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相像,好像并不只是五官轮廓,反而像是因为某种更内里,更深沉的东西。
或者,就是从心里透出来的气质,让这两个明明看五官并不完全相似的人,却让人一看,就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血脉相连。
和尚的身体几近于飘渺---别说和近乎于实体的慕初晴相比了,就是和陈蓓相比,整个灵魂的凝实程度,也大有不如。
一看这种情况,慕初晴在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猜测,虽未经证实,但她隐隐有这种预感,这种飘渺,就代表着这个灵魂,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而穷途末路之后呢?或许就是从此消失于天地之间。不是再入轮回也不是回归天堂,而是天上地下,都再不见影踪。
不知为何,她心灵深处泛起了难以言述的哀伤,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她看着和尚的眼神,初初是冷漠,但此时已经渐渐转为哀愁。
那浑身泛着五色神光的灵体飘到她面前,眼神慈爱而温和,连口气都是柔和的:“我的……女儿。”
陈蓓听到这里怔了一怔,偷眼看了慕初晴一眼,立时知机的往后退开,距离他们那边六七步远,有些担忧的,远远看着慕初晴。
“我没有父亲。”慕初晴强压着心头刮起的九级飓风,面色淡淡的这么回答道。
“不,”和尚笑了笑,他似乎丝毫不以她冷漠的态度为忤,又或者,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或许,他已经千百遍的模拟过了,今日见到她的对答,正因为有了准备,他才并不觉得受伤,“你有父亲,就是我。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么你没有母亲。初晴,你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明明是如此没有逻辑又毫无理据以及毫不科学,像是负心汉才会说的一番话,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却像是平白多了几分笃定。
他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像是那种真正坚毅的,有大志向大神通者才有的眼神,明明是穷途末路,眼神却依旧清澈明朗---不像桑敏那样,眼神浑浊,面上刻满了被生活压迫的痕迹。
慕初晴原本想要说的嘲讽堵在了喉咙里。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和尚这样的眼神,她的那些嘲讽,好像一句也说不出口---再说出点什么,就好像反而变成了伤害他人。
于是到最后,她只挤出来了干巴巴的这么一句问询:“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干涩,以至于和尚居然弯唇笑了一笑。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问你,女儿,你觉得人是因肉体而存在,还是因灵魂而存在?决定你真正命运和未来的,到底是你的灵魂,还是你的肉体?”
是灵魂决定整个人?还是肉体决定整个人?
这种哲学问题,本来就像是鸡生蛋蛋生鸡这么复杂而难解。
何况,本就没有定论。
就好像有人觉得“穿越者”不过是抢占了他人皮囊的灵魂,不能算原主父母的孩子,而有些人却觉得魂穿不算“夺舍”---其实选择哪一方和哪一种观点,不过是由自己的立场所决定的。只是言语上的站队,根本毫无意义。
慕初晴迷惘的望向面前的和尚,呐呐道:“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从看到你的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和清醒,就变成了一团浆糊。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你,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忽然找到我私心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近乡情怯,在这一刻,我的确情怯。的确,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
和尚略带慈爱的拿手虚虚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好了,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他笑了笑,“我这么说吧,你这副肉体,来自于你母亲和某个强女干犯,但你的灵魂,却是我亲手蕴养,再亲手放进这具皮囊里的。你的精血或许来自于那两个人,但这具灵魂,却是因我而生,也独独出自我手,所以初晴,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所生的唯一的孩子。”
这一番话,像是一声声炸雷,直接让慕初晴愣着几乎失去了神智。
不,这解释不通。
尽管面前这个人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在说谎骗人的人,但是……但是如果这具肉体毫无特异之处,那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能怀上龙子的女人?自己的异能,又是从何而来?
