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朱颜誓 > 56、059 翠眉莫频低,我已无多泪全文阅读

秋林亲自追了出去,将琴儿带到八声轩,与此同时还另做了一件事,把莳慧宫的一切眼线们压制住,杜绝了消息即时外传的可能性。锦瑟背后是临止,这宫里向临止表忠心的大有人在,而一旦临止获悉,多半也就瞒不过皇帝,秋林想云罗今日所为,未必高兴让皇帝很快知情。秋林这般为云罗着想,倒也不是纯出于忠诚贴己,只是临止明着要向东,秋林就偏爱往西,况且自楚岫在莳慧宫躲藏了大半夜以后,云罗和柳欢宴这边的人也算是正式过了明路了,算起来他们倒在同一条船上,伸手所及,秋林总是愿意帮助云妃而不是其他人。

琴儿去得远了,将她带过来,再做一番保密功夫,秋林颇耗的时间也就相对可观了,锦瑟只得长久跪着,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云罗,不想云罗也在看她。云罗穿着杏黄洒线绣百子短襦,下面是郁金香盘金绞缬千褶裙,裙子的下半段晕染着满满的印金小团花,牡丹、海棠、茶花、菊花、月季、水仙、梅花、蔷薇八色花卉,层层叠叠拥挤不堪,尽显繁华绮靡,越往上越是花形浅淡间隔疏远,到腹腰部分一概花样全无,只作纯纯的郁金香色,一如夕阳遍染的天空。那裙子轻薄透明,她身子只微微一动,千百褶痕即如霞影般洒开,便如阳光洒在海面之上,粼粼光动金红闪耀,美不胜收。云罗大腹便便的形态,入得眼来,亦只让人感到万般慵懒,美态难描,锦瑟自负容色出众,对着她不得不自惭形秽,偏是云罗清眉丽目之间,有说不出的一股子神韵,那样的铭心刻骨,魂里梦里时刻难忘。当初有着这股子神气的人,曾居高临下狠狠欺凌、逼害她们母女,而今同样是有着这股子气韵的人,也是那么居高临下的对待她,高高在上俯视蝼蚁般轻视着她。偏是若这个人不肯松口说一个“赦”字,她就是跪死了也不能够起立,她若要她深埋在尘埃里,她就怎么也不能扬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锦瑟只觉得愤怒偏激之情犹如海潮,一个接着一个大浪打来,要将她彻底湮灭似的。

云罗看到对方眼里,愤怒、刻毒、妒嫉、气苦,那□□裸的仇恨藏不住掖不住,直欲喷泄出来,今日此举,她准备已久,虽是有意激起锦瑟仇恨,但她自己,还是有些想不通锦瑟这些仇恨从何而来?

为了当初收留她母女然而中途又被抓走充罪,才怪上了她和她的父亲吗?可要是当初不收留,这对母女也无出头之日,难道说一年的收留,好心还办成了坏事?锦瑟若是为此而报复,真不啻忘恩负义,纵千刀万剐亦难解其恨。云罗偶而也想过或许不那么简单,可是想得深了,那夜幕之间,槐树底下,那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如同恶魔降临,那一幕噩梦般占据了她全部心房,使她愤恨而不能细思。

她不想再过问以往任何仇怨,她只想在这有生之日,将那些亏欠她的、欺辱她的、迫害她的,狠狠报复,一个也不放过。

锦瑟满腔仇恨,云罗眼波亦是沉沉。

半晌,她轻声说道:“我记得的。”

她这个神情却让香吟有些害怕,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真的要把半年来的辛苦都付之一旦吗?当初那样的辛苦,流血流泪豁出性命不要,才以这一付痴呆模样换得皇帝的信任与怜惜,难道就为了今日看到一个发配往永巷的宫女而前功尽弃?天威难测,皇帝将有何种反映?她弯下腰,道:“娘娘,你记得什么呢?”

她来扶着云罗,云罗便顺势抓住她的手,尖声道:“我记得她!她打我!”

等说出那一个“打”字,她的身形便簌簌颤抖起来,记得,一直记得,她打她。在她惶然无助间,她从沉沉黑夜里走来,身上带着邪恶的强大气息,刻骨地咒骂她诅咒她耻笑她,皮鞭在身体上尽情咬噬撕裂,把浸过盐水的竹夹子夹住她体无完肤的血肉,把她扔在荒草之间受万虫之噬。一番番待人宰割的情境似带着倒钩的钉子,一枚枚深深钉入内心最深处,只要稍微想起,那带着倒钩的钉子便从肌体深处拔起,同时泼出浸着血肉的痛楚,那痛楚绝望而且压迫,几欲让她发疯。

这是用不着伪装的害怕、厌恶,和疯狂,一旦她决定让这种情绪真正的流露,她的惊惧不必丝毫伪作,那神态又如孩子似的哀怜无助,香吟明知她任由这种情绪放纵必有所谓,也忍不住由衷替她难受,把云罗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娘娘不需害怕,好在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没人敢欺侮你。”

正好秋林把琴儿带过来,琴儿一见这情形就愣住了,刚才神气活现押送她的女官脸色铁青地跪着,那痴顽如小儿的云妃娘娘扑在旁边宫女怀里嚎啕大哭,她呆呆地转不过神来,不暇细想,忙低着头朝上跪拜。

香吟半哄半慰道:“好了,娘娘,你看,你要的人来了,娘娘别哭啦。你要她来做什么呢?你问问她罢。”

云罗由着她擦拭眼泪,眼中微露一丝好奇和怜悯,望着琴儿不说话,香吟会意,问道:“那宫女,我们娘娘问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何事,这是往哪儿去呀?”

