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摩西分海一般、完全退至广场边沿的水泥地面, 恰如两方堤岸。而掩藏在其下的……正是波光璀璨的长河。
那是一整方延绵的玻璃穹顶。
而穹顶之下,则是罪恶的源头。
放眼望去, 这个庞然的地下王国就像一具有生命的血肉之躯,密密匝匝的甬道仿佛错落着的驳杂血管与脉络;唯一的不同之处, 大概就在于常人的血管流淌着的是鲜红的血液,而这里……只是一片纯白的世界。
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地板、炽烈的日光灯……
因为周遭都是一片不掺杂质的白,使得被禁锢着的“人”显得格外突兀。
——数以百记、双目紧闭的人,就像是一座座静止的雕像,矗立在林立的隔断所构筑的纯白牢笼中。
被烙上国长路军基标记的科研机器人不紧不慢地在其间穿行,时不时拉起一双双苍白的、布满青色筋络的手臂,调整着其上密密麻麻的导管。
伊维斯迈出一步, 站在了那方穹顶上。
立足于剔透的、几近透明的玻璃穹顶之上的男人, 远远望去,简直就像是……漫步在虚空之中。
“能力者……看似强大,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存在啊。”
他俯瞰着脚下的情景,轻声说。
“人类被石板选中、赋予力量、成为能力者, 凌驾于科学之上的崭新规则成为了新世界的主宰。这力量被愚蠢的追梦者们奉之为神迹、甚至妄想以之改变命运、改变社会、实现……梦想。”
伊维斯抬眼。
深邃的眸比之最灿烂的蓝宝也不遑多让。
“其实神迹啊……只不过是……”
“以惨痛的代价, 换取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而已。”
……
“……精彩的演说。”
国长路科研所对街,在瓢泼大雨中行进的s4专车上,青之王双手交叉、置于鼻端,凝望着眼前的液晶屏幕。
“都录下来了么?”
“是。”淡岛世理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
宗像礼司微微支起前倾的上身。“干得不错,这下高层的老家伙们可就赖不了账了。”
淡岛世理的唇线绷紧了一些,最终一语未发。
“怎么?”宗像礼司将视线移向下属,“动摇了?”
“不……”淡岛世理几乎是反射性地否认道。
“可那张脸上的犹豫可是骗不了人的啊。”宗像礼司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会儿, 尔后发出一声叹息。“不必那么紧张,淡岛副长。”
交叠的修长双腿重新舒展开来。
“就连我啊,听到那样的话时……都几乎要成为那个男人的信徒了。”
淡岛世理霍然抬头,“……室长?”
宗像站起身,掸了掸袖口,拿起车门旁边放置的雨伞。
“走吧。”
……
站在穹顶边沿的速水紫央倏尔脸色一变——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身躯突然诡异地发亮、继而变得虚化!
周防尊就在她身后,见状伸手去拉她;只是手指刚一触及她的肩膀,对方已经凭空消失!
他眼神一厉、看向站在远处的伊维斯,红炎呼啸着向后者猛扑而去,瞬间吞噬了男人单薄的身躯!
如同翻滚熔岩一般的能量映红了一小片天空。
半晌,红炎消散。
站在原地的伊维斯已经和身边的速水紫央一样没了踪影,而脚下的玻璃穹顶毫发无损。
与此同时,实验室中央地面的空间突然波动了一下——伊维斯已经凭空出现在了地下。
稍稍移开罩在头顶的白伞,隔着这层水晶牢笼,他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正上方的王权者,尔后从容地步入旁边的金属隔断,身影隐没在川流不息的科研机器人中。
周防尊脸色一沉,再度催动力量。黑色外套被阳炎带起的烈风猎猎掀起,狰狞的火舌冲天而起、滋滋炸响!
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到此为止吧。”
青组的剑士纷纷让开道路。
宗像礼司撑着雨伞穿过人群走来,瞥了一眼脚下的奇景,“哦……比想象中还要惊人啊……”
青之王语气轻描淡写,与身后的下属们惊得无法言语的模样成鲜明对比。这声感慨过后,他又转向老对头,“这层屏障可不是能凭借蛮力打坏的,停手吧,周防。”
周防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暴涨的红炎已经再次轰到了地面、使得整个广场都震动起来!