实际上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处境和奇异没有过怀疑,自从知道自己“父不详”,真正的生父可能是目连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本能的,把一切奇异的地方推到了生父的血脉上去。
因为只有这么想,一切奇异,才能不是那么无法解释。
但如今这个人对自己所说的,却颠覆了所有她的猜测。
让她虽然出于感性的想要相信他,但出于理性的,却又不敢置信。
目连笑了一笑,将手轻轻搭在她的印堂穴上,然后温和的对她说道:“来,我把一切当时的情况展示给你,你就能明白了。”
***
黑暗的小巷。
男人在黑暗里全速奔跑,后头好像有什么危险在追着他,以至于他气喘吁吁,身上的血,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
他几乎已经精疲力竭,但在这种挤干了最后一点潜能的逃跑当中,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了,在黑暗的巷尾,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她身上,一个光头男子在疯狂的耸动着,女人额头已经破了,身下有点点血迹渗了出来。
原本在竭力狂奔的男子看到这一幕,忽然停了下来。
他陡然出手,一把按在了那个形容狰狞的男人头上,而那原本正耸动的欢快的男人,在那一瞬间,就变成了漫天的碎肉。
然后逃跑的男人在昏迷不醒的女人面前蹲了下来,他把手放在了那个女人的腹部上---怀着几分侥幸,这一摸之下,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边已经有了一颗受精卵。
十月怀胎之后,这颗受精卵,就会变成一个小小的女婴。
于是男人偏头想了一想,最后叹了一口气,便顺应了天命的指引,将手顺着女人带血的下.体往里伸了进去,只入内没几寸,在那边停留了这么几秒钟,他将自己已经用精血孕育了很久的灵魂,注入到了这个女人体内的受精卵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头破血流的女人却忽然像是醒了过来,大约是感觉到下.体的疼痛,重重一口咬在了目连的肩膀上,手勾住了他的肩膀,手舞足蹈之间,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头,摸到上了上面的戒疤。
身后忽然传来了始终追着他的那个危险的声音:“目连?”
***
看到这里,慕初晴已经再无侥幸。
随着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面前的和尚。
他说的都是真话。
但或许正是因为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她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生,这样的血脉,甚至于是如此仓促的“托付”,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和尚是为了什么要孕育所谓的下一代?而他当时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绝境,导致他要这样仓促的把自己随便的放入一个过路女人的体内?
甚至,让自己成为一个如此不受祝福的,像是受了咒诅一般的孩子?
目连看着她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最后变为冰封冷冽的表情,终于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打破了这死阴幽谷的沉寂:“初晴,我已经在这里呆了足足二十三年了。”
慕初晴一震看向他。
二十三年?那岂不是,算起来从那个画面当中的日子到现在,刚好就是二十三年?
也就是说,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这阴冷的,狭隘的,死寂的死阴幽谷之中徘徊?
非生非死之地,他呆在这里,不去轮回也不能回阳世,又是为了什么?
和尚慈和的看着她:“我只是知道我会在此时,此地见你一面。女儿,我在这里呆了二十三年,只是为了能最后见你一面。”
慕初晴张了张嘴却发现,她没有了语言。
无声的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像是发狠一般的攥紧了拳头:“不,我宁可,我宁可从来都没有见过你!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所谓的真相!谁稀罕知道这些真相,谁稀罕,谁稀罕什么父亲!”她蹲下身来捂住了耳朵,眼泪一颗颗的滚落下来。
“女儿,”目连深深叹了一口气,“我的时间并不多了。我今天告诉你的,是一些你原本永远不会知道的事实。”
他的话语往慕初晴耳朵里一直钻一直钻:“我的母亲,就是那个导致龙族血脉断绝的女人。她下的诅咒,自然不会影响到我们,所以你才会怀上了貔貅的孩子。当时,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早就死了,导致她最后才会那么疯狂,但实际上,她就是装作流掉了孩子,又装作为了孩子疯狂到了极致,这才能够最终保下我,也正是为了护住我,她这才会下那个以性命为代价的诅咒。而神之瞳,就是我们这一派传承的证明。女儿,如果可以的话,请代替我,把她从地狱的最底层放出来。只要破除了龙族的诅咒,她的罪孽便可以立时消解一大半。女儿,拜托你了。”
他深深一躬,身体的形状越发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