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推三阻四的,拖无可拖,婚期最终定了下来,是于当年十二月廿四日,这一天也是封印之日,官员放大假,帝后成大礼,朝内朝外同贺,端的是热闹非常。
日子挑得实在太巧,王公大臣自然是不可能真的休假了,于是牺牲了头一天假期入宫朝贺,礼部和钦天监尤其忙得热火朝天,宫中装点得斑澜锦簇,到处铺满灯彩锦绣,各种礼节仪式有序进行,皇帝却看不出有什么兴高采烈的表示,场面上该做的虽然都做,瞧着总有点象木偶人似的,有点被摆布的嫌疑。圣母皇太后照样称病不出,最高兴的当属母后皇太后,最出风头的也是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人生至此已臻圆满。
午后皇后轿舆迎入宫中,一连数道旨意也在此时颁出,册立后宫诸女名位,方梦姬慧美贤淑进为贤妃,乔屏云、江韶莲为昭容,其余人等各有位次,但一切条缕分明之中尚有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大将军赵秉文的谢罪折子赶在封印前夕抵达,代女儿泣领罪愆伏乞宽恩大赦,其意切其辞恳,皇帝读了之后称颇为感动,且又赵淑真昔日曾在凉州曾率女兵忠勇可嘉,于是当日恕其年幼无知,提前赦其羁禁之罪,也进为昭容。
这件事还算寻常,至多只是后宫一些不大生眼色的人叨咕感慨两句也就罢了,另一件事却真真是把宫里宫外都震住:称云婕妤身怀龙裔,素日淑德容止兼备,特进为云妃。
满朝间为了云罗的册封问题大闹的风波记忆犹新,这才过了两三个月,皇帝竟然又旧话重提,而且这一次是势如雷霆,出手即定,绝无回寰的余地。朝廷上下皆已封印,百官想管皇帝都不收折子,至于授妃金册更是不用云妃亲自来领,只叫内务总管太监亲自去莳慧宫走了一趟。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母后皇太后,但皇帝大婚之期,太后要操心的事情本就多了,而且她爱子心切,这样一个大日子里,怎么舍得皇帝儿子有半点不欢,也就这么含含糊糊的应付过去了。
皇后早已到了昭阳中宫,暮色下重重宫墙映满灯光,那到处遍是的大片红色在灯光里映作了一种暖黄之色。然而皇帝成礼之后便回芸华轩稍息,不紧不慢翻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内侍请了好几遍,他只充耳不闻。
帝后交杯合卺的时刻都是事前定好的,错过了那个点,就谓不圆满。临止低声道:“皇上,云妃娘娘已经安寝。”皇帝唔了一声,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临止微笑道:“皇上,母后皇太后对此日期待甚深,请万岁爷起驾。”
他抬出了皇太后,这个法宝在某些时刻还是很管用,皇帝无可奈何地起身,出宫上舆。
洞房里染成一片大红喜色,数十支巨型喜烛照得满室通明,皇后端坐于龙凤大床之上,皇帝无可不可的掀起盖头,硕大的凤冠和繁复无比的皇后礼服衬得她一张脸小得如同孩儿面一般,偏是勾画精致,倒叫皇帝称赞妆师笔工的力道,无一缺憾,可是青眉红唇香粉,也全然看不出传说中的端丽无双。十六岁的女孩儿谨慎而胆怯地抬眸迎接她夫君的视线,娇小的身躯隐藏在宽袍大服之下如秋叶轻颤。他说不出的惆怅,记忆中去世的王妃早已容颜模糊,可为甚么头一次洞房花烛不是云罗,他做了皇帝,贵为天子,万民之尊,他的新娘仍旧不是她。
女官跪呈连体圆筒的青玉合卺杯,外缕龙翔凤舞,内呈玉液金波,送至皇帝唇边,半天皇帝只沾得一沾,连唇角亦未见湿,皇后饮后再交给他,却是无论如何不愿再接过去了,女官们如何敢勉强于他,交杯酒便这么草草喝罢。他便默默坐着,想起四年前他在新分出的府邸夫妻成礼,而她一病沉疴数月不起,今天晚上,她倒底如何,是不是又会生出心痛的知觉?
皇后由尚服尚礼女官请入内室换好衣裳重新出来,虽然还是大红一色的衣裙,式样要简单得多了,发髻改梳朝天髻,九翅凤冠每一羽都垂下长长的明珠垂。行一步体态轻窈,洗面后的妆容清新可人,皇帝回过神来,眼前也觉一亮,皇后旋即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只说了声“免礼”,并不伸手相扶。
两人相对默然,时间一长,皇后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皇帝问道:“你单名一个‘烨’字?”皇后颔首低声:“是。”皇帝道:“一直住在京城吗?都云皇后仪容双全,可是先前朕好似不曾听说芳名。”皇后答道:“臣妾住在家乡原郡,年初方才上京。”语音清糯娇软,口音略略带了几分南音,和云罗的口音原是有些相似。
“年初?那么韶王婚礼你也参加过了?”
皇后颇为奇怪皇帝无缘无故提起这个,道:“那几天臣妾不巧病着,所以并未参加。”
皇帝冷冷道:“那么你不认识韶王妃?”
