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弥漫了很久, 仿佛一场没有悲歌的追悼会。
我半垂着眼, 不想再去看熟悉的剑眉星目,那一刻被我们抛在了芷蒲谷,捡都捡不回来。
“不说说看吗?你是怎么到这里的?”
他的声音很平常, 听不出什么起伏,我错愕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却是四处环视这个房间。“怎么被关在这么狼狈的地方?”他问。
我在心里失笑了一下,是啊, 人都会成长, 磨练会让人更成熟,没有人会在原地等你。邺飞白在这许多事情后,也在蜕变。
“被你的人当成是暗门的探子抓近来的。”我耸耸肩。
“哦, 那群饭桶偶尔还是会错有错着, ”他笑了一下,黑目扫来,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顺了顺衣服坦然道:“我落于人手, 是杀是剐,听邺少庄主一句话。”
黑目微微弯了一下,邺飞白笑了笑。
我想了想,又道:“玉琮是你的人?”适才玉琮一直守在帐外,而邺飞白近来时她只是悄无声息地让地远远的。
邺飞白点点头。
邺心近身的丫头, 想来该是邺飞白对邺心藏地最深的一道手腕,却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轻易暴露了出去。我歉然道:“抱歉啊……”
邺飞白摆摆手打住我,道:“没什么, 邺心狡猾阴险,迟早也会被发现的。”停了停,他低声道:“竣邺山庄只是表面风光,实际凶险的紧,你留在这里很不安全,我先把你送出去,不用太久,等我平息了这一切,再接你回来吧。”
我一愣,迟疑地望向他。
他的黑瞳没有什么变化,依然低低道:“这里……毕竟才是你的家。”
“你……要送我去哪?”
“余家庄的庄主与我关系不错,归顺竣邺山庄几十年,应该是信的过的。先送你去他庄上住些日子,等开春了,我就接你回来。”
他说着,伸手慢慢顺了顺我耳边的头发。
我垂下眼,绞着手指,慢慢地说:“今天早上那人,是易扬吧。”
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地收了回去,微微侧了侧身,道:“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找他的?”
我停了停,摇摇头道:“不是,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在这里。”
邺飞白半侧着的身,看不清表情:“他今天早上问我要你来着。”
“哦?”
“我说你不在,他不信,然后,你就这么突然从天而降了。”
我沉吟一下,道:“看来你不打算把我交给他。”
“是的。”邺飞白飞快地说,“就算你想回去,我也不准。”
“为什么。”我眯了眯眼。
邺飞白考虑了一下,答道:“现在,你是竣邺山庄主小姐,天主教对你来说,太危险。”
我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邺飞白等了等,终于道:“过会儿我会安排人来接你。”
我依旧不答。
面前的人转身,走向门口,挑开门帘,他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望着我:“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我看着那如朗星般的眉目,点点头道:“我知道。”
他笑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我站在帐内,慢慢转过身。
晚些时候,来了几个邺飞白的亲兵,直接提了我去了审讯房,审讯房里几个老妈子用最快的速度帮我换装。然后把我身上的衣服换在另一位姑娘的身上。几个亲兵来,先把那姑娘提了出去,然后又把我带走,去了兵械库,那里居然又候了几个老妈子,又等着一个和我身形相仿的姑娘和我换装,再换地方再换装。几经辗转后,我都有点晕头转向了。低声询问周围的人却无人答我。
最后,终于我被送出了大营,营外,东方还没破晓,月影稀疏下,马车静静候在那里。
驾车座上跳下一个灵活的少年,抱拳道:“主小姐。少庄主吩咐送主小姐离开。”
我眯了眯眼睛,环视一下马车周边二十个全副武装的侍卫。沉声问道:“邺飞白呢?”