与上一次没有任何区别,阳炎散去后,透明的玻璃棚顶甚至连一丝裂痕都没有。
……
身体像是被某种力量不断推挤,意识有那么一瞬间的模糊——视野清晰起来时,速水紫央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空旷的房间中。
墙壁、天花板,触目所及,尽皆纯白。
伊维斯背对着她站在前面,拉开了房间门。
门扉开启,立刻就有不绝于耳的嘀嗒声涌入房间;这里连接着整个地下实验室的走廊主干,举目看去,无数科研机器人正穿梭在囚禁着活人的牢笼之间。
“……伊维斯,”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那一具具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的青白人体,艰涩地呼吸了一下。“为什么这么做?”
就像是没听到这她的问题似的,伊维斯仍是望着前方,淡淡地说:“这里全都是β组的能力者。如何,数量非常惊人吧?比起这些天来失踪的人数来说,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很奇怪吧,为什么明明这里有大批失踪的能力者,户籍课却一无所觉?”
他发出一声轻笑。
“不但没有登记过,而且无法被scepter4的系统检测到能量反应。因为他们……是人造的啊。”
他举步向外走去。
“自从战后石板被运回日本之后,高层的贪欲就在不断膨胀。不满足于由石板自主选择strain的现状,想要找出能够干涉石板、人为地制造能力者、甚至夺取那力量的方法,全面地掌握主导权。”
他回过头、慢慢收拢手中的白伞;残余的水珠顺着伞头滴下、溅在地板上。
“现在研究已经取得了成果,比如说……就连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够使用这种将空间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能力了。”
雨伞倏尔虚化、消失,片刻后出现在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所以你以为,只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够建造出这座罪恶之城么?我啊……只是借用公职之便,让这项研究提前深入了一些而已。”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颤抖着的左手。
非常熟悉的小动作——每当情绪大幅波动时,她就会握紧剑柄,仿佛能够从那澄黄的冰冷金属里汲取强烈的信念似的。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印象深刻,数年前的记忆仍旧鲜活得就像刚刚发生不久。
他甚至记得她当时的情态——她以手托腮,看着隔离室密封的天花板,目光却像是透过重重阻隔、企及天穹似的——
然后她问他:“博士知道天上那一位么?”
——当然知道。恐怕从事着与德累斯顿石板相关研究的研究员,每天都起码有超过三次以上的机会念到那位大人的大名。
阿道夫·k·威斯曼。
漂浮在日本上空的那位永生者,正是发现了石板、将神迹带临人间之人。
她叹气。
“那一位跟我一样,是不老不死的异端啊。不过自从那年他姐姐死在柏林、德国政府也彻底玩儿完之后,他就一个人在天上漂着,再也不肯下地一步。原因嘛……大约也跟我差不多?那些像我这样、渴望着力量的人……”
——“你对我说,渴望着石板力量的人,大多妄想着操纵神的力量来实现愿望,结果发现其实是那力量在操纵着自己、将自由剥夺、只剩孤独……到最后,追悔莫及。”
将这段回忆一字不差地复述完后,伊维斯走到了一个被固定着的能力者面前,伸出食指在旁边布满密密麻麻按键的控制台上梭巡了一下,尔后在某一点停驻、按了下去。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了……想要帮你实现愿望啊。”
将这不老不死的能力消除,还予你所渴望的自由。
话音刚落,就被她一把拽住了衣领、重重地一推,背朝后磕在了金属隔断上!
“你疯了吗?用别人的生命作为实现愿望的代价,就算真的走到了尽头,终点也只是深渊而已!”
“……早就在深渊里了啊。”
他别过脸,看向那名被固定在两人高的容器中的能力者。
她不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当看清那名能力者身上所产生的急剧变化之后,她不由屏住了呼吸,脸色骤然变得煞白。
“看到了吗?好不容易找到实现愿望的方法……”伊维斯湛蓝的眼蒙上了一层灰霾,被浓烈的绝望所占据。“却要为之付出……我付不起的代价。”
……
“室长,找到控制台了。”日高连伞都顾不上打,在狂风中扶着雨帽小跑而来。“已经着人开始破译密码,设法开启这个……”他瞥了一眼脚下,一时卡壳,竟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下人体实验室。
没等宗像礼司对下属说些什么,站在另一头的草s突然连按几下手上的终端、继而适时地插口道:“不用那么麻烦。”
宗像挑眉,“怎么?”