琴儿跟着方贤妃来拜见过云罗,云罗的美貌无人不注目,就因为这样的美貌,纵使娇憨一如孩童都能专宠,琴儿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为自家小姐有些不平,至少心里是腹诽过两句的,然而今日大惊大恸之际,宫中每个人见了她都避之如瘟,亦不乏趁机挖苦嘲讽者,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竟会是这个痴呆的云罗,琴儿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含泪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侍奉贤妃娘娘的琴儿,因照护不力,累得娘娘滑胎,奴婢这是咎由自取。”

云罗很认真地在听,也似乎听懂了,问道:“琴儿?”

“是,娘娘。”

云罗想了一下,方逐字问道:“你,去-永-巷?”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两条眉毛深深蹙起,眼神也闪烁,仿佛那是一句异常可怕的话,琴儿只知永巷这个地方,也知道这一去以后地位前途皆无,但是又怎能想得更深,便答道:“是,娘娘。”

香吟扶着云罗的手,感到她抖得厉害,而这时的发抖,已不仅仅是害怕恐惧那么简单了,仿佛蛰伏在心底里的愤怒的怪兽,蠢蠢欲动,再也压制不住。云罗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锦瑟,问:“你,去-永-巷?”

同样一句话,她的语气,也难说有什么分别,可锦瑟硬是从这相同的话里听出不一样的意思,昂然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身在宫正司,把犯错的宫奴发落永巷,这是奴婢职份所当,亦是奉旨行事。”

她倒不曾说谎,此行原不需她亲自出动,还是皇帝到钟萃宫的时候,随口就说了句:“让锦瑟来,把这干光吃饭不会干活的奴才押下去,好好教训!”如此一来,就算宫正司有再多可使唤之人,锦瑟也不得不亲自一一经手处理,锦瑟原来只以为那是皇帝出于对滑落龙胎的不舍,对贤妃的重视方下此令,可是这事赶得那样巧,云罗似乎是掐着点儿在等她,倒不由得锦瑟不怀疑起来了。她把奉旨行事四个字掼了出来,心中却殊无把握。

果不出所料云罗对那句“奉旨行事”根本不在意,她如今最大的凭恃便是不谙人情,白痴弱智成了她最大的靠山,想要不理会什么就不理会什么,旁人无法跟她讲上半点理,头微微一侧,唇角微翘,似乎在生气,口齿却清楚:“你是坏人,你去永巷,做坏事,你要打她!”她转而看着琴儿,“琴儿别去!她要打你!”

“啊?”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傻了,不明白她意何在。秋林一直在琢磨云罗突然向锦瑟发难是为了何故,想道:“难道她要把这琴儿救下来?可是琴儿到这地步,和她有莫大干系,她救一个对头人是为何故?啊是了,方贤妃怎能猜得到事情缘起出自于她,救了琴儿,贤妃也感激,最棒的是只怕琴儿今后就是她的心腹人而非贤妃心腹人了。”以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要强留一个琴儿,原是容易,只是这样做,未免有明着在后宫结团抱群的嫌疑,皇帝任凭多么宠她,也不能不有所防备,此举算不得上策。

锦瑟气恼难当,什么也顾不得,霍然地站起,道:“就是当初打你,也是奉皇上的命令!娘娘,你倒底想干什么,请别再无理取闹!”

云罗叫了声,躲到香吟身后,香吟叫道:“哎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看着锦瑟欺侮娘娘不懂事,就反了天么?”秋林早抢上前去,把锦瑟肩膀一按,锦瑟肩上便如压着一块重达千钧的大石头,不由自主地重又跪下。

秋林微微皱着眉,向云罗道:“娘娘,锦瑟胆大无理,忤触娘娘,当如何处置?”

若是换了个主子,秋林身为底下人,早就该十七八个主意替她出了,可眼前这位是云罗,秋林对她不无保留,倒要看看一个“痴呆”之人,她倒底能够怎样立威、怎样处理?这明明是颇有留难云罗的意思了,香吟气得拿眼瞪他,可她自己终究是个没品位的宫女,有心而无力,禁不住着急,自家小姐怎样来打发这副残局?

云罗于今日之事早已盘算过千百遍,手下这些人倒底是否得用,将有哪些反映,也早就罗列了千百遍,秋林反映在她料中,而且他似乎是封锁了莳慧宫的消息外泄,已经算是帮了她的大忙了,并不理睬秋林,向琴儿招招手:“琴儿过来。”

琴儿早就傻了,眼前发生的每一细节她都无法想象。娘娘在骂宫正大人是“坏人”,娘娘还说锦瑟大人要“打她”,锦瑟大人竟敢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似要冲上前去扭打,所有这一切都荒谬无比,末了云娘娘又象没事人似的把旁人都抛开,只招手叫她。琴儿还在犹豫,采蓝已经笑着把她推了一把,道:“娘娘叫你过去呢,还傻在这儿做什么?”

云罗捏住了琴儿的手,眉开眼笑,语音温柔:“琴儿别怕,我给你出气,你去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