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月虽然被采访的事情搞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过有件事却还让她高兴。鲁风自从上次三个人一起吃饭后,主动提出由于豆豆暑假里要跟爷爷奶奶去避暑,怀月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儿子,所以这几个星期天都让豆豆来跟着妈妈过。
每周五下午鲁风把孩子接来后都在杂志社楼下等怀月下班,然后三个人一起吃晚饭,再送母子俩去排屋。有时候鲁风还会进去陪儿子玩一会儿再离开。到了周日晚上,再来接豆豆回城里,顺便带上怀月。如果恰好晚饭时间,为了豆豆不至于饿着,三个人又会一起吃晚饭。
怀月觉得日子好像有点儿过回去的感觉,又不知怎么跟鲁风说,因为以前也一直都是这样接送孩子的,问题出在那顿饭上。可是既然答应过豆豆,也不能马上反悔,她觉得鲁风似乎在打算着什么。再一想,他也37岁了,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可能对豆豆特别依恋吧,想想豆豆说的那句“爸爸也在,妈妈也在,多好呀。”便不忍心说什么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早上起得早,怀月给菜园浇完水,和豆豆在小路上抛球玩。怀月的球总是稳稳地落到豆豆的怀里,而豆豆手腕没什么力气,掌握不了方向,球抛得东一个西一个,怀月只能不停地跑来跑去拣球,一会儿工夫,已累得满头大汗。
姬君陶站在花园里远远看了一会儿,推门出来。
豆豆一见到他,扔了球跑过来:“姬叔叔,今天我们画大灰狼好不好?昨天妈妈讲小红帽的故事了。”
姬君陶笑道:“叔叔教你画的葫芦你会画了吗?”
“会了,我拿来给叔叔看。”豆豆跑回自己家去拿画。
怀月拣了球跑过来,因为气喘得有点儿急,胸口微微起伏,白皙的脸上透着红晕,显得生气勃勃。
姬君陶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问:“一大早就带豆豆来锻炼,早饭吃了吗?
“还没,正要回去做,姬先生吃了吗?”
怀月一直以来都叫姬君冶为“小冶”,而叫姬君陶为“姬先生”,姬君陶之前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今天早晨,看着她这么明媚地从阳光中跑向他,有一种抓不住阳光的感觉从心底慢慢浮起,竟然慌乱紧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失去。但是又不能责怪她叫得如此生疏,又不能贸然开口请她改个称呼,毕竟两人接触不多,算不上熟络。他心里有微微的遗憾,只能看着她不说话。
怀月哪里知道对面人心里的九转回肠,奇怪他一个简单随意的问候都反应不过来,仔细看看他的脸,又不像是有什么不正常,便道:“那我进去做早饭了,姬先生你忙吧。”
“怀月。”姬君陶一着急,叫住她。
他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怀月。这两个字,听小冶咋咋呼呼地喊过很多次,偶尔阿戚也会随意地提及,自己却总是不好意思叫得如此亲昵。她当然早已不是鲁太太,“商小姐”的称呼又显得身份窘迫,所以平时他都不知道该称她什么,只是见面点头,然后借着豆豆招呼。今天这样一叫,只觉得这名字分外好听。
怀月疑惑地转过头来。今天早上的姬君陶确实有点奇怪,“嗯?”她微微挑了挑眉,和颜悦色地看着他。
姬君陶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只好道:“等豆豆吃完饭我教他画画吧。”
“不用了,姬先生这么忙,哪能把时间浪费在小孩子身上,我自己陪他乱七八糟画一点就行了。”怀月拒绝道。不知者无罪,可现在知道了你是这么大一个腕儿,谁还敢让你教孩子画画啊!
姬君陶不知道怀月为什么拒绝,有点无措道:“是不是我教得太难了,豆豆不喜欢?”
“豆豆喜欢的,姬叔叔你看,我画的葫芦是不是跟妈妈种的一样?”豆豆拿了一叠画纸跑过来递到他面前。
姬君陶赶紧接了过来,铅画纸上画满了大大小小的葫芦,歪歪扭扭,五彩缤纷。他看着看着不觉笑起来,“豆豆画得很好。”
怀月也凑过去看儿子的画,豆豆画的虽然一个个都像歪瓜裂枣,但很认真地涂了颜色,顶上一根茎,底下一点黄黄的大概表示蒂上谢掉的一点花,蛮像那么回事,便笑道:“豆豆观察得挺仔细的嘛!”
两人挨得很近,姬君陶几乎看得清她耳朵背面隐隐的血管,还有鼻尖上细细的汗珠,忍不住一阵心跳,咳了一声,才道:“你看这个,他是想画小葫芦上的绒毛吧?”
