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只觉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就算那天晚上四门哗变、天翻地覆,仿佛都没有这个时刻这么难熬。
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那个影子,插了满头的花,貌似很可笑,但回过头来冲着他一笑无限春光,就又一点不可笑了,只是美不胜收。她向他跑过来,他想文字上的翩若惊鸿也不过就这么着,本来是非常、非常恼怒的,但是这种情绪在她向他奔来的时候如冰消雪融,别人怎么看她、别人是抱以敌意或善意对他而言一概不重要,只要她一直这样快快乐乐的就好。
然而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点担心,这点担心无限制地扩大,迅速地一直冲到他眼睛里去,他眼睁睁地,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云罗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跤跌倒。
等他把云罗抱在怀里,云罗已经痛得失去知觉,一张小脸煞白,手指无意识抓住他的衣襟,象是抓住了可依靠的靠山一般,再也不肯放开。
他不是她的靠山,他说过这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让她痛、让她伤、让她哭,可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听见那个誓言发出刺耳的笑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太医进去这么久了,为甚么还不出来。
这帮太医是干什么吃的,每天混日子吃俸粮就有份,一到重大时刻就唯唯喏喏,没有半点用处!哼,孩子要是没了,云罗要是有半点差池,这帮寄生虫就一个也别想活、一个也别活!
他神情可怖,太阳穴上方和颔下的青筋粗粗地爆出来,眼底血红,牙齿咬得吱吱有声,一张清俊的脸狰狞无比。他象一只困兽一样在斗室里走来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凶恶的杀戮气息。这个时候谁都不敢上前打扰或是劝解,临止也不敢,视线投向沉沉黑夜里,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劝她也不听,终归是要吃了现亏方罢,可是云罗吃了亏,有皇帝在那顶着,她吃了亏,又有谁能帮她顶?她那样聪明一个女子,何以总是看不穿这一层?
里头终于有了动静,太医院院使、院判等七八太医慢吞吞前后走了出来,皇帝一个箭步蹿到院使跟前,扳住他肩头:“婕妤和孩子怎样?多说一个字废话朕要你的脑袋!”
那院使吓得一愣愣的,越急越紧张,楞是没能憋出声音来,倒是后头一个院判机灵的多,扑通一记跪在地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以及胎儿此番可保无恙。”
皇帝缓了一口气,顿然觉得四肢无力,好似天旋地转一般,临止忙扶他坐下,他定了定神,听得那院使开始絮絮叨叨:“娘娘六脉沉浮,肢冷,气陷,周身经脉微颤,概前曾受重创,时日未久,又加禀赋虚弱,肝气郁结,心肾不交,致夜梦不安,惊悸发汗……”皇帝听到“曾受重创”四个字,难免心虚,不耐烦道:“这和以前又有什么相干?朕问的是她这次摔倒有何影响?!”
院使道:“皇上,娘娘之所以长久昏迷不醒,摔倒引动胎气只是引发病因的契机,真正的伤损却在于从前受过的伤害。”
皇帝呆了片刻,道:“不,不会的,她不是一直很开心,很快乐的样子?她根本就记不起来从前的事情。”
院使道:“娘娘精神上受到刺激,才变成如今心智,然而有些过于难忘的东西,就象影子沉伏在最深暗的地方,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在一个人最自然的时候,就自动浮现出来,便如梦中,昏迷时。所以娘娘的情形,她是不宜再受刺激,不宜过喜过悲,甚至不宜让她夜晚独自一人,切忌处于绝对黑暗之中,所有这些都有可能会对她形成影响。况且除了精神上的重创,还有身体……”
皇帝怒道:“身体又怎么了?”
