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看到被贾琏送回来的据说‘突然不舒服’的王熙凤时,被狠狠吓到了。王熙凤一贯神采飞扬的脸上再没有半丝的活力,明亮如水的眼睛里更是死寂一片,整个人仿佛被打掉了所有的身材与骄傲,她脸色灰败,没有半点的血色,甚至连贾琏说前面贾赦找他不能再陪她了的时候,都静默无声半点反应都没有——平儿跟了凤姐这么久,从没见过这般死气沉沉的她。
“这是出什么事了?奶奶你还好吗?这到底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二奶奶?”平儿帮着凤姐在床上躺好,给她盖上了薄毯,急得差点没哭出来,“不是说去给老太太请安,怎么弄的这样子回来?奶奶,你好歹说句话,你这样,不是要急死我吗?”
说话?凤姐自嘲地笑了,到了现在这地步,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想到放在贾母屋里,邢夫人说的那些话,王熙凤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是,贾琏是好了,可以外放做县令,一县之主,又无长辈看着,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手里有权,又无顾忌,日子好过得紧。可她呢?她却不能一起跟着过去,不但每天还要跟以前一样为着府里的琐事繁忙,为了银钱伤脑筋配上自己嫁妆,还得日日在贾母邢夫人面前伺候,低头听王夫人教导。累得要死要活还讨不到好,背后被人说恶毒……她这都为的什么啊。
王熙凤是这个时代最传统的女人,就算平时再怎么泼辣能干,可是内里还是依靠着男人的。丈夫、就是她的天,但是此刻,邢夫人却硬生生把她的天地毁了个彻底。让贾琏单独上任?王熙凤还不知道贾琏是什么德行?别看现在收敛了许多,可要有条件,他心底那些花花心思还不马上跳出来?等他在任上呆个两三年,美妾艳婢搜罗了满屋子,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王熙凤想着就是一阵悲从中来,无神的凤眼瞄见平儿那掩不住的担心焦急,所有的坚强终究还是消弭无踪了,眼泪忍不住的流了下来,很快的,她哭出了声:“平儿、平儿……”辉握住她的手,凤姐哭得声嘶力竭,“我该怎么办,平儿,我该怎么办?”
平儿整个人都呆了,看着那完全失态了的王熙凤,她下意识的环视了四周,直到发现屋内除了题目再没别人后,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外人看见王熙凤哭泣的模样。然后接着,她就开始担心凤姐了:“奶奶,你真的吓到我了,到底是发生了?你的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才知道要怎么想办法解决啊!”
王熙凤这会儿也是没了章法,听平儿这一说,忙就把方才在贾母屋里的那些事全倒了出来:“太太这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张这些年跟着二太太一起针对她,报复我对她的不恭敬……现在二爷要出去,却把我留在家里,谁知道二爷会在外面呆多久,难道我要一直一直孤零零地在府里呆着吗?”
王熙凤再坚强,可也绝对不能容忍丈夫离开她,尤其是要独守空闺,一个人留守家里。
平儿听完王熙凤的叙述也很惊讶,她真没想到,平时看着不声不响的邢夫人,偶然的一鸣惊人,手段居然会这么狠。让贾琏独自外任,这简直是在要王熙凤的命。“那二爷,二爷有说什么吗?”
说起这个,王熙凤更是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了平儿的手,气道:“他?他高兴着呢,没我在他身边看着管着,他心里别提多开心了……”语调一变,她颓丧道,“他什么都没说。太太说让我留下尽孝,二爷半个字都没多说,就连二太太,也没有办法了。”
王熙凤说起王夫人都没办法后,身子一软,背靠上床头,苦笑不已。她信任的人里,贾母虽疼她但更疼贾琏,贾琏自己有自己的心思,只有王夫人,看重她更胜贾琏。可现在,连她都没有办法了。王熙凤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机会翻身。
平儿却不赞同的皱起了眉头:“奶奶,太太已经为了你跟二太太过往太密而对你不满了,现在你还找二太太帮忙想办法,不说二太太根本帮不了你,就是可以,太太心里更不舒服,以后还是会跟你过不去,想办法让你不好过的!”
王熙凤一听这话,一下就炸了起来:“哈,让我不好过?她还能让我怎么不好过?我都要被留在家里一个人呆着了,她还能怎么对我啊!”
