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沉默不语,房间里头的气氛一时之间竟像是凝滞了一般。
这时候原本在另外一间房间里的,慕初晴的妹妹燕桐推门进来,瞧见他们这边互相凝视的,含情脉脉的神态,眸子里划过了一丝厌恶和妒忌,她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儿尖:“姐姐,爸爸找你。”
慕初晴没注意到燕桐的情绪,她站起身来应了一声好,这就圈着王恂,往那边一间房间走去。
或许是因为留了足够的时间给这“一家三口”道别的关系,房间里头的气氛这时候已经平静了下来。
桑敏在疯狂的歇斯底里过后,这会儿已经半捂着脸和红通通的眼睛,坐在床上小声的啜泣着。看见她和王恂,也只不过是转头怔怔的看了他们一眼,却没再大声的斥骂和嘶吼。
浮在半空里的灵魂已经接近透明之色,而慕初晴看得出来,这是他就快要消失的征兆。
燕林山瞧见她也是顿了一顿,旋即目光在她身边轩朗峻拔的男人身上久久停留了一会,之后才开口说道:“如今你们有什么话要问的,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恂扯了一下正要开口的慕初晴。
他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那个色泽渐渐透明的灵魂:“我们去隔壁说。”
“王恂……”慕初晴欲言又止的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目光之中满满的都是不认同。
但王恂并没有因为她的求恳而改变他的决定。
对他来说,他巴不得她置身事外,不沾丝毫危险才好。
他旋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长身而立,对着那道魂魄勾了勾手指:“跟我来,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谈。”
***
两个“男人”去了隔壁,房间里只剩下了几个女人。
也许是因为最终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即将逝去的事实,桑敏的脸色很差,但眸光不再散乱,取而代之的是狐疑之色:“初晴,你的这个所谓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夫妻之间自有细微手段可以辨别是否是他真身。桑敏和燕林山同床共枕这许多年,自不会分辨不出他是否本人。
先前是震惊和痛苦填臆了她的胸膛,到了这会儿,缓过了悲伤痛苦之后,桑敏却开始对女儿的交友,表示十分的不满意了:这样的男子,实非寻常,也并非……女儿家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这种想法并不稀奇:站在一个普通母亲的立场来说,希望女儿一生平顺安乐开心,那么担心女儿的交往对象太过“神异”,这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担忧了。
慕初晴可以理解桑敏这会儿的忧心忡忡,但操作上来说,却并不可行。
姑且不论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应该和王恂在一起,单单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本身来说,她也能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她和王恂之间,有那么一张割不断切不了的微妙的丝线,暗中将他们的命运轨迹,连接在了一起。
这让她不想,不能,不愿,就此离开这个男人。
她顿了一顿方才对着桑敏温言解释:“妈妈,不管他是什么人都好,我只知道一条,他不会对我不利。我不知道你到底觉得哪种男人才适合我,但是我只能肯定,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对我更细心。”
“可是……”桑敏想起了先前王恂胸中暗涌的暴戾,对她动手时候的冰冷和那些诡异的动作手法,她旋即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对你好有什么用,那样的男人,怎么是居家过日子的选择?和他在一起,大概就是要每天每天的提心吊胆,你难道,以后都要过这种和神神鬼鬼打交道的日子?妈妈可记得,你小时连恐怖故事都听不得,小盆友们围在一起说鬼故事,就你躲的最远不是么?以后每天都跟这些事情打交道,你真的受得了?”
慕初晴愣了一愣。
王恂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好男人么?
怎么会呢!