“他啊,现在正被邺心拖住了手脚。”
一个冷幽幽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是谁!”侍卫纷纷拔刀,厉声喝道。月光下,一柄柄刀刃闪着阴森的寒气。二十多道目光注视着声音的出处。
斑驳的阴影中,一道黯白色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他俊美如神的面容,冰冷摄人的表情,浓密的眼睫下一双瞳仁呈现鸽子灰的颜色,让人不敢直视。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侍卫的头领站了出来,沉声呵道。
易扬却站在原地,不再上前,也不看站在最前的首领。
他鸽子灰的眼睛穿过众人,落在我身上。
我长袍里手开始冒汗,紧紧握成了拳。
他伸出手,轻轻对我招了招。
我有点失神。
“过来。”他出声道。
我依然觉得不真实,脑中一片空白。
“过来,朱颜。”他柔声道。
我想我是自己放弃了思维,我只是放任自己的脚慢慢走了过去,拨开错愕不已的侍卫们,慢慢走了过去。
“主小姐!”有侍卫在惊呼。
“不碍事。”我摆了摆手,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走到他面前,我抬着头,看着他。
他玉般的面容依旧很冷清,而那如深潭般的眼眸却似乎有些许温情涌上来。
我看着他,想问什么,却问不出来。
易扬抬起手,轻轻盖在我眼睛上,微凉的手指盖在我的眼睑上。
突然,身边似乎有微小的风带过。我心里一凛。却猛地被人一带,栽进一个人的怀抱里。
“不要看。”冰冷的声音说。
身后穿来兵刃交接的声音,不断有人的惨呼声。
“你做什么!”我惊怒交加,挣扎着要回头去阻止。
“不要看。”他说,锢着我使我无法回头看。
不多片刻,身后便没了声音。
而我全身冰冷,微微发抖。
我面前的,是天主教,天师……
身后依然没有了声音,易扬扳着我肩膀的手放了下去。我后退一步,依旧闭着眼睛。
面对吧,他还是易扬,我不就是来找一个证明,证明以前那些真真假假的阴谋里是存在感情。去证明,我从一界来到另一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面对叵测的将来,而一切都是有意义。而一切似乎开始偏离初衷,他是天师,深埋内心,从来不是我能看透,感情的事情如他过眼云烟,在他满是计谋筹略的心里有没有为我留出一片空地……
不要怕,你可以的。
“走吧,这里不能久留。”清越的声音一如昨日。
我睁开眼睛,易扬平静的外表下水波不兴。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说:“你就不能先解释一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吗。”
易扬看着我,简单地说:“你要随我回天山,所以他们必须死。”
我冷冷道:“天师杀人的理由依旧很充分啊,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要不要随你去天山?”
他似乎是迟疑一下,缓缓问道:“你不愿?”
“回去?”我轻笑,“以我现在的立场,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回去的理由?”
易扬目光一沉:“那就只有得罪了,主小姐。”
我还想说什么,一阵暗香飘过,我只觉得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我抱着肩,坐在原地,灵动的裙边摇曳,走过来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想我不需要问她太多,当我无法思考的时候,是她在潜意识里操控着让我走过去,面对易扬,我清楚感觉到她内心的翻滚,似乎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灵动对易扬抱着明确的情感,当易扬还是木晓的时候。但是易扬从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个灵魂在一直默默为他祈祷,尝试着想去关怀,也许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灵动不知该做什么,因为易扬已经不是木晓,她早该承认,十几年前她初次遇见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她在同一个人的身上追寻当年故人的影子,也许只是习惯了这十余年执着的存在。
对于我,易扬的一句“主小姐”已经可以解释他要带我回去的全部理由。邺飞白现在掌了权,有了自己的势力,翅膀也硬了,要牵制他,光凭一个千湄或许太过单薄,也可能千湄就如同小铛一样,其实根本不在他手里。那么,再加上一个主小姐呢?朱颜跳涯的时候,谁都知道,邺飞白倾心天山圣女,易扬的手法一直是滴水不漏,押我回去无疑是代价最小,回报最高的做法。
是不是一直只是我自己,在自作多情呢?
我轻轻叹了口气。
灵动和我并肩坐在一片寒冷中,安静的气氛环绕。
真是这样吗?邺飞白已然成为了一方霸主,区区几个女人,能使他低头吗?那么易扬费尽心机讨我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又一轮的阴谋还是其他?我摇摇头苦笑,我知道的太少了,分辨不出他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我只是觉得心寒,我在之前也曾想过再次遇见他或者是邺飞白该是会是什么场景,也许是他穿着黯白描金的战甲用铁蹄踏平了暗门的大门;也许是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他带着部众来迎我回去;或者更荒唐些,在某一刻虚无飘渺的时刻,我在红尘中一个无意的回头便可看到他风尘仆仆的身影。
是很幼稚,是很天真……
原来自己从一开始就错的一塌糊涂。
算了,不想去探究了,难道一定要头破血流才肯承认失败吗?非要伤透了心才肯罢休吗?一定要把那刺目的真相看个清楚才算了结吗?