这明显是赌气的说法。平儿竭力的想要安抚她的情绪,劝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礼法上,太太才是你正经的婆婆,她要真为难你,那可多得是手段。不说现在不让你跟着二爷一起去任上,就是以后再给二爷送个人……”
“她敢!”平儿话还没说呢,王熙凤就跳了起头大喝道,“小门小户出身进门来填房的,她有什么资格管二爷房里的事!”她王熙凤可是堂堂王家的嫡长女,她邢夫人算什么东西!“山头还有老太太二太太看着呢,她要这么做,老太太也不会答应的。”
平儿有些无奈,自己这个主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自傲了,有些事,反倒是看不清楚了。“这要搁以往,老太太自然是向着你多些,毕竟太太在老太太面前没什么体面,老爷又要时常去军营里,不能在家给太太撑腰。可是奶奶,现在情况不一样,老爷升官了,长期都在家的,太太又刚生了琛哥儿,两人好的紧呢,这要是太太真针对你,那你说,老爷会站在谁那边?”
王熙凤就不说话。平儿知道她进去了,接着又道:“而且以前太太膝下无子,底气不足,自然不好说什么,但现在呢,她有了琛哥儿,老太太未必就像以前那样不待见太太。再者说了,太太毕竟是二爷名义上的继母,你的继母,一个孝字压下来,除非奶奶是不要名声了,否则,你就只能隐忍退后!”
王熙凤本就是精明聪慧的,刚才是气极了没想到,这会儿冷静下来,就知道平儿半点没有夸张,邢夫人要真想让她不好过,那、还真多的是办法。“那我现在怎么办?难道真的要给她伏低做小吗?我以前可没少挤兑她,她能对我好吗?”
关于这点,平儿也没办法,就像王熙凤自己说的,她以前和王夫人联合着对邢夫人可没好过,邢夫人但凡是自量小点,那还真可能让王熙凤从此再无好日子过。“这、要不,奶奶去找二太太商量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能给太太赔不是,让她原谅奶奶,让奶奶跟二爷一起去任上?”
王熙凤这会儿恢复了理智,对此嗤之以鼻:“就冲太太这次把我留下,就知道太太对我、对二太太是多讨厌了,她是绝对不会让我跟着二爷去湖北的。”想了想,又是叹气,“就算是有办法,二太太怕都是不肯帮我的。”
平儿奇怪:“这是为什么啊?不说二太太是奶奶亲姑姑,平日里奶奶可也没少帮二太太,二太太怎么会不肯帮你呢?”
王熙凤摇头:“往日是往日,现在是什么时候?娘娘就要省亲了,二爷出去了,外面帮着做事的人就少了一个,现在好不容易我会留下来帮着她处理内里那些繁复琐事,二太太还会放了我?”一开始就是她想岔了,想着去跟王夫人求助,实际上,邢夫人想她难受,不让她跟着贾琏出去,王夫人也未必就希望她能走,留下一个她,不但能帮着整理修园子的那些琐事,要银钱不足,回头她还能帮忙想辙,这么好的帮手,王夫人怎么会舍得?只怕邢夫人才提出来留下她的建议,王夫人肚子里就乐疯了吧。王熙凤想到此,更是懊恼,“早知道,以前就不该那么针对太太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王熙凤跺脚之余,倒也开始思考,以后,是不是真要离王夫人远点了。
想到自己一个人在府里不知道要多久,王熙凤咬紧了唇,心痛如绞……
不得不说,王熙凤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她猜的没错,王夫人对她要留下来的事,确实是欢欣鼓舞的,求之不得的,甚至,贾母有些犹豫王熙凤有没有必要留下来时,她还帮着邢夫人说了两句:“娘娘省亲要修园子,凤丫头留下正好帮个忙。再说了,琏儿是出去建功立业的,哪好带着妻房,影响心志?”
贾母到底是看重元春,想到修园子确实是一堆的事,当即也就不说了,就此把这事扔到了一边。倒是邢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王夫人:“娘娘和凤丫头既是姑表姐妹又是妯娌,此次为娘娘省亲出力,想来回头娘娘定会极欢喜的。弟妹可真是一片慈母之心,连这点都想到了,只不知,弟妹想让凤丫头管这事想多久了?可跟凤丫头提过?”
