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萤收拾了药碗, 退出了柳公的屋子, 外面已经是繁星满天。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不痛了也不麻嗖嗖的冒凉气了,一片平静。这一方面让她觉得奇怪,另一方面却也让她觉得安心, 至少不会失去理智。
青丛特意给她烧了热水,让她好好洗个澡, 放松一下。还告诉她,张瑞年和徐氏都回去了铜锣湾, 将小梨涡也带走了。这个柏木大浴桶正是柳长青送的, 她一直用了这许多年。躺到满是热水的浴桶里,疲劳感忽然奔涌而来,秋萤迷糊了起来。
梦里依稀回到了小时候, 正是自己被靖远大哥开玩笑, 将粥碗扣过来的那次。
粥其实并不烫,那时候小, 刚会自己吃饭, 徐氏怕她烫着,一直是放温了才让她自己舀了来吃。所以靖远大哥当时只是一愣,并不着急,接着就笑了个前仰后合,一个劲儿地叫着:“哎呀, 三儿,我的傻妹妹!”
小秋萤见他乐得高兴,拿着空碗还跟着一起乐来着。
没想到眼前人影一闪, 邻居家的柳哥哥忽然到了自己眼前。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蓝手帕,给小秋萤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最后擦了擦流到裙子上的米粥,问她道:“家里还有粥喝么?”
小秋萤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小长青皱了皱眉毛,抿了抿嘴角道:“那你去我家,我叫爷爷给你做鸡子儿糕吃,好不好?”
小秋萤当即点头,表示好,然后自行就站起来,往柳家走去。
小长青却没立刻跟上去,他那时并不知道张靖远是谁,只问道:“你这么大人了,为什么糊弄小孩子啊?”
张靖远忍着笑指指二房大门一本正经回道:“因为她家只三个丫头,没有男孩子。”
小长青想了半晌,回他道:“她叫我柳哥哥,我是她家的男孩子。”
张靖远“哦”了一声,故意道:“是么?可她姓张,你姓柳。”
小长青这回连思索都没有,直接回道:“爷爷跟我说过,远亲不如近邻。”
张靖远哈哈笑道:“小小年纪,说的好!那我这亲要是不远呢?”
他以为小长青听不明白自己的话,正想说明一下自己是秋萤的堂兄,不料小长青拂袖而去,嘴里略带鄙夷地道:“欺人娱己,那就更加可恶。”
小长青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下屋厨房里已经冒起了烟,柳公往火塘里添柴,铁锅盖着秫秫杆儿编成的盖垫儿,里面咕嘟咕嘟地想必是蒸上了鸡子儿糕。小秋萤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柳公对面,双手托腮,等着饭熟。
柳公见了他,笑道:“你让她过来的?见面就跟我说,爷爷,柳哥哥让我过来吃鸡子儿糕。”
小长青点了点头道:“她的粥碗洒了,家里也没剩粥了,我看她没吃饱。爷爷不是说了,远亲不如近邻,让我要对邻居们恭敬友好么?”
柳公笑道:“长青做的对,我这不给女娃娃蒸鸡子儿糕了吗?”说完将脸转向秋萤,问道,“你几岁了?叫什么?”
秋萤正低头用手指头戳着自己衣服上因为洒了米汤又被火烤干硬起来的一片衣服,听到柳公问,就抬头边笑边大声回道:“秋萤三岁了,爷爷!”
柳公再笑,指指柳长青道:“你认识他么?就跟着他回家来了?”
小秋萤再乐,看看小长青道:“认识,柳哥哥。有次在门口,吃饭。鸡蛋,给我吃了。”
柳公见她年纪虽小,说话虽慢,但甚有条理,已经会学话了,也挺喜欢,就又问她家里喂鸡了没有,喂了多少,鸡蛋够不够吃?
小秋萤回道:“喂了,有。”皱眉头想了一会儿,跟柳公比划着说,“一大把鸡。”
柳公笑,小长青也笑,柳公道:“鸡子儿糕好来!秋萤吃完了之后,跟长青哥学数数吧,然后过三天再来告诉爷爷家里有多少鸡,好不好?”