桑敏没有见过他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也没有见过,他会一晚一晚的不睡觉,就在她的床头安静的瞧着她的侧颜。
王恂的性情,甚至于他隐藏着的温柔,桑敏一样都不清楚,她之所以会反对,不过是瞧见了他一些外显于外的与众不同而已。而他的好,她无法对桑敏说的明白。
何况,这是他们两夫妻之间的事情。
她只是看着桑敏,平静对她说道:“我当初害怕的现在还是会害怕,但是我即使害怕也清楚的知道,他会一直一直护着我,只要他没有死,那么我就不会有事。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觉悟,我才愿意在他身边,忍受那些我曾经害怕的东西。妈妈,请你,尊重我的决定和选择。”
桑敏怔怔的瞧着女儿倔强的脸。
这样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她看着这个女儿一天一天长大,她看着她的轮廓,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像自己。
都说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是对桑敏来说,这个女儿,却只有一天比一天更加陌生。
她甚至……隐隐约约的害怕着自己的这个女儿。
做母亲的害怕女儿,这种事情说出去,谁会信?
但她就是这样,她总觉得,这个她莫名其妙怀了,还死活都无法打胎,死死赖在她肚子里不走,吸走了她这么多年的气运和幸福的女孩子,就是一场代表着黑暗和不详的噩梦。
从怀了她的那天开始,她桑敏,就已经活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了。
现如今她身边的男人又是那个样子,如此神神鬼鬼,她却还不肯和他断,而桑敏这会儿简直无法想象,她未来的生活,会被拖入何种可怖的境界。
劝了她不听,如今,哪怕是为了她的另外一个女儿燕桐着想,她这个做母亲的,是不是也应该痛下决断了?
慕初晴咬着嘴唇看着桑敏,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桑敏旋即绝决的挥了一挥手,冷笑了起来,脸上原本属于母亲的慈爱和关切瞬间消失:“你不断,好。那你记得,只要你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一日,你就别踏入家中一时。我们家,养不起你这样的姑娘,你自己不自爱不要紧,不要连桐桐也一起带坏了!”
慕初晴瞬间如遭雷击捂着胸口倒退两步。
她没想到,在关切了一句之后,桑敏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人不怕被打击,有时候就怕比较。
桑敏不要再见她的原因,竟然只是因为怕带坏燕桐!
同样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她从小就对燕桐笑的那么柔那么甜,甚至哪怕被燕林山打的遍体鳞伤也只顾着护着燕桐,却不管她在旁边“呜呜”大哭?
同样是哭,燕桐会得到妈妈的好言安慰,而她却只能得到一个巴掌加上一句“没用的东西”?
就算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受期待出生的孩子,在这一刻,慕初晴却依旧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像是承担了自己无法承担的痛苦。
她怔怔立在原地,直到她的肚子里忽然微微一动,传来一阵让她心头熨帖的暖意,手底下也传来肚子里的小宝宝踢踏的感觉----不疼,但是能让人十分鲜明的感觉到它的存在,慕初晴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瞬间,眼泪竟然缓缓流了下来:自己还真是没用的东西,居然要肚子里才几个月大的宝宝来安慰自己了!
这简直不像话!
明明该是做妈妈的保护他,但每一次,到现在为止的每一次,却都是他在安慰自己,是他保护了自己才对。
愧为人母!
她扶着肚子吃力的跪了下来,朝着桑敏郑重的拜了一拜。
然后她抬头沉沉说道:“若如此,那么女儿,拜别母亲,日后您若需要有人养老需要有人伺候,您给我打个电话。若您不想见我,我从此不再在您面前出现。您放心,我绝不会……带累您的桐桐!”
先前的话语句句仿若泣血,说到最后,却多了几分激愤。
桑敏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凄厉的冷笑起来。
这会儿隔壁房门一开,王恂一眼瞧见她跪在地上,他脸色一震,急急将她小心扶了起来。
燕林山的身体已经更加虚无缥缈,王恂的脸上也有几分郑重之色。
他厉眸扫了一眼桑敏,方才沉声说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就算看在她身体的份上,伯母,您也该稍稍体谅一下她的情况才对。”
这会儿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终于失去了原本对待桑敏的耐心和温和。
本来,对这个中年妇人客气温和也不过是因为看在她是慕初晴母亲的面上。
但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尤其是今天,桑敏给他的感觉,却像是错待了他的宝贝!
在这个母亲眼里,他视若拱璧的珍宝,她却一点也没有爱惜!