“从前受到的那些……”院使小心斟酌用词,“痛楚、打击,以及冷热交煎等种种折磨,每一种都对娘娘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这段时间虽着意加以调养但是也未曾恢复如常人般的健康。”
皇帝咬了咬牙,道:“知道了,以后你多用心,继续调养直到好转为止。”
院使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小臣还有下情。”
“讲。”
院使鼓足勇气道:“以娘娘目前身体状况,绝不能再受任何打击,虚耗体力,若要保得胎儿,今后必须节劳力,省心神,一切激烈行为都不能再有,其中,也包括,唔,行房事。”
“什么?!”皇帝又惊又怒。
云罗怀孕的消息暂时不便传扬,但院使庚吉甫是个知情者,从一开始就是由他负责主理,皇帝原来打算拖到年底放出消息,等到生产就说孩子早产,如此可免其他不必要口舌是非。不过云罗怀孕至今三个多月,皇帝算是注意的,即使云罗主动要求的“大荤”亦有所顾忌,“小荤”则不能忍,如今听院使的意思竟然是这个期间完全不能再行房,岂有不惊怒交集的。庚吉甫心知肚明,当下叩头不语。
皇帝只觉得太阳穴上神经突突跳动,看到眼前跪的一大堆人,只觉厌烦无比,挥手令退。
临止换上一盏新茶,皇帝正觉口干舌燥,接过来一口饮尽,不料喝得呛起来,一直咳到面红耳赤。临止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忍着笑,喝茶呛到这种地步的还真少见。
咳完了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房前,只是一扇虚掩的门,不知何以就在那前面晃来晃去,就是没有勇气推开那一扇薄薄的门,望着门里透出的烛光直发呆。临止轻声道:“皇上,中夜寒冷,皇上若不入内探望娘娘,就请回宫安寝。”皇帝恍若未闻。临止又道:“娘娘既无大碍,那么那些秀女还有莳慧宫的宫女太监等……”
皇帝慢慢转回脸来,冷笑着道:“这么着急,简直不象平时的临止。”
临止垂手,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皇帝经过这一打岔,倒象是突然鼓起勇气,举手欲推门,里面突然微有人声,仿佛是云罗的声息,接着又有其他人声,稍倾,司药女史端着一盆水出来,陡然见到皇帝,吓得不轻,忙跪下来。
皇帝没有什么表情,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女史道:“回皇上,娘娘方才梦中惊悸。”正说了这一句,听得里面又有动静,虽然音低,这次传入耳中却是非常清晰,叫的是:“皇上!皇上!”
皇帝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碍事的女史,冲进房里。流云般的帐子后面透出柔和的烛光,两三名女史围在床边,云罗陷在大床那一幅宽大的锦被里,只得一点点突起,显得整个人都陷在其中,特别小,特别弱,她在那里辗转翻侧,仿佛怎样睡都不安稳,眼睛并不睁开,脸上却有种痛苦的表情。
皇帝接过一名女史手里的帕子,替云罗抹去额上的冷汗,轻声道:“朕在这里,别怕。”
云罗静了一静,随即低声道:“痛。”
皇帝紧张地问道:“哪里痛?头?还是小腹?”
云罗却又不回答了,似乎又睡着了,皇帝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迤逦在枕上的黑发,手指又迟疑着触摸她的身躯,隔着极厚极软一幅锦被,好象仍然感觉到那里滚烫惊人。
朕已后悔,非常后悔?怎么办?云罗,你纵然傻了,朕心里只有高兴,因为朕以为你能忘记那些阴暗的过去,你会笑,你会快乐,然而朕错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可教你吃了就能忘记一切的药物,就算你傻了,也忘记不了那些痛楚,朕该怎么办,才能补救得回来?