小秋萤道:“好!”
柳公将一小盆的鸡子儿糕分成两碗,给她和小长青一人一碗。
小长青道:“都给她吃吧!”
柳公道:“不行,她人小,吃多了胀食,你吃你的,我来喂她。”
浴桶内的水渐渐凉了,青丛在外面拍门,问洗好了没有。秋萤连忙擦了擦,裹上衣服,给她开了门。
青丛见她脸红红的,赶紧推她进了里屋,嘴里说道:“哎呀,快进里屋去,吹着风容易受凉。”
秋萤拿出汗巾来擦头发,忽然问道:“青丛啊,你看我根子哥咋样?”
青丛正从浴桶底边上的木塞孔里往木盆里放水,闻言红脸道:“怎么个咋样啊?人挺好的,干活也踏实。”
秋萤继续道:“那我让二姐跟我爹娘提提,去你叔叔那提亲,你们抓紧时间将亲事办了如何?反正你们都到了年纪了。”
青丛红了脸,忙道:“三小姐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青梅与竹染也到了岁数了,怎么不见三小姐催促他们?”说完红着脸倒水去了。
等她再进来,秋萤笑道:“竹染哥不是叫少一哥借过去了么?前阵子他给云初大哥说了个媳妇儿,让他们回老家过日子去了。等过些日子见了他,我也要提竹染和青梅的事儿的,好在他们也都住在京城,成亲了竹染也照样能跟在少一哥身边。”
青丛将浴桶挪到一边,又打扫地面,嘴里道:“三小姐,柳举人肯定会回来的。”
秋萤笑道:“是啊,我也这么想。”
青丛看看她,没有再说话,退了出去。
这阵子南小巷比较忙,夏令菜都栽了下去,而且园子里好些景致没弄完,柳公身体却一直没怎么养好。秋萤不敢让他干活,就事事都叫柳公仔细讲解了,然后自己去干,他们一个愿意教,一个认真学,这些年来秋萤又一直受到柳公与长青的熏陶,一来二往,拿花锄动花剪,秋萤学得越来越似模似样起来。
宛如见她一没愁眉苦脸,二没闹着去寻长青,干活也比往日勤快了许多,不再耍小孩子性子,沉稳了许多,每天早早地起床,青梅青丛煮早饭的时候,她就在一旁守着火炉给柳公熬药汤,等吃完了早饭,药也熬好了,一碗药,一碟糖渍野果子,端了给柳公送去,侍候着他将药喝了。然后就去园子里干活儿,先将一些盆栽的需要收拾的盆景,用小推车推过来,让柳公在屋子里弄,才自己去干活儿。日头升足了的时候,就回来将柳公的被褥抱出来晒上,再将柳公扶下床,到园子里散散步。
宛如本来想找个机会跟她谈谈,劝慰她一番,但是见她这样子,也不想再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倒是这天夜里头,秋萤问清楚二姐夫不回来,就抱了被褥去宛如房里睡了,夜里头两姐妹裹着被子聊天,秋萤先是提了青梅竹染、青丛根子的亲事,让宛如帮着去跟爹娘谈一谈;然后又说了柳公那天跟自己说的那番话,让宛如告诉爹娘,不要再迁怒柳公;最后又问了问二姐夫怎么老多天没回来住。
宛如一件件地都应承了下来,最后说道:“行,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来办,我心里有数。你二姐夫开春学业忙,这阵子就不来回跑了,让他住在学堂里专心读书。再过几个月,我肚子大起来身子笨起来的时候,再让他回来不迟。”
秋萤点点头道:“我二姐夫从小就是个小少爷养大的,其实不怎么会照顾人,就是脾气真好,对你也好。你让他专心读书就好,二姐,我照顾你。”
宛如道:“你又照顾柳爷爷,又照顾我,又带着青梅青丛种菜弄园子,不累坏你啊?”
