝玉,长辈们的宠爱肯定到不了他身上。那个宝玉臣也见过,长得跟女孩儿似的,身上的孔雀裘,头上的宝珠金冠,腰上的佩饰无一不是少见的珍物。再看贾环身上哪有什么值钱的,那乌云豹皮衣还是参加会试前淳王殿下怕他冻着时给的,那蟠龙玉佩是他高中状元后裕王殿下赏的贺礼。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好东西了。”
“他的身份在那样的人家,不用你说朕也可以想象他过的日子,难怪朕稍微对他好一点点,他就会感动。”皇帝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施恩于于本来就有地位的人,人家不见得放心上,施恩于贾环这样不受重视的人,对方会感激会加倍回报,所以在这种人身上投资更划算。
“他这样的庶子还算好了,碰上个比较贤良的嫡母,就是荣府的二太太,贾贵妃的生母,虽然不太喜欢他,但是面上算是尽到了,吃穿用度也没亏过他更没有朝打暮骂的。换上别人家嫡母稍微黑心一些,他不知道混成什么样了。”
“在那样的处境下能做到自强自立也真是不容易。”皇帝感叹,“现在环儿高中状元,在家里也该扬眉吐气了吧?”
杨彬说:“比以前是好些,那些下人不敢再怠慢给脸子瞧,只是家里顶好的东西仍然是先给宝玉的。”
皇帝有些生气:“那个宝玉有什么好,在贾家人眼里,朕的天子门生也比不过他?”
“宝玉在家里极受宠,一是因为他是嫡子,贵妃亲弟,二是因为他长得好,会讨长辈欢心。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是衔玉而生,如此异禀被家人视为贵相,认为他会给全家带来希望和辉煌。所以,无论他怎样都是家里宝贝,连他身边的丫头都跟小姐似的尊贵,几年前他身边一个大丫头回家探母,就跟了七八个人伺候。”
“那个宝玉可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下场考过试?”
“没有。宝玉天资之聪明,相貌之俊美胜过贾环,但是喜欢在内宅和姐妹丫头们厮混,不喜欢读正经书,所以没有下场考过试。”
皇帝气得笑了:“资质再好,后天不努力有什么用。就因为他是衔玉而生,贾家的人就认定他一定了不起,真是太蠢了。”
“皇上说的是,玉不琢不成器,再好的玉不下狠劲雕琢也只是块石头罢了。小贾大人不受家人重视,所以才奋发图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可叹有那歪心眼的人妒忌,说他会试成绩好是主考为了巴结贵妃才给他一个第一,殿试成绩好也是皇上看在贵妃的面子上……”
杨彬不敢说下去,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皇帝是个软耳朵,被枕边风一吹就徇私情。看皇帝气得变了脸色,杨彬赶紧说:“皇上不必理会那些无知小人造的谣,这次的殿试是弥封的,又不知道是哪个考生的卷子,怎么可能存在徇私情的说法。”
皇帝连连冷笑:“好,好,好……谁敢小看朕的天子门生,就是跟朕做对,朕饶不了他。”
皇帝本来就不喜贾家不喜元妃,现在更加不喜欢了。
贾府上下得知贾环升了官又摆了一次小规模的酒宴庆贺,贾政又老生常谈说你要好好干,多向前辈学习听领导的话,“方不负皇上隆恩期望也”什么的。
王夫人说:“多亏有宫里的娘娘照应,你才能升的这么快啊。”
贾环苦笑,他一个月之内就从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升到正六品内阁中书,是快了些。而贾政从从五品员外郎升到正五品郎中却用了十几年功夫,这就是科举正途出身和皇帝接近禀承上意的好处,与贵妃何干?
