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那一掌打碎了临止护体真气,全身经脉都在爆裂,在血液里碎成一段段的连缀不上,他从深度晕迷里痛醒过来,望着周应桢的表情,便知搜索依然全无头绪,周应桢保证道:“从这一刻起,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宫墙。”临止忍痛爬了起来,道:“我再往莳慧宫走一遭。”
吃了芡香丸,强自按□□内涌动如潮的狂乱气息,跌跌撞撞去莳慧宫。他也说不上为何就是对那个地方抱以怀疑,反正非走这一趟不可。雨停了,天朦朦亮,透出洗后的青空,是一种微微泛着瓷白的淡青色。
秋林在门口拦住,低声道:“娘娘发了一通气,这会子才睡下的,若能不进去,那就最好了。锦瑟姑姑进进出出几次了,外头也都一一盘查过,该是没什么。”
秋林和临止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服侍赵老公,一起跟着他学武,彼此是极熟的,相互间的情谊直到有回秋林生了大病几乎死去,而那时临止跟着六皇子难得出京办一回事,就是在那以后两人方渐渐疏远了,临止看着秋林,两人一般的年岁,一般的清秀,一般的外观斯文,临止有渊沉岳峙的冷肃,秋林气质恰如穿过枫林舒爽的清风,让人不由得感叹名字起得妥帖,两人相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层水雾,荡漾不休,隔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就不觉模糊了容颜。
临止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心里却在想,那颜妃后人大相国寺现身谒见太后,这件事前前后后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原本皇帝这一方是很有利的,可是偏偏打从母后皇太后起就遮遮掩掩不肯主动,以至于有利变成无利,脉络清晰的案件眼看着就模棱两可了。
可是对方出过一次手,总要出第二次手的,那刺客若是逃了,其实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可断定那刺客并没能带走画像,那卷画轴九成不在那柜子里,这个障眼法使得并不高明。这件事的后头藏着凤栖于梧的柳欢宴,他的手法决不至于如此拙劣,一件本该隐秘的事情办得惊天动地,那么他的用意在于何处?后手在哪里,又将于何时出手?
疑问重重,压得胸口痛楚非常,每一根经脉都在扭曲、折叠、强行翻转,浑身热血滚烫以至沸腾,血管膨胀至极处,仿佛随时随地爆裂开来,他□□了一声,摔倒在地,小太监和几名新调进宫的禁军卫士赶紧向他跑去,他昏昏线线的视线捕捉到一对秀美含泪的眼睛,那样的痛楚和难受,心中却微微生出喜欢,因为她在关心他的缘故。
秋林抽身回转。房间里明显收拾过了,屏风后面潮湿的污渍不复再存,床上也重新换过,云罗懒洋洋地斜倚着卧榻,极长的裙幅繁繁复复密密层层流云般~逦开去,神色却是冰冷,香吟如临大敌地跪坐在榻前的脚踏上,自以为能遮挡楚岫的视野。
楚岫脸色改观得多,只有眸底微微漾着一种青色,唇间无色。秋林仔细地看他眼底,细声细气道:“毒压下去了,可在未解之前,功力全失。临止用的毒和奴婢的完全不一样,只有想有妥善的法子暗暗地将你送出宫去,再寻办法解除。”
楚岫点首,却向云罗说:“我今晚就走。”
云罗未答言,秋林已道:“临止疑心很重,他虽受伤,一定不肯放松戒备,这一两天未必能顺利脱身。”
楚岫道:“不要紧,我想师弟他会安排的。”
秋林又和楚岫说了些什么,云罗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只是不睬。但听楚岫的声音低沉清澈,带着一种令人很舒服的特别的韵律,她心里想着:“这个人未必就是东祺人。”
音乐似的语音不知不觉停止了,她睁开眼睛,秋林已经走了,楚岫坐在对面,年轻英俊的脸上泛着苍白,很是憔悴,她清冷的目光使他有所察觉,闪避着她含着怨毒的目光,低头含糊问道:“怎么又肯帮我?”
“我自然不肯帮你。”云罗慢慢地答道,“只因为泄露你的机密就等于帮助那一对主子奴才,而我的收留,你心上留下永远难以消受的沉重,你和你师弟,两个卑鄙之人从此又有把柄在我手,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她那样笃定,笃定楚岫脱不开那一重情义负担,楚岫由不得深深垂下头,半晌道:“我不是东祺人。”
云罗眉眼也未曾动一动:“西昌?”