秋萤摇头道:“没事儿,二姐,你看我像累坏的样子么?咱家园子里景致多好啊,我看了就心情好,干活儿一点也不累。”
宛如摸摸她头发道:“但愿如此。三儿,你跟二姐说实话,恨你长青哥不?”
秋萤摇摇头道:“二姐,跟长青哥,咱三个是一起长大的。我俩感情好不好,你还不知道么?我想我长青哥肯定是彻查自己的身世去了,等一切都弄清楚了,就会回来了。他需要时间来反映这事儿啊,毕竟死的是他亲娘。但是我们自小就在一起,这么些年了,虽然还没成亲,也没血缘关系,但是我觉得跟他比谁都亲,想来他心里对我也是一样的。我跟他娘一样,都是他至亲的人,他不会离开我的。再说了,这里还有柳爷爷呢,他迟早会回来的。”
宛如道:“那他要是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当年实情,还是不愿意回来面对你呢?”
秋萤道:“我等着他,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宛如道:“那他一年不回来?三年不回来?五年不回来?十年不回来?你都等?”
秋萤道:“不,二姐,我不是王宝钏,我就等他一年,以我长青哥的聪明才智,一年时间足够他找寻真相,想清楚了。”
宛如道:“一年之后他若是不回来,你就肯嫁给别人?”
秋萤笑笑道:“看有没有人娶,有人娶,我就嫁。”
宛如撇嘴道:“我不信。”
秋萤也笑,却笑得眼眶发酸,小声道:“我也不信。但我就这么给自己定的规矩,做不做得到另说,反正我心里是想这么做的。”
宛如叹气道:“你表现得再平静,心里还是受了伤害啊。否则也不会说什么,一年之后他不回来你就嫁给别人的话。这么些年的感情,哪能说断就能断得了呢?”
秋萤也叹气道:“二姐,对长青哥来说也是一样的。这么些年的感情,不是我自己。他若是真能狠心不要我了,就像爹说的那样,我去缠着他也是没用的。”
宛如忽然哼道:“要我说,当年的事儿虽然是咱爷爷的错,可这债也用命还了给他们了!那柳乘云有什么立场来毁了咱家啊?他要真是对郝念慈情深意重,又怎会另娶他人?自己都已经有美在怀升官发财了,却又来偷偷摸摸地喂前妻的往事报仇雪恨,在背后搞小动作暗箭伤人!也不想想,要不是郝念慈投水被救去了通州,他们两个也遇不到啊。往事已矣,毕竟咱爷爷没直接害死郝念慈啊,是他害死的自己老婆!谁叫他叫郝念慈怀了孩子的?谁叫他身无分文没法为之求医的?谁叫他自己拿刀砍郝念慈的!虽然通州老知府判了是难产致死,肯定也有他下手砍伤的原因,孕妇产子本来就失血很多,再被砍伤,当然救不活了!他怎么不找自己报仇啊?怎么不把自己砍死呢!”
秋萤截住话头道:“二姐别这么说,那郝念慈真真是命苦至极。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名节受辱要重过丢了性命。虽然不该谈论长辈是非,但是咱爷爷当年的所作所为,真正是,是失了德。是我们对不起郝家在先。柳乘云暗地里的所作所为固然是卑鄙了些,但他也不算直接害死了咱爷爷,只是击垮了咱家的生意,爷爷是郁郁而终。况且柳爷爷出宫知情后,也尽力设法为之弥补了一些。这些往事恩怨,盘根错节,让人难以道明谁是谁非,我已经不想再去烦恼这些了。日子是要过的,一切向前看吧,不是有句话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
宛如笑笑揽住秋萤道:“三儿,你长大了。”
秋萤连忙推推她道:“哎呀,松开点儿,你小心点儿啊,别挤着我外甥!”
宛如笑道:“你就知道是外甥啊?”
秋萤反问道:“那外甥女你就不稀罕啊,就敢挤啊?”
宛如道:“说不过你了,到底是要及笄的人了,忽然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
秋萤喃喃道:“哪有人一直长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