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半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站在门槛后面。瘦削,苍白,眼神冰冷,“你们找谁?”他冷冷地问。语气明显的不耐,眉头微蹙。
怀月的笑容被他周身所散发的冷漠冻住,下意识地朝他身后望去。
里面黑黢黢的,显然拉着厚实的窗帘,这个男人就站在一片阴影中,不愿跨出一步,仿佛随时准备把门关上。
怀月不是那种见面自来熟的性格,离婚后胆子更是小了很多,别人的眼神稍微凌厉一点,她就心里直打鼓。她曾对邓缘缘感叹,离了婚才知道结婚最大的一个好处是做人有底气,因为无论怎样总还有老公这条退路在。现在退路没有了,每一次都是背水一战,有时候害怕得直发抖。
就像现在,对面的男人阴沉地看着自己,她只想转身跑掉。
“叔叔你好,我们是您的邻居,今天特地来看望您,送您一个礼物。”豆豆站在门外,把装满了豆子的袋子塞到男人手中,抬头笑咪咪地看着他,“老师说,邻居之间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叔叔我帮您剥豆子好吗?这个豆子是我和妈妈刚刚在花园里摘的,很新鲜很好吃的。”
鲁豆豆小朋友在幼儿园里是老师时不时捧出来显摆的一道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的那种。搞活动拍集体照的时候总是站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长得比班里最漂亮的小姑娘还要夺人眼球。
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冲你一个劲儿地笑,还硬是要把礼物塞到你手里,姬君陶的脸便不能再一直板着了。他看看自己手里的那袋豆子,疑惑的目光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对面的女子。
怀月赶紧牵了儿子的手后退一步,指着自己家的花园道:“我们就住在您隔壁,因为我儿子的回家作业才冒昧来打扰您。幼儿园老师要求每个小朋友上门拜访一户邻居,并且送一个有意义的礼物,这个豆子是豆豆和我一起种的,是他的一片心意,希望您能收下。”
怀月一气说完,微微地脸红。
住在这里的人,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拎了一小袋豆子来送礼的大概也就他们母子了。何况还硬是把人家紧闭了半天不肯打开的门敲开,虽然是下午4点钟,可谁知道人家有没有被打扰。以前自己和鲁风如胶似漆之际,也是最烦不识趣者强行闯入的。
眼前这男人明显就是恼得不行。商怀月不安地解释道:“孩子最听老师的话,昨天开始就在记挂着要完成这个作业,因为旁边那两家没人在,所以才打扰到您,真是对不起。”
姬君陶看着眼前一脸歉意的母亲和一脸期盼的儿子。他看得出这个年轻的母亲微微的紧张,可能是被自己刚才的态度吓着了,牵着孩子的手握得很紧。他稍缓了脸色,拉开门,对这对母子道:“请进来吧。”
怀月没想到他倏然改变了态度,反而迟疑起来。
这个男人长得其实非常英俊,整个脸型的弧度很是秀雅。但是脸色苍白得近乎病态,这让他的黑眼圈非常明显,鼻梁很高很挺,两颊瘦削,给人一种很孤傲的感觉。不浓不淡的眉毛,眉头却一直微微皱着。她注意到他抓着门把的手,修长洁净,很少有男人有这样一双形态优美的手,但是肤色几乎透明,似乎连血管都有迹可寻,显然是一双很久未见阳光的手。
怀月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总觉得这个男人哪里有问题,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令人不安。她飞快地又瞥了他一眼,他仍然站在阴影里,似乎在看着她和豆豆,又似乎不是。
怀月心里颤了一下,她终于发现他哪里有问题了,眼睛,没错,这个男人的眼睛非常空洞。
他的眼窝比一般人要深,有点混血的特征,从轮廓看,这双眼睛就是去做眼镜广告模特也毫不逊色,却偏偏眼神涣散。怀月以前编辑过一期精神科专家的访问,看了不少这方面的资料,她虽然不想对号入座,但这个男人给她的感觉太不正常。
眼前这人身高在1米8左右,虽然瘦,但身架很挺拔,对付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绝对不在话下。就算自己是神经过敏,她也冒不起这个险。她紧紧握住豆豆的手,尽量装做若无其事道:“已经太打扰了,我们还是不进去了。”
“不会。小朋友,进来吧。”姬君陶转身顾自进屋,把客厅里的窗帘刷刷地拉开,房子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豆豆欣喜地抬头看看妈妈,怀月赶紧弯腰拉住他道:“豆豆,叔叔还有自己的事,咱们已经送完了礼物,跟妈妈回家吧。”
“不要,我还想让叔叔给我写一张友爱卡。老师说拿到友爱卡的小朋友才能得小红花。”豆豆凑到妈妈耳边悄声道,“妈妈,这个叔叔好像不大高兴,我们帮叔叔剥完豆子,他就会给我填友爱卡了吧?”