楚岫眼色复杂地看着她:“你真聪明。”
这是他第二次说同样的话,她愤世嫉俗冷笑起来:“不,我是傻子,但在血肉泼溅中学会了思考。很痛的感觉,死去又活来,没有人能明白。”
她的孕身很明显了,但是从楚岫坐的那个角度看起来,全无臃肿之态,她的皮肤晶莹有玉光,楚岫生出一种错觉,似乎看她只能仰望。他硬生生别过脸去,心里盼望秋林赶快安排好人事,让他能躲到一个不用到处充满她的身影的角落里去。
皇帝临上朝的时候,心心挂念着临止的伤势,下得朝来却脸如锅底,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内侍觑他脸色,劝阻的话冲到嘴边也吓得咽了回去,忙替他牵来一匹浑身雪白、只四蹄和大大的眼珠漆黑的高头骏马,宝鞍雕辔,是他骑惯的坐骑。皇帝夺似的抢过马鞭,上马飞驰,吓得一帮子太监侍卫追赶不迭,一个个心头怦怦直跳,直觉有祸事发生,偏偏临止今儿伤重不能应事。
皇帝急赶到宫中玉京观,他素日强于骑射,这段路原本不算什么,可是心里头的那一股气,不住直直地喷上头顶,倒憋得满脸通红。皇后的侍女春纤等守在外面,见到皇帝无不大惊失色,拜伏于地。
皇帝凌厉的眼风扫过她们,并不作声,把马鞭子掷给随后赶来的内官,直接往内奔去。春纤颤声叫道:“皇、皇上!”皇帝从她面前经过,抬脚把她踢飞,只大吼一声:“都抓了!”
三清像前年轻的皇后惊惶着抬起头来,火光跳跃缠绕在她指间,她手一抖,焚烧所剩的半幅卷轴落在地上。皇帝拾起卷轴展开来看,下半段是女子流光明丽的金线裙,身后笼着淡淡云烟,笔意悠远清绝,出自名家之手,角上却有一个印鉴,皇帝认得是他那无情父亲私下里用的别号。别号印在女子画像之上,可见当时的得意融洽,皇帝问得咬牙切齿:“你烧得什么?!”
皇后战栗不能语,皇帝一手抓住她衣领,又问:“大清早的拜见圣母皇太后,如此殷勤为哪般?”皇后以及众妃嫔拜见圣母皇太后,属于正常,程太后虽已失势,名份犹在,她往日深居简出,放出话来教众人不必日常请问,但妃子们每逢初一十五还是循理拜谒,不过这一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皇后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出事以后前往,自寿春宫出来便来到这玉京观,皇帝当场抓住她的时候,她把画像烧去一半dd若说不是皇后与程太后串通合谋,若说烧毁的不是前代颜妃画像,谁信?
皇后如遇大丧,不敢回答,亦不能回答,泪珠子延绵不绝滚落下来,皇帝怒不可遏,只觉得满腔愤怒不可收拾,抬脚把她一脚踢开,皇后娇小的身子滚出老远,惨叫一声伏地不动。
皇帝又厉声喝道:“滚出来!”
他不知是向谁发作,但听得神龛后面脚步细碎,贤妃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远远地跪下,语音犹惊:“臣妾叩见皇上金安!”
皇帝气得笑了:“原来还有你的份!”
方梦姬原来有话可答,但见了皇帝两眼赤红猛虎噬人的气势,把一肚子话都吓回去了,只道:“臣妾万死!”
皇帝才要发作,忽有一阵小乱,临止和秋林都赶来了,秋林是皇帝拚命催马的时候就有人急着想到请这位仅次于大总管的心腹赶来压压场,而临止则是皇帝到了玉京观门前大发雷霆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拚命赶来了。才半天功夫临止的内伤愈见严重,气喘吁吁的跑来,在高足二尺的门槛上一绊,整个人竟是滚进来的,挡在方梦姬面前,叩首道:“陛下息怒!”
皇帝通红的眼底如同草原上烧之不绝的一把大火,见他稍有遏制之意,却梗着嗓子道:“你倒心虔,赶来替她们求情?”
临止继续叩首:“回皇上的话,贤妃娘娘到玉京观的起因经过,奴婢略晓一二。”
“说!”
临止反倒不说了,转头瞧着贤妃。方梦姬清雅如兰的气息略有急促,刚才吓得惨白的脸倒飞起两颊红云,低声说道:“臣妾……臣妾……”这种事怎么可以由自己来说,况且前面一个多月瞒着皇帝也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未曾想该有的惊喜半点不存,她自己先后受了两场大大的惊吓才对。昨夜闹得刺客风波,已把她吓得腹痛连夜召来太医,因此此事为临止所知,周围多人听见太医建议贤妃安神养心,她这是到玉京观祈福来了。但皇帝早朝以前未曾听报,所以至今蒙在鼓里,方梦姬想到自己和云妃怀孕之后天差地别的待遇,由不得委屈,只是怕皇帝在气头上,她不敢哭,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临止便帮她补上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压根儿没料着一场盛怒闹来闹去添出了一点喜气洋洋,只是这种感觉来得太快,未免感到滑稽和荒谬,他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