而王恂,可以忍受她对自己的不客气,可以忍受她对自己的轻蔑,但他绝对没有办法忍受旁人这样错待他的心头所爱。
于是他搀扶了慕初晴起来,低声在她耳畔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初晴看着他的脸色依旧一片惨白,但她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脸上绽开了一抹极其苍白的笑:“王恂,你知道么,以后我的亲人,就只剩下你,和我肚子里的孩子啦。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王恂闻言微微一颤,厉眸扫了一眼桑敏,牙齿已经咬的咯咯作响。
但他回头看向慕初晴的时候,神色却已经重新放的温柔下来:“你有我,就已经足够了。”
***
燕林山最后消失在空气里的时候,桑敏和燕桐几乎哭的要死过去。
而王恂却只是扶着慕初晴在旁边冷笑着袖手旁观,连一点儿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慕初晴想了一想偷偷凑到他耳边问道:“这魂魄的结果……?”
王恂低低冷笑了一声。
“魂飞魄散。”
慕初晴低低“啧”了一声,显然有些感慨的样子,王恂却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若说要让他再入轮回,虽说缺了几魂几魄,这也不算什么难事。”他冷哼了一声,“不过我不愿意。”
慕初晴伸出拳头来轻轻捶了他一下,王恂方才解释道:“你可别以为我是吝啬那点儿能力。不是的。”
他的确恨他们对她不好,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这个:“燕林山死的虽然可怜,但是他生前做的事情却不会被一笔抹消。”
慕初晴闻言生生打了个寒战,她也想起了燕林山生前做过多少混蛋的事情。
打老婆打孩子,拍照片勒索人家富二代,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反正从来没尽过一个做人老公做人爸爸该有的责任。
大恶事虽然没有,但是小恶一点儿没断过。
光光就这些事情来说,暴死也算是“果报”了。
王恂低声说道:“若是他要再入轮回,便要先洗清了这些罪孽才行,阴司之中自有判决,而他做的那些,足够他在地狱里头哀嚎百年了。甚至就算轮回,多半也不是做个人,而是做猪做狗做畜牲,总得先把这些债给还了才行。”
王恂说着不负责任的摊了摊手,耸了耸肩:“与其那般,倒还不如让他自我了断算了,何苦日后再继续受罪呢是不是?”
他一脸“我根本就是做了大好事”的表情,腆着脸凑上来笑,一副“我做了大好事快来表扬我”的洋洋得意,慕初晴原本是相当抑郁的心情也被他逗的忍不住展颜“扑哧”一笑,王恂这下才满意了,笑嘻嘻的点了点头。
慕初晴捅了他胸膛一下忽然换了话题,提起了一个他很想回避的话题:“男人跟男人的话题,快告诉我,你都知道了些什么?我猜,肯定是跟万世保险有关的,对不对?”
王恂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露出一副“宝贝儿你快别问了”的样子。
那个不情不愿,那个闭嘴的严肃劲儿---实在少见。
慕初晴“哼”了一声,叉腰做茶壶状逼着他说,王恂被她看了好久,最后无奈的摊了摊手:“我呢,只是问了一下他被关在什么地方驱役而已。”
“哦,然后呢?”
“然后……”王恂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宝贝儿你刨根问底做什么呢,显然我是不会让你去动手的对不对?作为一个男人,如果居然还要让自家女人去冲锋陷阵,那我也忒不是个东西了吧?所以你知道和不知道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都保证了,能让你人在家中坐,财从天上来,你难道是担心为夫的手段和效果?”
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油嘴滑舌了。
慕初晴瞪了他一眼,但她心里实际上有数的很,在王恂笑嘻嘻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不想让她涉险的担忧。
但由此来看,他越是这么反常,就越是说明,他知道的消息并不寻常。
慕初晴板了脸:“你到底说不说?是谁说自己是我老公的?结果,事事对我隐瞒……哼,我连跟你什么时候结的婚都想不起来,某人还处处以我的丈夫自居,到底是不是想跟我早点离婚才对?”
