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两个人都不说话, 静静相处在黑暗中,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
客帐是由一道厚重的毡子分开,一边是睡床, 一边用于会客。不多时,来人通报说邺心来见, 易扬便起身出去了。
我摸索着拿起短桌上的火具,点起了旁边的蜡烛, 昏黄的光线穿透了阴暗的客帐。
灵动。
恩?
告诉我, 你为了什么?
先别管这个了,好好招待我们的“贵客”吧。
我心里一凛,忽然看见蜡烛的光亮里多了一道影子。
往界人!
我慢慢转过身, 看见适才我躺着的软塌上端坐着一个浑身素缟的老妇人。
妇人五十上下的年龄, 两鬓如霜,直直挺着背脊坐在那里, 手指交错合在腿上, 端庄凝重。老妇人头带白绢,面色微有憔悴,却用世故沉稳的目光凝视着我。
我停了停,缓缓道:“你走吧。”
老妇人笑了,眼睛却没有笑:“黄毛丫头。”
鬼山祖母, 一等一的狠辣角色。灵动在提醒我要小心。
能制服吗?
不好说。
“你可以试试,我能把文晓生吸干,也就能不让你好过。”我虚张声势。
老妇人收起笑容, 道:“要有所得必有所失。放马过来吧。”她合着的指缝里开始微微发光。
我淡笑:“你为了什么呢?为了灵动的能力吗?”
老妇人不说话。
“你还看不出来吗?灵动现在与我合体,这意味着其他人再也不能通过它调用各界的能量了,只有我可以,因为灵动已经决定了固定的载体了,这就是我。所以,”我耸耸肩,“就算你得到灵动,不过是一件你用不着的漂亮摆设罢了。”
老妇人点点头:“是的。”
“那你花这么大力气又是为了什么?”
老妇人又笑了,背挺地更直了:“好,你如果要知道,我就让你死个明白。简单来说,就是文晓生的死其实已经宣告了灵动要与人合体了,但是在这之前,为了找这块该死的石头,疯狂的人群被分成了四个群体,除了道貌岸然的七煞君之外,其他三个彼此相互倾轧,高手死伤惨烈,反倒是假做清高的翰君之流占尽了便宜,在那之后,其他三个另外的群体受尽七煞君的压迫与威胁,终于,在相互妥协之下达成协议:谁得了灵动,谁就是王。另外两个联盟的人无条件服从。孤就是其中一个联盟的人。”
我轻笑:“尊驾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过河拆桥’?”
老妇人目光微微冷了一下:“小丫头想挑拨离间吗?”
我摊摊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老人家自己心里清楚,值不值得和我拼命。”
老妇人静静看了我片刻,然后慢慢摊开一只手,我以为她要悄然无息先进攻,急忙全神警戒,却见她只是摊开手不见其他动作。
我定下心开,凝神一看,却见她掌心里躺着一颗耳钉,不知名的宝石反射着蜡烛的光芒,耳针上似乎还连着皮肉,这是……上云的耳钉!
我死死盯着老妇,她平静地看着我,说:“认识这人是不是?”
我不答。
她道:“他杀了我唯一的儿子,可是说,就是因为你和灵动的关系。”
我看着耳针上挂着的暗红色的血肉,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老妇合掌成拳,慢慢收了回去:“所以,你明白了吗?”
我深深呼吸,尽力使自己情绪平和。“尊驾就如此确定令郎死于这耳钉的主人?事情到最后居然演变成尊驾和我一对一交手,我倒是更怀疑令郎的死是被其他人做了手脚。更何况令郎一个出得天入得地的往界人,怎么可能死在那人手上。”我冷静地分析着。
“你真该看看,那个白毛小鬼是怎么一个手刀,把我儿的脑袋削掉一半的。”老妇冷冷地说。
我点点头,“那你的盟友还依然让你独自前来?是说让你手刃仇人,还是故意被什么念头给拖住了后腿。其实尊驾自己心里也有些许怀疑不是吗?不然如何会与我说这么多了,我不过是把你心里隐隐的不舒服说出来罢了。”
老妇眯了眯眼睛:“你在东扯西扯些什么?拖延时间?”
我笑盈盈地说:“尊驾难道不觉得,找我很容易吗?什么人都没遇到,什么弯路也没饶,就这么找到我了。”
老妇脸上微微变色。
灵动通我心念,聚起两道屏障,左右包抄过去,我依然笑道:“瀚君果然没说错,鬼山祖母,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
只见老妇身形陡然向后跃去,我低叱一声:“哪里跑!”灵动挥起屏障要截住去路。
却见那老妇在半空的身子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往回拉扯一般,灵活地迅速掉转方向,双手挥出,直向我冲过来。
悴不及防,灵动还没来得及回防,老妇凌厉的掌风就已经拍在了我的胸口。
喉中一甜,一口鲜血硬生生给逼了出来,身躯受创,灵动控制的四面的屏障也摇摇欲坠,老妇掠影般冲出围障,消失不见了。
唉,你这是何苦,明明可以躲开的。
我慢慢擦着血渍:躲不开,除非这样,不然她如何肯相信这种铁树开花的把戏。
看来,来这里的往界人越来越多了。
这个鬼山祖母不久也会找来的,她一旦确定了翰君不在左右,下回出现就绝对不会再迟疑了。
下次呢?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苦笑,除了面对,还有其他后路吗?