王夫人笑笑:“凤丫头向来贴心,又伶俐又能干,办事都是极妥帖的,娘娘省亲这么大的事,不让她过来帮着,还能找谁?凤丫头心里有数着呢。”
邢夫人就笑。要真这样就好了。只怕王熙凤回头知道你不但半句好话都没帮她说,反而亲手斩断了她跟着贾琏一起上任的希望后,心底不定怎么恨你呢。不过邢夫人也没想去跟王熙凤嚼舌根子。不管是对她还是对王夫人,她一样没好感,懒得插手她们之间那些事。
王夫人却是不肯停歇,笑看了邢夫人道:“有件事还得问一下大嫂,这为娘娘修园子可是不能轻省的。只是如今公中也不富裕,所以我就想,这修园子的花费……”看着邢夫人视线扫了过来,王夫人面上显得很诚恳,“总是家里的荣耀,大嫂看,是不是大房和二房都分摊点?东府那边已经表示要出份子了,到时公中再添点,也该够了。”
贾母闻言点点头:“这倒是好主意,毕竟是国公府的大喜事,合该上下一心出力的。老大家的,你也表个态,看出多少份子。”话虽这么说,可是那眼神却明明白白地表示出,要是邢夫人说的少了,她怕就要不高兴了。
可邢夫人哪里会管她高不高兴,嘲讽的轻笑一声,邢夫人冷了脸:“弟妹说公中不富裕?这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家又没分家,从国公爷到公公,再到我们老爷,虽也有花费,可府里产业也多,三辈人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田产铺子,种种收益,我恍然记得当年公公去的时候,账上还是很富裕的吧?这才多久,就都没了?这些年咱家除了几次嫁娶,好像就没什么大开支了吧?怎么就连修个园子,都没钱了?”
邢夫人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她又仔细研究过,荣国府是国公府,开国元勋,老国公当年四处征战,手里没少攒钱,后来被封国公后,上面赏赐了不少的银钱还有土地,虽然这些地不好卖,可出产却不少,这两代传下来,积攒下来,也是一大笔的财富。更何况荣国府位高权重,多得是人巴结,邢夫人可不府里半点灰色收入都没有。而且还有当年老国公置办下铺子,庄子,每年的进项,足够府里的花销了。光看当年贾敏出嫁时那丰厚的嫁妆,就知道荣国府的富裕。就算几代人有吃喝花费,这些钱,总不会都消失了吧?而且贾赦贾政没分家,不管怎么算,公中的账目都不该是那么紧张才对。
王夫人脸色也不好看了:“大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怀疑我对公中的账目说谎了吗?大嫂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咱家如今每天是多大的开支,人情往来,那样不花钱?你如今这样冤枉我,我,我……”拿帕子拭拭眼角,她冲着贾母委屈道,“还请老太太给我做主。”
“老二家的,我知道你委屈了。”贾母安抚了王夫人两句,一拄龙头杖,气哼哼地看了邢夫人,“你是看我最近过得稍微舒坦些就不高兴了是不是,你非得气死我你才满意啊?你又不当家,知道什么?!公中银钱紧张,那是咱家花销大了,修园子也不是小事,自然不够。你这一句一句的,是在影射什么呢,啊?”
邢夫人却悍然不惧:“我这怎么了,我不也是觉得奇怪?咱们国公府几辈的积攒,原来就那么少,才多少年就花费光了。老太太,我是真不明白,要是咱们家银钱那么紧张,为什么一定非要修园子,哪怕娘娘不回家省亲,她也是娘娘,跟咱们是割不断的血亲,为什么我们就要把家里的底子全翻出来去修那什么园子。修了园子,娘娘是荣耀了,可以后呢?娘娘来不过一晚上,咱们却把家底掏空了,往后那园子矗在那里不能吃不能喝的,咱家可怎么活?!”
“啪!”贾母的龙头杖狠狠往地上一敲,指着邢夫人的手指直颤:“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以为你这是在跟谁说话!娘娘省亲,多大的荣耀,你还这么推三阻四,你放心,我老婆子门缝里扫一扫,也决计饿不死你!”那口吻,那语气,仿佛邢夫人是什么让人恶心的脏东西似地。
王夫人更是委屈的红了眼眶:“嫂子你这叫我可怎么受得起,把我本以为娘娘能回来,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没想到,没想到在嫂子眼里,却好像是要咱们家倾家荡产一样……”
贾母就越发的恼怒:“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你弟妹赔不是!”
邢夫人看着她们,简直无语了,就没见过她们这么自说自话的。道歉?门都没有!冷着脸,邢夫人站起身子,一字一句,严肃而认真:“老太太,弟妹,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和老爷都认为,要是家里有钱,富裕,修园子,那自然是没问题!”
贾母气得笑了:“那要银钱紧张呢?”
邢夫人淡然一笑,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没钱?那自然就不修!”
贾母勃然大怒,想要喝骂,可邢夫人就站在那里,挺直着腰杆,一脸肃穆,恍然地让人觉得,不管是怎么样,都是不能改变她的主意的。想到她话里说的贾赦也是同意的,贾母蓦然就有些无措,再看着也呆掉了王夫人,莫名的,贾母就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