“我们的人已经找到那家伙的小助手了,她说她知道控制台的密码,现在正往那里赶。知会你的部下一声,让他们放行。”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宗像挺自然地说。
草s耸耸肩,看了一眼站在穹顶正上方、脚下满是烟蒂的周防尊一眼,“别搞错了,这可不是为了你们。”
“非常好,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因为人情而伤脑筋了。”宗像眨眨眼,“所以人抓到以后,不要妄想在这里动用私刑。”
“这可真是打得好算盘,想让我们空手而归?”
宗像不以为忤,“……你是聪明人,该知道真凶并非是‘一个人’。”
草s出云蜜镜后的眼神氤氲起冰冷的锐芒。
——并非是任何一个个体,而是已经腐败的、这个国家的“内核”。
“我理解你的愤怒。”宗像推了推眼镜,语速逐渐放慢,“……我会尽我所能,试着根治这毒瘤。但在那以前……”他别过头,迎上周防不知何时起投来的视线。
该如何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以绝对的暴力镇压、还是漫长的谈判?
草s出云凝视着彼此遥遥相望的两位王权者。
然后他听到,素日里总显得有些傲慢且不近人情的青之王,以沉稳的语调为这场战争划下了句号。
“……抱歉。”
他这样说道。
草s出云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去看周防的反应——后者已经别开眼,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似的。
与此同时,玻璃穹顶突然隆隆震颤起来,继而缓慢自西向东推移,仿佛一只正张口的巨兽。排布在地下的日光灯一盏盏地熄灭,整座水晶宫般的地下建筑的光泽迅速黯淡下去。
围在四周的青组剑士立刻收紧包围圈,个个蓄势待发。
……
第一盏日光灯熄灭时,伊维斯将目光自那名能力者身上移开。
“……看,跟失败也没什么两样吧?我想继续下去,但却没有机会了……因为已经,”右手颤抖着覆在脸上,“到了期限之日了啊。”
手指撩开浏海,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如果能够再偷取一些时间,也许我能成功也说不定——不,我一定会成功的——”
“所以我才试图得到‘永恒’。”
日光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周遭逐渐陷入黑暗。失去穹顶的阻隔,他听见天际隐隐的闷雷声,也听见她晦涩而暗哑的质问。
“……你这么做,跟当初为了私欲而追逐那力量的我有什么不同?”
伊维斯低垂着头,凌乱的铂金色发丝掩住了脸上的神情。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抬起手。“不一样啊,因为我并不后悔。”
冰冷的指尖在她蹙紧的眉心游移,“只要能够消除这痛苦……就可以了。”
就算成为永驻深渊之中的恶鬼……
也无所谓。
“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失去意义了啊。”
“从看到你望着那男人的眼神的时候……就明白了啊。”
第一滴雨水透入这与世隔绝的地下城池。
借着夜空的微光,她看清了他最后的表情。
那是十分残忍的——
释然。
身躯再一次虚化、继而被熟悉的推挤感填满。睁开眼睛时,速水紫央已经站在了科研楼广场的水泥地面上。头顶一暗、深蓝伞翼映入眼帘,回头一看,是冲着自己微笑的上司。
“辛苦了。”他说。
一直以来都让速水紫央浑身发痒的公式化微笑,此刻却奇迹般地让她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梭巡四周——伊维斯出现在地面上后,立刻被青组剑士包围。
她抬头,看向广场的彼端。
隔着偌大的露天地下实验室、站在“对岸”的周防尊,很不凑巧地也向着这边看来。
见状,宗像体贴地补充了一句:“需要叙旧的时间吗?”
她抬手抹了抹脸、将手心的湿意甩掉、亦将他灼然的视线遮挡,半晌才开口。“我要申请工伤补贴。”
“工伤?”
她转过身,背向他走向s4专用车。
“……烟全泡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