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至晚方才赶到钟萃宫,方梦姬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黑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帐顶,见到皇帝,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皇帝拦着道:“不用起来了,你现在怎么样?”方梦姬一低头,两行热泪再也含不住,皇帝道:“朕已经追究司膳房的责任,跟着你的琴儿,朕也把她赶下去了,她服侍你多年,应该牢记你的饮食习惯,要不然又怎么会出这种岔子?”
方梦姬听得他语气不阴也不凉,缓缓忍住了泪,低声道:“臣妾谢主上关心。不过从前臣妾虽有吃凉性食物过敏先例,也只是皮肤红痒这些小症,谁也不曾料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这件意外怪不了谁,认真来说就连臣妾也有失检之过,还请皇上看在琴儿年纪尚幼,饶过她这一次。”
皇帝道:“贤妃一向心地善良,你和那婢女从小相处,想必有所不舍,可这事错了就是错了,譬如过失杀人,死了的人既活不回来,那也不见得就不追究过责了。”
他语气虽还是很温和,却同时包含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他背对着烛光,身子周围仿佛笼罩了一道光圈,眉目五官却是异常模糊,隐约只见眉目深刻,并无分毫温暖之意。他近在咫尺,和她的距离却显得很远很远,方梦姬心中漾起一阵悲苦,但不敢露形于色。
“皇上,”她记着之前皇帝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纵然懒怠,仍不免说上一句,“今日太后说给臣妾一句话。”
皇帝打算走了,又坐了回来:“说了甚么?”
“太后道,只往二十三年前宫中大火去查。”
这件事,只靠临止推论,就太后的出身往上查,皇帝也查到了此处,但是方梦姬所领受的任务是他亲自交代的,她遭遇大变,犹谨记这个紧要的任务,皇帝微笑道:“很好,朕知道了,有劳贤妃。”
只说到这里,方梦姬固然没什么可说的了,皇帝也无话可谈,拍了拍她的肩,干巴巴道:“这种事情谁都不想,你也别太难受了。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把身体养好是最紧要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幽幽灯光里,方梦姬强装出来的从容表情便也霎时崩溃,她把身子埋进锦绣堆里,这时候或许是伤心过逾,她反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皇帝虽然走了,可是他留下的那一股冷于冰泉的气温还留在这里,扎根到了她心里去,身为皇妃,指望爱情本就是一种奢念,她亦从未敢有这样的奢求,可是她没了自己所怀的第一个孩子,皇帝无端丢了一脉骨血,就象无事人似的,枕边人,胜比陌路人!
“娘娘。”
她听得低低压着哭音的叫唤,抬起头来,琴儿跪在面前,改穿一身青衣,满面泪痕,“娘娘,奴婢没能照顾好娘娘。琴儿这就要走了,最后再来给娘娘叩一个头。”
方梦姬伸出手,道:“你过来。”
琴儿膝行到她面前,哭道:“娘娘!”
方梦姬用手指揩去她脸上泪痕,低声道:“你九岁到我身边,我是个孤独的人,没有姐姐妹妹,唯有一个哥哥,他比我大二十有余,从小便不在家里。我只有你陪着方能开开心心,我们名虽主仆,情同姊妹,所以入宫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的把你带进宫来,我想要和你共同守着富贵荣华,到了今天,不能不承认是连累了我的好琴儿。”
琴儿本就伤心欲绝,闻言更加珠泪如洒,道:“奴婢只怕娘娘日后受苦。”
方梦姬顿了顿,低声道:“一次是傻,若有第二次,我真是枉自呼吸于天地间。”
她语音极低,几若游丝,连在她当面的琴儿也未能全数听清,然而她黑色眼睛里的表情历历分明。方梦姬转向内里,拿出一只盒子,将里面几件首饰和十几片金叶都一股脑儿交给了这贴心侍婢。琴儿不能久留,听得外面脚步来来回回,这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得哭着再向方贤妃叩了个头,转身走了。
琴儿被押往永巷,路上要绕过一个大湖,中间一段曲径,恰恰是坐在莳慧宫八声轩里的云罗,可以尽收眼底。
小宫女一袭青衫,胳膊上挎了个小包裹,垂头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宫正司的宫女,还有一人,翠衣锦衫,云罗坐起来细细地瞧了一瞧,问香吟:“那是锦瑟吗?”
香吟也看见了,笑道:“是啊,这也奇了,锦瑟大人如今掌着宫正司,怎么打发一个小小的宫女,倒要她亲自出面呢?”