他的唇,轻轻落在她苍白毫无生气的唇上、面颊上,接住她眼内滑落出的一点泪意。
云婕妤有惊无险,皇帝出乎意料的也未曾大动干戈,当夜虽把所有在场的秀女以及莳慧宫的宫女等全部扣押起来,第二天云罗醒转之后便传令将众人放出,教导秀女的尚仪宝钟成了替罪羊,蠲了职务调做粗役,司仪锦瑟劝导不力着降职二级,罚三月俸银,至于秀女,仅传旨重责了赵淑真一人,其他秀女交尚仪局严加教导。旨意上说:“着秀女赵淑真习尚轻浮,不守本分,羁禁三个月,不得召幸。若再有不守宫规,可以宫中家法严惩。”
这个处罚是算轻、是算重?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但是羁禁三月,等于就是说皇帝年底的大婚赶不上,并且连之后的妃嫔册封也一并赶不上了,而且赵淑真是原来的皇后热门人选,就算皇后当不成,妃子之位总也是十拿九稳,这么一来她在后宫中的前途就变得十分渺茫。
秀女乃至整个后宫议论如沸,唯有赵淑真全不在意,羁禁三个月,她便当关着房门自我静养,行事态度从容依旧。
她的侍女丹青却受不了了,将拿来的面水重重往桌上一放,满面怒容。
赵淑真笑着问道:“怎么,又拿到了冷水?”
“小姐,你明知故问嘛!”丹青委屈道,“我就不明白,那天你是做什么了要寻那种开心?小姐你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看见个叫化子、伤残病缺的,还会时常叫我拿块碎银子给他们,你什么时候做过捉弄别人的事了?为什么那天偏偏要捉弄那位婕妤娘娘?现在可好,份位排不上,羁禁三个月,还没面君就眼看着失宠了,这宫里哪一个不是踩低看高的小人,你看看,面水、吃食,甚至一概的香料炭火日常用品等等,现在哪一样不是最后才轮到我们?你倒象没似人的,哎哎,你还笑呢?”
赵淑真笑了半天,才问道:“丹青,你所说的面水、吃食、日常用品等,原来我们是轮着第一位吗?”
“可不是,小姐你肯定是要做妃子的,人人讨好你都来不及,还不把最好的都拿来给你吗?”
“你也说了,我甚至还没面君,为甚么人人都知道我是要做妃子的?”
丹青道:“嗯,你……老爷……”
赵淑真道:“你那天没跟着我,没有见着云婕妤,那么就是单单在这秀女当中,你诚心讲一句,以我的容貌,在秀女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吗?”
赵淑真浓眉大眼,英气勃然,单论纤秀端丽,似乎有所不及,丹青低声道:“这个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焉知皇上会不会嫌那些碰碰就倒的花儿太娇弱,反而喜欢小姐你这样的呢?”
赵淑真哈的一笑:“你能讲这样的话,总也是觉得我单以容貌上来讲是比不过旁人的了。”
丹青忙道:“不是不是,还好啦。”
赵淑真道:“可是你还没见到云婕妤,丹青,这批秀女里容貌最美的那一个,大概也赶不上她的一半。”
丹青怔住了。
“所以你想想,皇上他认都不认识我,就能以我为妃,就算见了我,以我的容貌,对他来说也只怕是混在众多明珠里的一颗砂子,那么即使我贵为皇妃,后宫里前呼后拥,单单是皇帝一年半载想不到我一次,则无限风光又有何意味?”
丹青好歹有些懂了:“小姐这是以退为进,以出格之举来博得皇上的印象,可是不怕太冒险吗?万一皇上他就此不再进封你了,怎么办?”
“进封不进封不是以他的喜好为转移的,你等着吧。”赵淑真淡淡道,“年底之前,总要有结果。”
“唉,小姐,你想得倒好,可是眼下的日子,我们怎么熬啊?”
赵淑真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一盆面水,也值得紧张到这地步?你拿这张银票去给管事,和所有秀女分开单用,不就行了。还有dd”她转身打开一只盒子,从中拿了件翠绿玲珑的狮子出来,“我不方便出去,回头你找上夜的小华子,把这个送给锦瑟去。”
“第一次就连累了锦瑟,就怕她以后不肯配合你了。”
“不肯配合?”赵淑真一笑,“在这宫里,她还有谁可以合作?除了跟着我,锦瑟也无他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