怀月看着儿子殷切的小脸,犹豫万分。
“叔叔,拖鞋在哪里?”豆豆站在门口一边朝里探头一边大声问。
“不用换鞋,直接进来吧。”姬君陶的声音又暖了几分,他喜欢懂礼貌的人。
豆豆使劲拉着妈妈往里走,怀月想了想,让大门保持在了半开的状态。
这套排屋虽然和怀月那套结构一模一样,里面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整个房子的设计透出一股大家之风,比自己那里显然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当然这里是高档小区,哪怕金砖铺地也不令人意外。
沙发上方是一幅中国山水,怀月在这方面一窍不通,看看颜色黄黄的,揣摩着可能是明清或更早的年代了。她现在没心思打量人家的装修。见男人把袋子放在沙发边转身进了厨房,她不便跟过去,便拉着豆豆站在客厅中央,目光随意地落在了茶几上。
茶几上搁着一杯水,9分满,显然没喝过。
杯子旁边是两只药瓶,其中一瓶打开了盖子倒翻着,白色的药片从茶几一路洒到地上,有几十片之多。可能主人刚想吃药,被她和豆豆打搅了。
怀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大吃一惊。这两瓶药她恰巧都认识,一瓶叫“百忧解”,进口药,治疗抑郁症,那个精神科专家拿给她看过。而那瓶打翻的是很常见的“舒乐安定”,100片装,她自己失眠的时候也会吃上一颗。
怀月的心不受控制的“怦怦”乱跳。
难怪这个人这么久不来开门,他们按门铃之前这个男人准备在屋里干什么?这么多安眠药,准备自杀吗?
她想起他空洞涣散的眼神,怪不得自己觉得紧张,原来是抑郁症。那男人眼里的漠然令她不安,生无喜死无惧,这是一种极其糟糕的状态。
怀月脑子里迅速回忆起以前专访的内容。抑郁症的病人如果长期不见阳光病情会加重,而这个城市已经连续下了半个多月的雨,这两天才转阴天,容易导致病发。抑郁症的人独处时尤其危险,如果有人开解就会好得多。专家说过,得了抑郁症的人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有家人或朋友一直陪在身边和他们聊天,排解他们自厌的情绪。
到现在她还没看到那个开红色跑车的女人,大概有事出去了吧。她和那个女人虽然只是点头之交,不过印象不错,像是很爽朗的性格,怀月想自己应该帮她看着这个男人,至少在女主人回来之前不能让他出事。
姬君陶从厨房拿了两个塑料篮出来,见这母子俩正规规矩矩站在客厅中央。那小男孩好奇地打量着房子里的摆设,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可爱得紧,而那个母亲,却盯着茶几上的药瓶发呆,听见他的脚步声,略显慌乱地抬头来。
“厨房里没地方坐,就在这里剥吧。”姬君陶把塑料篮放在沙发旁边,又转身端出一个小凳子递给豆豆。
豆豆乐滋滋地道了谢,一点不见外地坐下来,对怀月和姬君陶道:“妈妈、叔叔,你们也坐下来,我们一起剥豆子。”
姬君陶呆了一呆,他只想着满足小朋友的愿望,没想到自己也是要干活的。再一想,这母子俩颠颠儿地跑来送礼,自己一点没有表示实在说不过去,虽然极不愿意,也勉强坐到了沙发上,一边示意怀月坐一边问豆豆:“小朋友多大了?”