“臣妾不识。”她显然从不关心宫闱内事,对于韶王妃“谋逆处死”,一无所知,回答语气极其坦然。
皇帝想了想,紧抿的薄唇间微流一丝笑意,这才伸手,握住皇后柔荑,将她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低声道:“抬头看看朕,你为甚么好象很怕朕的样子,不敢抬头看朕呢?”
皇后颤声道:“皇上真龙天子,臣妾、臣妾……心中害怕。”
果真还是个孩子,皇帝微笑道:“不用怕,朕是皇帝,但朕也是你的丈夫。”
云板敲了两下,皇帝暂缓手上动作,问道:“何事?”
临止进来禀道:“皇上,云妃娘娘梦悸,疑是腹痛。”
临止讲话,已经很有分寸,虽然料着莳慧宫好几名司药女史日夜环侍,这个情形不可能有假,但倒底今夜有别于往日,他的口气相对轻描淡写,可皇帝听了还是脸色激变,倏地站起身来,这一记动作过于匆忙,袖子打散了皇后头上凤钗的明珠垂络,弹在脸颊上,颇是生疼。皇帝却连察觉也未曾察觉,一个劲儿催临止:“快走。”
宫女上前侍候他换上衣裳,皇帝心中的焦急之情,直由脸上透出,一迭地只顾催促,皇后站在一边,怯生生想帮忙,却是无从插手,只转眼的功夫,皇帝便前呼后拥的出了宫门,这个过程中始终未曾想到与她知会一声。
皇后默默垂首立了一会,随她进宫的女侍春纤上来替她除妆卸衣,她轻声道:“春纤。”
叫了一声,半天却又不言语,春纤心里明白,道:“那云妃就是先前的云婕妤,怀了小皇子,今日进为妃位。”
皇后幽幽道:“不是说进为妃位,当由本宫落印么?可是下午,我……我没见到这个名字,只有一个贤妃,我肯定没有看到过第二位妃子。”午后皇后既立,宫内进位的册子是奉她看过,凤印落下才能算数,云妃的册子却甚至没有呈给她看过,大概算是她进宫之前就已进位的了。
春纤不知当如何劝,只好漫漫地安慰:“娘娘不必担心,那云妃无论怎样的跋扈,终是越不过娘娘去。明儿她到昭阳宫来请安,娘娘给她一些教训。”
主仆两个都被皇帝在龙凤花烛夜因云妃一个不确实的消息拔脚就走打击得失魂落魄,都忘记了那位云妃的特殊情形以及待遇,翌日皇后独自拜谒祖宗,向两宫皇太后请安,这一路下来也忙过了大半天功夫,其后在昭阳宫接受众妃嫔朝拜,唯独没有云妃,其时皇帝未曾留寝的消息早就传遍后宫,皇后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高高在座,尤其显得伶仃。
莳慧宫女官锦瑟前来拜见,皇后便问:“云妃可安?”锦瑟道:“回皇后娘娘,云妃娘娘昨晚梦悸,略有腹痛,应无大碍,奴婢代娘娘谢过皇后娘娘关顾垂问。”皇后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答不出一个字。
昭阳宫的气氛沉寂得不正常,来此请安的妃嫔们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赶紧抽身就走,然而第一天过来立规矩,走得如此匆忙不象是避开尴尬,分明是透着对皇后的轻视,只得一个个默默无声地在底下坐着,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两句话来dd又不能道贺,总不见得提前把贺寿辞拿来当祝新婚吧!
皇后咬着嘴唇,眼光自底下一一扫过,左首第一是贤妃,她以下是江昭容,右首第一因为现在有云妃,理论上要排她的位子,她不来便空着位子,下首就是赵淑真,乔昭容坐在她之侧。赵淑真此番只进为昭容,但是看上去象是丝毫不以为意,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坐在那里,也象比其他嫔妃平空高了那么一截。皇后看着她,好象不自觉地也挺了挺身子。
赵淑真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欠身,含笑道:“娘娘与臣妾相识尚在幼年,承蒙娘娘不弃,姊妹交欢,如今娘娘母仪天下,臣妾也有缘伴随娘娘侍奉君王,实乃妾之万幸。”
她俩所谓的相交还是十余年前,赵大将军回京述职,蔡烨也回京探亲,彼时淑真五岁,蔡烨年方二岁,尚在幼年朦胧之期,倒底是否见过也不能确切记得,何来所谓的“姊妹交欢”,但是赵淑真先就提过两遍,皇后也就引以为真,听得赵淑真语中提到“母仪天下”四个字,语含恭维,她心头略微舒服了一些,谦辞不已。
赵昭容这番话也引发了众妃嫔的言语热情,帝后交欢是不能贺了,青春貌美也大可不必赞,但是母仪天下、统率六宫,奉承皇后德才兼治,这个切入点从来不缺谀词,再者大家多是达官后人,在京城没见过的,与蔡烨大同乡、小同乡的总也找得到些许相似,谈谈家乡风物人情,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话题。昭阳宫氛围经赵淑真这么一拨一弄,大见弛缓。皇后慢慢的,脸上也略微露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