“……”老婆不要啊!王恂瞬间哭丧了脸。
他倒是很想插科打诨的把这事儿给忽悠过去,但是瞧着慕初晴的脸色随着他的嬉皮笑脸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他也知道---不可能了。
于是没办法,王恂叹了一口气:“别的不说,有一件事儿有点儿意思。燕林山告诉我,他被拘役的地方,旁边还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之一呢,就是一只狐狸。”
慕初晴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他们隔壁邻居事件当中的那只狐狸精。
她精神一振:“你的意思是说,那一位狐狸精,她还活着?”
“对,但是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王恂缓缓说道,“而拘役他们的手法,和万世之中的布阵手法,据我判断如出一辙。而这种手法当代的集大成者,名叫阿赞屈喇。”
“所以呢?”慕初晴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赞屈喇已故。”王恂淡淡说道,“他的几个亲传弟子,如今都行踪隐秘,而我多年以前见过他最小的,也是最得他喜爱的关门弟子,而那个男人……”
王恂说到这里微微的皱起了眉头,仿佛是想到了和那个男人当时见面的场景。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他还是一只很年轻的貔貅,对他们这一族来说,他才刚刚成年没多久。
也是因为这样,他对以前的事情,记得很牢。
更何况,那是他一次差点吃一个大亏。
对于那个男人,他就愈发有些忌惮起来。
但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对王恂来说,他的青春长久的停滞了下来,这是他们这一族的本能。
可是对于那个男人,作为一个凡胎肉体,他却不可能将青春长久保留,而屈指算一算,当年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也该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王恂隐隐出神了半响,方才叹息着说道:“像是他的行事风格和手法,但是对一对年纪,却又让我觉得惊讶……”
慕初晴好奇的看了他一眼:能引起王恂这样的感慨,还真是不多呢。
于是她摇了摇王恂的手,颇有点儿撒娇的意思:“我要听故事,快把故事说给我听嘛!”
***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会儿王恂就已经负责“外事务”,对于当时性情十分不羁而且刚刚出关,对人世充满了好奇的他来说,几乎完全可以说是,天不怕地不怕,或者说,天大地大老子最大。
同样的,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和那一位年轻人,阿赞堆,动了第一次手。
这第一次动手,王恂居然吃了一个大亏!
王恂说到这里居然脸上红了一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羞惭,居然垂了头有点儿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偷偷瞥了慕初晴一眼---那眼神怯怯的还像是怕她有什么看法的意思。
慕初晴忍不住的掩唇笑了起来:“你说外事部,那是做什么的?”
“很简单,就是负责国外事务的。”王恂的神色严肃了一下,“你知道的,其实台面上虽然安稳,但是台面底下,并不是那么平静的。”
而七十年代的时候,由于视泰国为被美国控制的邪恶轴心,所以和泰国的异能者之间,摩擦是相当频繁的。
尽管实际上东南亚那一带,相比之于马来西亚等地,泰国已经是最不“排华”的国家了,但是那些个年间,两国异能界私底下的斗争,却还是相当不少的。
就好像日本侵华时期,同样有很多异能者不为人知的在战争里头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的去刺杀日本军官,和日本忍者在暗中交手最后壮烈牺牲一样,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死在缅甸,泰国的丛林之中的“外事部”人士,也并不在少数。
王恂和那位叫做阿赞堆的混血青年,正是在这么一个时期里头,进行了第一次的交手。
这第一次交手,就让这只骄傲自负自大自满的貔貅,为了自己的得意忘形而付出了好大的代价。
王恂那会儿才从家里“学成”,其实作为一个锦衣玉食,用各种金玉喂大的,高高在上的近乎于是神兽的家伙,他的饮食和住行方面,大概比凤凰那个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的家伙,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个几乎是一般的挑剔,一般的麻烦。
总之若是要用一个词来概率,就是“小少爷”。
恩,叫他一声“王小少爷”,这个是绝壁不会有错的啦。至于为什么是小少爷而不是大少爷嘛,那就是因为,那会儿王恂还没成年的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