我等了片刻,让胸中郁结的感觉慢慢淡去。周围寥然无声,这时,厚重毡帘外才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邺心!我这才突然想起。
踌躇一下,我轻轻走到帘旁,凝神仔细听着。虽然不太真切,却隐隐可以分辨在说的什么。
“兰公子,不必兜圈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如果我教肯相助于你,那你到底会回报给我教什么呢。”易扬的声音似乎依旧平平的。
安静了片刻,邺心的声音响起:“也许贵教天师心里想的,会比鄙人清楚地多。”
易扬笑了一下,道:“好说,待我回天山,定将兰公子的意思转给天师,具体如何,还是请天师辅佐圣女决断。”
邺心道:“那还请金副旗主多多提点。在下不打扰旗主了,先行告退。”
顿了顿,忽又听得邺心道:“旗主若能帮在下在天师前美言数句,想必无忧矣。”易扬不答。其后就没了声音。
我等了片刻,前厅依然无声,踌躇着要不要掀帘出去。
“过来吧,这里没人了。”易扬说。
我整了下衣衫,从容地走了出去。
易扬带着那张满是麻子的面皮,端着茶盅却不喝,似在思索着什么。
我负着右手,用身子掩盖主右手袖子上的血渍,在易扬对面坐了下来,面前还是适才邺心的那碗残茶。
“邺心找你说什么?”我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没什么,”易扬端起茶喝了一口,又轻轻放回桌上,“他希望天主教放弃支持邺飞白,反过来助他□□。”
“哦,那你怎么看?”
“无所谓,在我看到邺飞白和邺心都差不多。不过最近邺飞白自以为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易扬说地轻描淡写。“反倒这兰公子很有意思,绕着弯暗示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一直不点破,聪明人。”
我冷笑一下,说道:“这兰公子可真是辱没了这么高洁的名号,之前一脸悲愤,口口声声说要为邺永华向天主教讨个公道,回头却还是对你奴颜婢膝的要肉骨头。”
易扬的面具微微抽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兵不厌诈,也可能是他想等日后回头反咬我一口也说不准。不过,”他微带讽刺地说,“你实在没必要在这里为邺飞白说好话,这只会让他死地更快。”
我目光一沉,冷声道:“你敢!”
鸽子灰的眼睛静静注视我片刻,末了,他似叹息道:“好锐气!许久不见,还以为你沉稳许多,不想连这般的杀气都磨出来了。”
我收起一身嚣张的刺,淡淡道:“暗门这些日子,不这般便活不到今日了。”
易扬不说话了,复又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
易扬很少在帐内,他不在时候,帐内毡子的另一边就永远守着四个红衣,等他来了才退下。自我来后,他也不在这客帐里睡,只是每天来见我。有时候也不说话,安静地端着茶坐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灵动陪我,我一直追问她,为什么肯放弃,她一直不回答。
到后来,我追的更紧了,逼问她,问她是不是借次让我放松警惕,以更好地顺利同化掉我。所以,我看到易扬时,总会觉得心里隐隐作痛。因为我已经被她同化了!
灵动分辨着,否定我的想法。
我又问她,那你如何能让我相信,你就这么放手了,你度过了是万万年的光阴,是那么古老的灵魂,就这么心甘情愿成了服输的那一个,这让我如何肯信?
灵动苦笑着摇头,我说我的理由,你只会更加不信。
是什么,我步步紧逼。
我爱易扬,可是,我更加爱你。
我呆住。
也许是我之前的意念将我麻痹,以至我没看清楚。但是,在翰君说,他要打散你接我回去时,我才发现我有多怕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
你看,我就说你不会信吧。她笑了,我爱木晓,但我更爱你。我一路看着你长大,看着你背负着那么多从一个界到另一个界,看着你在阴谋中保持自清,在苦难中坚持自我。谁能不爱你?