王夫人有这想法也罢了,她毕竟是贵妃亲母,很迷信贵妃的力量,可是有些人包括部分同事也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他是沾了裙带关系,私下里开玩笑叫他“小国舅”,好象他是靠贵妃才上来的。
对“小国舅”这个称呼,贾环反感之极,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太太说的是,咱家的风光全靠宫里的贵妃,请她也关照一下亲爹,老爷十几年才升了半品,贵妃也得想想法子。”
顿时,贾政老脸通红,王夫人也不再吭声了。
梨香院的丫头们不管主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乐滋滋的准备衣服,主子做了官,按品级制度的祭服,公服,常服,燕服都要准备起来。莲儿高兴地说:“一个月就升了半品,照这样下去,下个月就是从五品,下下个月就是正五品了。”
彩云晴雯几个笑道:“你傻了,你当升官是容易的?老爷是贵妃亲父,从太爷去世后得了皇上赏的从五品员外郎的衔,直到现在十来年过去,才升到正五品郎中。哥儿一个月升了一级实属特例,哪能以后都这么顺利?”
莲儿反驳:“你才傻呢,哥儿是科举正途出身,又是状元及第,起步就比老爷高了不止一个等次,如今又在内阁当差,内阁可是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干得好了容易让人看见,提升岂不是更容易些?”
晴雯做严肃状:“你说的有理,看来五品官服我们要提前预备了,补子由我来绣。”
“不要胡闹,让人知道了会说我张狂。”贾环忽然出现在她们身后,“御史知道说不定会奏一本的。”
众丫环看他回来,赶紧端水递手巾伺候洗脸更衣,莲儿一边更衣一边咭咭呱呱说着最近家里的事,什么哪个人来巴结了,哪个管事来送礼想把自己女孩往这里送了,谁和谁又吵架了等等。
贾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秋露温柔地过来揉肩,说:“爷每次从衙门回来,脸色都不好,想必衙门里的差事累得很。”
“那是自然,新人就得多干些,况且我又年轻,要学的东西很多。”
秋露又说:“咱府里离皇宫有半个多时辰的距离,这来回路上的奔波也够累人的了。”
“可不是,我虽然坐的是改良马车,跑得快时也颠的很。”贾环真是觉得累,天天要阅读大量书籍,查无数资料已经很累,只想躺平睡觉,马车虽然经过改良震动小了些,毕竟比不上橡胶轮胎轻稳,一路颠回来,更累。
秋露这才说出真实目的:“爷不如回了老太太、老爷太太,在官衙附近租一所院子住着,上衙办事也方便,休沐日再回府给老太太请安,如何?”
贾环看她略带忧郁的眼神,忽然明白了。她有孕的事瞒不了多久,等公开出来时,家里上下都会注意她,梨香院里都是些年轻丫头也罢了,可是太太和姨娘都是生养过的,很有经验,万一发现她的腰围和月份不符就是大事,而且天气越来越热,穿着单衣根本摭不住什么。
贾环给她一个你放心的眼神”,说:“我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我们搬出去住。”
秋露这才放了心。
内阁位于皇宫之中,是国家最高官署,总揽国家政事,是政府运转的中枢,后来阁臣兼管六部,权力日重,成为皇帝的最高幕僚和决策机构。最高长官是大学士,有代君主拟旨批奏的大权。其次是掌典校的侍读学士,再次是掌勘校的侍读,管档案拟旨,起草文诰什么的。最低等的是内阁中书,管跑腿传话送东西抄文件什么的。
在内阁,高学历更不值钱,所有人都是有背景的,背后隐藏着各方力量,他们并不太了解这个人称“小国舅”的新人背后有什么势力,和他谨慎地保持距离,不亲密也不冷落,这是人际复杂的圈子里的生存法则之一。
贾环初入仕途,一切还算顺利,只有有事让他郁闷,就是家里不许他自立门户。
更郁闷的是有人对他过快的提升表现了嫉妒怀疑的心里,甚至当面叫他“小国舅”,好象他是个只会拽女人裙角的家伙。气得贾环下了班一声大叫:“郁闷啊。”
钱槐和禄儿听见,忙问:“爷怎么了?谁跟你气受了?”