还是让我选择逃避吧,赌注太大,我输不起……
我等不及了,你真的让我很失望。灵动静静地开口。
没等我反应,她便迅速抓住我的手腕。
与其自己胆战心惊地活着,不如让我吧!其实你自己早就放弃了,这个躯壳,你不配!
我惊疑未定:“你!”
灵动看着我,眼睛亮亮的:别怪我,毕竟从一开始,注定要消失的人就是你!
似乎是一股绞力从脚底沿着腿往上升,我没有觉得痛,但我觉得我在分崩离析,那股怪力似乎在扭曲着两个灵魂的交点,像拧麻绳一般努力想将两个个体融合,我努力使自己精力集中,抗拒着思维的解体,想禁锢住自己的碎片,保持完整。而那股力量在遇到阻拦之后猛然增大了数倍,越来越凶猛,我从从容应对,到势均力敌,再到后来的勉励支撑,仿佛是在狂风中努力想保全自己的一片枯叶,摇摇欲坠。
灵动的力量什么时候已经强出我这么许多?
高度的思维集中使我开始筋疲力尽,而突然地,我开始动摇了,心里有一个渺小的念头,觉得也许这样也算不错。
便是这一个动摇,被灵动抓到可乘之机,绞力疯了一样蔓延到胸口。
于是,我笑了,突然放弃了抵抗,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想起了易扬。
那道黄昏时分从朱红色门槛外翩翩而入的白色身影。
永远有多远?
万年的时间不过这么轻轻的……
一瞬……
醒来时,混身冷汗,大口喘着粗气,好象一个溺水的人。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似乎是睡在了暖榻上,身上的被褥暄软,带着淡淡的青草香。
思维混乱,我所能想的只有一句话:我还是我吗?
现在,你可清楚了?灵动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我一呆。
清清你太小心,太谨慎,偏偏又是个太过理智的人。你可以冷静地分析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不愿意感性地去想想自己到底需要什么。
你……
你犹豫不决,怯懦又残忍。你在心里斥责他人是否有真心的时候有没有扪心自问?你也是自私的,你把自己隔离在安全的距离之外,却想先向他人索要真心。你害怕,你胆小,你怕自己的感情会再一次成为你的伤口,所以你总在计算自己的爱情值不值得。就像你总想知道,别人到底爱不爱你,你才去决定要不要去爱别人。也许这和你的生活经历有关,你从小就很孤独,很冷清,很会自我保护。但是清清,你就不能勇敢一次?任性一次?真正打开心扉尝试着主动去爱一次?不要再把自己锁起来。你早该知道你爱谁。
你……怎么还在这里?
呵呵,我放弃了,我早就放弃了,别问我原因。我想我是傻。我那么做只是想逼你看清,你不需要别人给你答案,在你心中,早就有了一个答案。
那个黄昏,门外有青苔的香,赤色的光芒撒向大地,我手执一方仕女扇坐在红木的圆凳上,长裙顺着拖曳在地上,静静注视着朱红色的门槛……
总有一天我会消失,在那之前,答应我,不要辜负我……
我静静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开始觉得有很多事都涌了上来,我无法分辨,也许,我想,也许……
“在想什么?”清越的声音打破宁静。
我愕然抬头,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见两丈开外的八仙交椅里随意坐着一个人,身着素袍,脸隐在阴影中。静静坐在那里不知有多久。
“在想,这一次又是你的什么阴谋。”
那人不说话了,四周安静地另人窒息。
“这是什么地方。”我问。
“竣邺大营,我的客帐。”
“邺飞白迟早会知道是你干的。”我平静地说。
他沉默许久,才慢慢说:“他已经知道了,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
我沉默。
他亦然。
隔了许久,他带着点不明意味的语气说:“你可以说说你在暗门所受的罪,拿它来指责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涩然道:“没什么,一切如你所愿,我的确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很久,末了,低低地说:“我不悔悟。”
我点点头:“我知道。”
他是木月隐的儿子,为了报仇,忍辱负重活下来的儿子,十年磨一剑。
我是他仇人的亲生女儿,他屠门灭户的魔头的女儿。
他又没了声音,于是我问:“邺飞白该问你要人了吧?”
“你想留在这里吗?”
我不语。
他轻笑,说话的声音依旧平和:“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骨灰带回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