翰君说要打散你,我吓坏了,只知道躲在你身后,却依然看到你从容应对,仿佛要消散的人不是你自己一般……我才发现自己爱你,和木晓一样。我爱你,我很后悔自己当初是选择落在你身上,让你成了这般模样,但我却又自私地高兴着,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等了万万年的灵魂。
如今我放弃了,我不能看你消散,就如我无法忍受木晓被折磨。他是个太过自我克制的人,永远让自己的意志去主导其他一切,完全摈弃了自己的七情六欲。而你,却是个坚强又脆弱的孩子。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老天肯实现我一个愿望,那一定是乞求上苍让这两个孩子幸福,真的,只要幸福就好了。
我低着头,静静听着,忽然觉得灵动虽然有比任何人都长的寿命,却有比其他人都单纯的心思,只有喜欢谁好和希望谁不好两个单纯的念头而已。她爱了,便全心全意地爱了,她没有不满足,因为她从不幻想回报。
这个便是简单的大智慧了,想的太多,渴望便太多,总在毫厘必争,精打细算。灵动比我更幸福,因为她说是不懂,却比任何人都了解,什么叫□□。
易扬呢?我问灵动,我想找他。
灵动不语。
我抬头,看她踌躇的神情。
他在哪里,我抓住她问。
灵动一咬牙,不该瞒你,你自己看吧。
面前的氤氲流动出色彩,慢慢浮现出的画面是在文案两端的两个人,一人穿墨绿滚黄边的锦袍,一人一身素雅,头戴一枝骨簪,正是邺飞白和易扬两人。二人中间的文案上放着一张地图,似乎是暗门的地图。
“跨横河而治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邺飞白说。横河几乎是从暗门中对分开的,这么说,天主教可以兵不血刃拿走一半的战果?
“不,还不是。”易扬不紧不慢地说。
邺飞白沉思许久,用手在地图上划出三分之一的一条线,指着小的那一片说:“这一片最富饶,再加上巴邑。”
我心里一惊,巴邑是竣邺山庄的地界,下有三城,其中的平今城是著名的粮仓。
易扬依旧摇头:“不,还不是。”
邺飞白忍了忍,最终平静地道:“好,那其他的我不要了,我拿巴邑换三个人,离铛,千湄,和我家小姐。”
“离铛和千湄够了,朱颜还值更多。”
邺飞白眯了一下眼睛:“你开条件。”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易扬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划横河而治。”又竖起一根,“峻邺山庄年年岁贡,粮食五万石,绸缎五千匹,牲口五千头,白银百万两。”第三根,“开放商道,免商税。”
他每说一条,我便往下心沉一分,扭曲抽痛着,我是筹码,我是筹码……
邺飞白皱着眉头,默默思索着。
不能答应!
答应了以为着什么?第一条自不用说,自家兄弟流血拼下的江山凭什么让邺飞白一句话送人?邺飞白的人心更会一落千丈,连军心都会动摇。第二条,连年沉重的纳贡,根本就是要拖跨竣邺山庄的经济,从物质上全面束缚住了竣邺山庄,从此,竣邺山庄不得不为了凑足纳贡连年奔走,无力支付赡养军队的费用,彻底论为其他小门派一般任人宰割。第三条,商道无税,只有从农户上剥,重税之下,农户必定迁徙,釜底抽薪,再好的农田也成了空。
不能答应啊……
邺飞白抬起头,盯着易扬的眼睛问:“如果我答应,难道你会放她?”
易扬轻笑,道:“当然不会,我会扣着她,保证你年年纳贡。”
邺飞白铁青着脸,沉声道:“如果我是你,就算很有效,我也绝对不会拿她做谈判。”
易扬带着面皮的脸看上去一直木无表情,他静了片刻,道:“真可惜,你不是我。”
我只觉得一阵气苦从心里升起,他凭什么如此风清云淡指点河山,凭什么这么缜密冷静无情无欲……只觉得胸中郁结,似乎连呼吸都混乱起来。
我伸手打乱了面前的氤氲,灵动担心地锁着眉: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叹道:他太厉害……
不是的,不是的……灵动慌乱地想解释什么,我却不想听。
我觉得很伤心。
这时,门外的嘈杂声已经越来越到,逐渐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突然一声惨叫清晰地传了进来。我一愣,快步走了出去——前厅居然没有人。
“都住手!”我厉声叱道!
帐外,一片红色和黑色的战甲颜色交错,地上横着尸体,尤其是在我帐前,层层叠叠的。
大家都愣住,看我冷着脸站了出来。
一个面带虬须的黑甲首领站出来抱拳道:“少庄主命我在此刻来接小姐回去。”
身后一个红衣立刻挺身站了出去,斥道:“你这分明就是借口生事,挑拨造反!这里哪有竣邺山庄的小姐!”
那黑甲汉子眦目瞪眼:“尔等鼠辈,做些下三滥的行径还有颜面血口喷人,恬不知耻!”
“够了!”我大声说,打断身后正要反驳的红衣,面对那黑甲汉子说:“叫你的人把兵器收起来,我跟你走。”回头,对那红衣说:“叫人放行,转告你主子,说我恨他。”
走上一步,我把手轻轻放在那黑色的肩甲上:“好了,走吧。”我长长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