锦瑟在莳慧宫,临止天天担心她做出傻事来,也担心莳慧宫另有小人盯着,只要云罗稍有不适,锦瑟出了名的跟她作对,就是没边没影的事,也能怪到锦瑟头上,前面几次无不如此,这还幸亏没出大事,真出了大差错,锦瑟那是首当其次,绝对难逃重惩。正好宫正司原来掌刑的宫正年老久病,临止趁机请了皇帝的旨意,把锦瑟换到宫正司。皇帝之前把锦瑟拘在莳慧宫,也是担心她不能放弃复仇冲动,将她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时刻警示告诫的意思,迫得她不敢作出夸张行为来。如今云罗胎象已稳,而香吟和秋林等,把她也保护得甚好,皇帝渐渐打消这种担心,念着锦瑟毕竟是从很早就忠心耿耿跟着他的人,又看在临止的面上,竟然给予重赏,让锦瑟一举跃为宫正司之首,这已是领了三品衔了。
锦瑟离开时照例要向云罗叩别的,但以云罗现今的“记性”,当然她记不得这些细节,嫣然笑道:“好久没有看见锦瑟。”
香吟笑道:“娘娘,锦瑟大人不在莳慧宫当差了,娘娘当然见她不着了。”
云罗歪着脑袋,道:“叫她。”
在八声轩里的内侍无不是跟了云罗将近半年,都感到奇怪,云罗平时很不喜欢见到锦瑟的,对她似是又厌恶又害怕,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但是众人也知云罗话出了口,若不依她,她重复一百遍都不会厌倦,秋林当即命小太监去追。
也不知怎地,云罗情绪上有种特别的燥动,虽靠在绣榻,只是左右不安,一忽儿换一个姿势,说什么都不舒服,最后更是坐了起来,不停催道:“锦瑟呢?”
众人暗暗纳罕,不一时锦瑟来了,拜道:“奴婢锦瑟,叩见云妃娘娘。”
八声轩里每一个人都看着云罗,想看她倒底要做什么,不料云罗竟似完全没有见到锦瑟似的,目光只落在锦瑟后面,满眼诧异:“人呢?”
秋林和香吟对视一眼,彼此早已明白云罗一切都是装的,但是她在人前装得越象,叫这两人去猜她的心意,也就越困难,而且心里明明白白这是无妄之劳,更是急得如要抓狂,秋林汗都出来了,赔笑道:“娘娘,您叫锦瑟过来,锦瑟已经过来,她在这里呀。”
云罗摇摇头,固执道:“还有。”
“还有?”秋林揣测道,“娘娘除了要见锦瑟,还要找哪一个?”
云罗咬着嘴唇,似也在苦恼如何解释才能让面前这种“正常思维”的人明白过来,指住外面,就是方才那个大湖一行人走过的方向,道:“锦瑟,宫正司dd永……巷?”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小声,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怯,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连语音都有些发抖了,忍不住便要低下头。香吟跟得她久,到了这时已有些明白,轻声道:“娘娘,你不是记起些什么来了吧?”
云罗对她看了看,颤声重复一次:“永巷?有人去dd永巷?”
秋林会意,云罗其实是要见锦瑟押送去永巷的那名宫女,只是那宫女一袭青衣,明明是钟萃宫打发出来的那个莫名受害的丫头,算起来那丫头还是她发过场脾气才最终牵连的,她要见她是出于何意?千辛万苦装的痴癫,人人都已信了,动作太多岂不防人瞧出端倪来吗?秋林一时沉吟着不能答话。
锦瑟也想通了,云罗始终不曾让她起来,她只得跪着,却将头一昂,冷然道:“云妃娘娘,奴婢奉命行事,中途奉娘娘传命而来,若是云娘娘没甚么要紧之事,奴婢告退了!”
她说得强硬,竟是冷口冷面。秋林素日见她与临止从往甚密,心里已有三分愠恼,见她这等强硬,偏是要泼她一盆冷水,也不去细想云罗此举是否不妥,当即笑道:“锦瑟大人,咱家看您也有些糊涂,娘娘虽不成语,意思可是表达的很清楚了,娘娘欲待召见刚刚你押过去的那个宫奴。怎么着,锦瑟大人是假装听不懂呢,还是有意违旨呢?”
锦瑟气极,尚未回答,香吟已笑道:“莫非锦瑟大人高升了,心气也高了,还是以娘娘如今的地位,召一个宫奴过来,也不够资格呢?”
秋林是冲着临止来报复,香吟那就是完全针对锦瑟,她恨极了恩将仇报的这位“表小姐”,只是以往无暇、也抓不住锦瑟错处,没法报复,既今见云罗有些开始行动的表示,她更是不肯放过机会。她信任自家小姐,云罗忍了半年,今日此举,绝非冲动任性之为。
锦瑟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一般的宫妃,宫正司办事,她确实还可以硬顶两句的,但是云妃不同,若不应承于她,这事闹出来了怎么都是自己的错,更何况秋林虽在莳慧宫,他那副大总管的位子可始终保留着,地位也是高于自己,他要进来横插一脚,也阻拦不了的。
她满腔的仇恨,重又缓缓浮起,咬咬牙,想到云罗今日举动有异,她动得多了也许就错得多,她一直假装白痴装得很好,皇帝也不知是真蒙在鼓里还是假的,今日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也未尝不可以趁机对云罗进行试探。
她便应承下来:“是,奴婢谨遵娘娘吩咐,这就把她带来。”
不料云罗道:“秋林去。”
锦瑟的目光和云罗的目光撞在一起,闪起些微火花,云罗眼内幽光一闪,仍是一派毫无心机的神气,嘟起了嘴,将手胡乱拍着绣榻道:“我生气,你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