怀月也早看到了,正纳闷豆豆为何在一个个葫芦上密密麻麻点了那么多点,经姬君陶一点破才有点明白过来,忍不住轻声道:“怎么像个小刺猬啊!”抬头看姬君陶,“是不是?姬老师?”真正的笑靥如花。
姬君陶第一次看到怀月如此活泼调皮的样子,只觉得漫山遍野的花儿瞬间啪啦啦地开放,美不胜收。一时忘了心事,展眉一笑,“这样叫法也不错,我教豆豆画画,你叫我老师,你想学的话我也可以教你。”
怀月心道,如果真是老师的话就好了,那样哪怕耍赖也要做成那个访问。想起访问一事,顿时心事重重,本不想借助这个邻居的关系,现在看来竟别无他路可走。但愿小冶今天过来,她想,这样还可以试着从姬君冶入手做做她哥哥的工作。
姬君陶见她沉默不语,深感自己刚刚的唐突,神情不觉有点讪讪,把画还给豆豆道:“一会儿叔叔给你画小红帽和大灰狼,现在先跟妈妈回去吃饭吧。”
怀月这才回过神来,匆匆道了别,拉着豆豆回了家。
姬君陶独自发了会儿呆,到小面馆去吃面条。
姬君陶站在窗前,看着怀月牵着豆豆出去买菜。
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入画的母子,小男孩仰头说话的角度那么漂亮,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长长的睫毛小翅膀一般地扑闪。而那个年轻的母亲,真如诗中所言,恰是那低头刹那的温柔,女子的柔美得以最好的演绎。总是对着孩子温柔地笑,似乎孩子的每一句话都是天籁般动听。如果换作以前,他早就提笔画下这一幕,只是现在有了私心,这么美的图景,竟舍不得与人分享了。
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一直站到怀月又牵着豆豆回来,拎着菜,他猜得到袋子里肯定有茄子、有海瓜子,说不定还有排骨。这个孩子,餐餐吃不厌这几个菜,也真有这样的母亲,愿意餐餐做餐餐陪着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生命里似乎只有孩子的女人。
姬君冶回来,见哥哥又站在窗前沉思,偷偷笑了一下。以前哥哥生病的时候,也总是这样长久地站在窗前,什么都不做,甚至忘了晨昏与饥饿,眼里空茫一片。而现在的他,眼里有了期盼与眷恋,有了烦恼,阿戚说得对,哥哥的抑郁症在好起来,只是,怕是又得了另外一种病。
“哥,汪伯伯打电话来,受人之托,问你愿不愿意接受访问。”姬君冶洗了个苹果一边啃一边说,见姬君陶面无表情,补充道:“是怀月的社长托他的。”
那个高个子挺帅气的社长?把豆豆扛在肩上看龙舟的男人?姬君陶皱了皱眉,“你前段日子不是问过我了?”
“是啊,我叫下面的人都回绝掉了。可这次是汪伯伯开口,人家还说如果你不耐烦接受访问,可以先根据资料写好初稿,让你过目作个修改就行,就是想拍个照。”
姬君陶不悦道:“既然都有资料可找,还找我干什么,随便写吧。”
姬君冶无奈道:“这下又是我去作恶人,不过怀月更倒霉,新工作第一炮就是个哑炮。”
姬君陶一愣,转身问:“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不是做民俗的吗?”
姬君冶故意叹了口气道:“她跟我一样被你牵累,汪伯伯说怀月被调去文化人栏目了,我估计是他们社长发现了我们是邻居,故意给她安排的活儿,她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姬君陶在心里骂陈瑞炀是卑鄙小人。这么说来她知道自己是谁了,可为什么早上遇到的时候只字未提?
“哥,怀月也许不好意思跟你提,你别让她为难,她刚到一个新岗位,没点成绩总不行。采访提纲拿来我帮你搞定,就让人家来拍个照吧,或者我去替你找一张以前的?”
姬君陶低头想了想,道:“你先去买菜吧。”
怀月一边陪豆豆在走廊的小桌子上画画一边叹气道:“豆豆啊,妈妈真羡慕你啊!”
“妈妈中午我们吃葫芦吧。”豆豆正画葫芦呢,一边涂颜料一边问:“什么是羡慕?”
“羡慕就是你让姬叔叔给你画葫芦他就给你画葫芦,你要大灰狼他就画大灰狼,可是妈妈想问他几句话他都不肯回答。”
姬君陶正想走过去,听了这话便在墙边站住了。
“为什么呢?姬叔叔为什么不肯回答呢?”
“因为姬叔叔是那种很牛的人。”怀月笑着摸摸儿子的头,“牛人哎,儿子你懂吗?”
豆豆点点头,“懂,爸爸就是牛人,什么官司都打得赢。姬叔叔也打官司吗?”
怀月笑道:“你爸爸那是吹牛的牛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官司都打得赢的律师。”
姬君陶不悦地想,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到打官司上去了。幸好又听豆豆问:“那为什么豆豆的问题姬叔叔都肯回答呢?”
“因为姬叔叔喜欢你啊!咱们豆豆多可爱啊!”怀月在儿子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姬叔叔不喜欢妈妈吗?所以不肯回答妈妈的问题。”
姬君陶神情一滞,刹那间万分紧张。
“当然了。”商怀月不假思索道,“豆豆是孩子,妈妈是大人了,你看这葫芦小小的才可爱吧?如果长得像人那么大,你还想吃它吗?肯定不会喜欢了吧?”
有拿葫芦比人的吗?姬君陶一阵懊恼,想返回家去,又不甘心,皱着眉听下去。
“豆豆就喜欢妈妈这么大的葫芦,可以钻到葫芦肚子里去乘凉,不怕太阳晒。”豆豆灵机一动,道,“妈妈,我中午不想吃葫芦了,我要把它养大,养得像妈妈这么大。”
怀月哭笑不得地看着儿子。隔壁的姬君陶忍不住弯起了唇角,觉得豆豆说话比她妈妈有水平多了。
他打开院子门,走了过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走进别人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