“上车再说。”
贾环上了车,改良后的新车很宽敞,钱槐和禄儿也上来坐到对面,其它小厮地下跟随。
等车子走到人少的地方,贾环不高兴地说出令他郁闷的事情:“他们有人叫我小国舅。”
钱槐说:“这是事实啊,爷是贵妃最小的兄弟,也算是国舅吧。”
贾环冷笑:“你别恶心人了,贵妃什么时候把我当做兄弟了?省亲时她见的是宝玉,外戚请安时也轮不到我,到现在我连她长啥样还不知道呢。逢年过节赏赐节礼,有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二奶奶,还有宝玉和姑娘们的,从来没有过我的,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姐姐呢。”
禄儿慢条斯里的说:“爷不必为这事生气,您不受重视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有了功名又有圣眷,别人巴结都没门路呢。这不,才一个月就从翰林院进了内阁,在皇帝眼皮下干活,谁不羡慕。”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我也不为这个生气,只是气有些人说我拽贵妃裙角,今天我得到的一切,是凭本事挣来的,被人这样说我能高兴吗?他们这样说我,其实也是暗指皇上是听枕边风的人,污蔑皇上为国取才的苦心。”
贾环心里不痛快,把皇帝的大旗打起来,表示自己不是为一己之私不快,而是为皇帝抱不平。
想到顶头上司陈老头总是含沙射影地说什么“别以为中了状元就了不起,靠女人靠运气终是不长久的。”
快把他气死了。可是又没法说,因为他的提升没有走正规程序,不是由上司推荐,而是皇帝特旨破格提升,难免有人质疑。
禄儿听了笑笑说:“俗话说,不招人妒是庸才,主子招了妒正说明你的本事已经得到大家的承认。”
贾环握紧拳头:“说的是,有人嫉妒我,正说明我的本事让他们不痛快了,我更要好好干,用实力说话。”
贾环说到做到,不理别人明嘲暗讽和怀疑,更加卖力干活。
古代没有电话和网络,上下交流全靠底下人传话,这就是领导动动嘴,小兵跑断腿。
这传话的重要性,贾环非常清楚,比如红楼梦中的小红,就因为传了次话得到了王熙凤的赏识和提拔,只听她小嘴叭叭的爷爷奶奶的说了一大堆,旁听的李纨,看书的读者全都稀里糊涂,唯有使唤她说话的王熙凤听懂了,觉得她是个好苗子,从此把她收到身边教导。可见为领导传话是一项多么不得了的技术。
即了解传话的重要性,自然不遗余力,他的天资不是上等,好在他知道用勤补拙,领导发话下来,赶紧用随身带着的小本小笔记着。领导有些不解,他说:“害怕漏掉一个字,误了差使,所以记下来,师父过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领导不大相信状元会记性不好,但是见他如此一丝不苟小心仔细生怕出一点差错,倒也喜欢他这样谦虚谨慎的态度,愿意把更重要的事交待给他。
贾环在皇帝,内阁,六部,及京里各衙门间跑腿,不怕辛苦,对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从不推辞,领导交待的任务更是保质保量的如期完成,对前辈同事谦虚求教,从来没有骄傲的表现。
前辈们起初对他持观望态度,等过了些日子,看这孩子虽然年少得志,却没有一点骄狂的样子,做事勤快谨慎,待人谦虚宽厚,说话有分寸,渐渐开始接纳他。
这天一下班,贾环就看见卫守义在宫门口等他,原来是给他送东西,一套极小巧的笔墨,雕花白铜墨盒,细巧的小笔,翡翠笔套,很适合随身携带记点什么,一看就知道是谁送的。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这么细心的暗中照顾他。摸着那白铜墨盒,贾环忍不住心酸,现在,连跟他多说两句话都不敢,还要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表示和他没关系。再一想到那人托付给他的女人孩子,更觉身上担子重,秋露有孕的事很快就要公开,为了更好的保护她,还是搬出去自立门户更放心一些。
上了车子,贾环又把钱槐禄儿叫上来,问:“你们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搬出来住。我早出晚归在外面干活,担心家里姨娘会不会和太太不对付,又担心房里的丫头们会不会跟别人起冲突,很不放心。”
钱槐为难,道:“这事赵姨奶奶也跟老爷说过,说你成天上衙门早出晚归,太过辛苦了,想让你搬到离衙门近的地方住,可是老太太、老爷都觉得这是变相分家,不好。”
“分家就分家,家产我一文不要,都给宝玉,这总可以了吧。”
两个管家吃了一惊:“为了搬出去你宁愿不要家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