“4岁。”豆豆伸出4个手指头摇了摇,问:“我在南山幼儿园读小班。”
“哦。”姬君陶点点头。蚕豆荚有点厚,他用大拇指掐着剥,有点儿费劲。
怀月觉得现在的情景十分诡异。
自己和儿子贸然闯入了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这个陌生人极有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更或许正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现在却同他们坐在一起剥蚕豆。
新鲜的蚕豆荚的汁会染黑手指,怀月这样想着,便在一旁示范道:“掐着剥手指头会疼,扭一扭就好了,豆子自己就蹦出来了。”她很诧异自己竟然在这样忐忑的时刻想的却是让这双精致极了的手剥蚕豆有点儿暴殄天珍,大概自己也有点精神不那么正常了。
豆豆为了他的小红花一心想讨好姬君陶,很狗腿地凑到他身边道,“叔叔你瞧这样,很好剥的。”他才剥了没几只豆荚,小胖手上已经有点黑了。
姬君陶点点头,听话地依样画葫芦。自己的脑子一定是进水了,他想,自从搬到这里以来,因为忙于工作他几乎足不出户,今天竟然会让陌生人进屋,还和人家一起剥豆子,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剥过豆子。
怀月见他沉默无语,心想他可能还纠结在自厌的世界里,一边无比盼望着开红色跑车的女子快点回来,一边便想找个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姬君陶主动问道。
“我叫鲁瀚辰,大家都叫我豆豆。叔叔呢?”豆豆是个自来熟的孩子,而且善于打蛇随棍上。
“我姓姬,”姬君陶微笑道:“鲁太太,你儿子很可爱。”
“我姓商。”商怀月习惯性地纠正道。她早已不是鲁太太了,现在的鲁太太另有其人。
“噢。”姬君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和大家认识。”
怀月心想他这付冷冰冰的样子,要不是像她们母子这样厚着脸皮自动找上门来,估计住十年也不会结识什么人。才搬过来?难道又是另一家了?那个开跑车的女人把房子卖给他了?装修的时间也不长呢,真有点可惜了。
眼看着屋子里没什么其他人,她有点着急,他的家人呢?她和豆豆也不能一直看着他呀。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这里离市区远了一点,所以很多住户周末才来度假,大家互相之间其实都不怎么认识。”
“叔叔家里有小朋友吗?”豆豆问。
怀月听了暗暗高兴,正好可以打听他的家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儿子真是太得她的心了。
“没有。叔叔家里只有个阿姨,她去宠物医院看她的小狗去了,小狗这两天胃口不好。”姬君陶耐心地答道,这是他见到过的长得最漂亮的孩子了,长得很像母亲,却又不失男孩子的大气,可以想见孩子的父亲必定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去宠物医院应该不需要多少时间吧?怀月舒了口气,听儿子又问:“小狗也疰夏吗?妈妈说明天要做乌米饭,豆豆吃了乌米饭就不会疰夏了,要不也给小狗吃一点?”
怀月见身旁的男人面露疑惑,忙解释道:“是个风俗,立夏这一天要是吃点乌米饭,孩子不会疰夏,也不会被蚊虫叮咬,明天是立夏,外面糕团店有卖乌饭糕的,可惜都是甜的,豆豆不喜欢吃,我就自己给他做点咸的。”
姬君陶“嗯”了一声,“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风俗,乌米饭是什么?”
“就是很黑很黑的饭。”豆豆道,“叔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乌米饭的故事。”
没等姬君陶有反应,极有表现欲的鲁豆豆便站了起来。“ 从前有个老太婆很爱吃烤鹅,每次要吃鹅的时候,就在巷子里放上烧红的铁板,巷子两头一头放碗酱油,一头放碗香醋。然后把鹅赶进巷子里,可怜的大白鹅又烫又渴两头跑,跑到这头喝口酱油.跑到那头喝口香醋,不一会儿就成了烤鹅。老太大死了以后,阎王把她抓到地狱,她的儿子目莲和尚知道妈妈在阴间受苦,常送饭给妈妈吃,但每次送去都被许多小鬼抢光,妈妈根本吃不到。目莲就到山上采了乌饭叶,泡出黑水,再煮了饭送去。阴间小鬼一看饭是黑的,以为是不好的东西,不敢吃,她妈妈才不再饿肚子了。这个就是乌米饭的传说。所以乌米饭也是孝子饭。”
这个故事怀月已经给他讲过很多遍,豆豆背得滚瓜烂熟,一点不打疙瘩。
姬君陶很少接触孩子,惊奇这么小的孩子嘴皮子这么厉害。他其实是不了解行情,现在幼儿园的孩子,故事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鲁豆豆有一个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妈妈,一个律师爸爸,光基因遗传就够他出类拔萃的了。
豆豆得意地看出姬君陶赞赏的眼光,很有大腕风度地摆摆手问:“还要听吗?”
姬君陶被他的样子逗得微微一笑,点点头。
于是豆豆的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一直讲到门外传来汽车声,怀月才牵着豆豆的手起身离开。
茶几上洒落的药片已经被收了起来,而眼前的男人也渐渐地神情愉悦,她偷偷松了口气,为自己和儿子,也为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