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十一年九月, 太子皇甫阎麒即皇帝位,次年正月改年号为隆麒。
隆麒元年, 朝堂上又多了一席官位,官拜正一品, 统领六部,协理新帝,亦是唯一能面圣不行跪礼,上朝不着官服之人,只是,谁都知道,这位新上任便手握大权的新官, 便是当年景玄帝的七弟, 因通敌叛国之罪而被流放,失踪多年的皇甫然!
无端端让一个未有建树之人骑在头上,百官自然腹诽,只是碍于先帝的面子, 不敢公然与我起冲突, 面上安安分分得尊称我一声“台辅大人”或者“祈王殿下”,内心却极其不把我放在眼中。这一点我也非常明白,毕竟在他们看来,我当年也不过只是皇甫景瑞的禁脔,即便皇甫景瑞现在还在这朝堂之上,我也只能被看做是一个宠臣,指不定哪天, 就成了祸国殃民的佞臣……
金銮殿上,百官朝拜,唯有我一人独独站立,微微抬头注视着王座上之人,绛紫色的龙袍加身,一条条气势铿锵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帛线勾勒而就,螭吻图纹的纯金雕饰发髻,坠下两条晃眼的金色锦绳,在环视一周后,他将有些清远的目光移向我。
目光交接,我并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他身后的那个位置,有我太多的回忆,我总是忘不了,忘不了当年皇甫景瑞拥着我说的那些话……
他说,我只能留在他的身边,看他怎样用这天子的朱笔,勾勒万世基业!
他说,要这江山繁华鼎盛,要这天下尽握于手,要这四海俯首称臣!
……
我淡淡一笑,他的那些抱负,那些理想,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为什么,我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澈,就好像,昨日他还对我说过一般……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牢牢记住他说过,做过的每一件事了?
龙椅上的人微微侧目,看了我一会后,声音平静得说道:“众爱卿平身。”
身后一阵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所有的大臣们纷纷起身,我依然负手而立,一身白衣龙服,与周身那些暗色的官服格格不入。
“众爱卿有何事奏来?”声音平静中透着几分雅洁,阎麒微微一笑,俯瞰着堂下众臣。
几个月的皇帝做下来,早就觉得阎麒已经很有君王风范了,只是在我心里,总是觉得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是另一个,就好像过去,我日日看着他坐在那里批阅奏折一般……
“启奏陛下!”礼部尚书欧阳大人迈前一步,稳稳说道:“东阳国来使即将出访我国,择日便会入京。”
“东阳国?”阎麒语气颇缓,接着问道:“众爱卿认为,东阳国派人出使我国意欲何为?”
“陛下,东阳之人喜好模仿,素来对权威有极大的敬畏和服从,媚上傲下,崇拜强者,蔑视弱者,此次既然肯出使我国,自然是认同我国的地位,想要拉拢我们憬国!”吏部尚书张大人露出几分高傲的神采,颇有些得意得回道。
“拉拢?”阎麒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是!眼下便只有我国和西欧两国有雄踞一方的实力,他们自然是想要得到我们的荫护,东阳虽为岛国,但是实力也不容小觑,五国之中,也算是佼佼者了,若我们能和东阳国达成共识,便是多了一支强而有力的同盟军。”
一旁的兵部尚书西门大人冷哼道:“陛下,倭国人多奸诈,宵小之辈,我们决不可轻信于他,更何况,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弹丸岛国,我们憬国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中!”
张洛天与西门月岚向来水火不容,经常会为了各自的意见争得面红耳赤,而偏偏,他们又是朝廷党派的领路人,上头一斗,跟着下面一帮人纷纷插起嘴来。一边的张党谈论该要联盟,一边的西门派却拼命煽动说不要联盟。
争辩正激烈,只听阎麒说道:“张大人与西门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太山不立好恶,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择小助,故能成其富。上无忿怒之毒,下无伏怨之患,上下交顺,以道为舍。朕以为,若东阳国真有心与我国交络,合纵连横也不失为一个良举。”
两方大臣互瞪一眼,然后纷纷顺气道:“陛下英明。”
他两边都给足了面子,然后再说出自己的想法,两方面权衡做得很足,我看着他,突然想起曾经跟他谈过如何吞并别国的方法,那个时候我告诉他,要得这天下,就要先拉拢别的强者……
感觉到我的目光,阎麒回头看着我,笑道:“台辅,有何高见?”
身边一下子射来几道不屑的目光,离得近了,甚至还能听见他们鼻子发出的哼声,我抬头,看着御座上的阎麒,毫不拖沓得回道:“不妥。”
一旁的张洛天冷笑道:“台辅大人果然够气派,不但不自称‘微臣’,还敢直视陛下回话,更是当众反驳陛下的建议,果然是好得很啊!”
身边的西门月岚也嗤笑道:“台辅大人若是不懂政道,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免得失了面子,惹人笑话。”
这两人,也就在对我的意见上空前统一……
阎麒淡淡道:“无妨,台辅不必拘于君臣之礼,若有意见尽可详说。”
我先对两大巨头颔首道:“多谢两位大人关心。”见他们扭头不甩我,我也不恼,只是依旧朝着上方的阎麒看去,然后说道,“我不认为与东阳国结成同盟是明智之举。”
阎麒抬了下眉,问道:“哦?为何?”
我懒懒答道:“不为何。”
身边的笑意更盛,原本还遮掩着笑的,一下子全都笑出了声。
阎麒微微皱了皱眉。
我环视了下周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各位大人,当你们在有需要的时候,若有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跟一位姿色平平的女子供你选择,你会怎么选?”
“那自然是选美女了!”不知哪个角落的人回完后,四周一阵静默,然后一下子传来阵阵苍蝇似的讨论鄙夷声,隔了一会,张洛天不满道,“台辅大人,殿堂之上可不容你瞎说胡闹啊!”
我无谓得说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他问:“什么比方?”
我笑道:“张大人,如果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又何必选择次的呢?我想说明的,正是这个道理。”
殿堂上的众人纷纷有些疑惑得看着我,我勾起唇,看着御座上的阎麒。
阎麒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御桌,漆黑的眼珠闪过一道光芒,他站起身,挥了挥衣袖道:“退朝吧。”
百官正行跪礼,阎麒又朝我打量了一眼,然后离去。
回府的路上,又遭了不少官员的白眼,不过我倒没当一回事,自顾自回我的祈王府去。
这祈王府是新造的,也算是皇甫景瑞送我的家,我挺喜欢这房子的,有时候觉得它很小,可以让我一个人匿藏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有时候又觉得它太大,大到连我自己都经常迷失方向……
刚进府,就见宣阑枢朝我走了过来,看他一脸犯愁的样子,我皱眉道:“还是种不活?”
他点点头,说道:“水土不适,难以成活。”
“我去看看。”还未走出几步,我又转头对他说道,“对了,今晚会有贵客前来,你记得让他们做上一桌好菜备着,茶的话一定要是顾渚紫笋。”
他说:“好,我让人去准备。”
交代完后,我急忙朝着后院走去,走到那片特意开垦出来的空地,只见那里孤零零得矗立着几棵幼小的树苗,叶子已然开始凋零,奄奄一息,毫无生气……
是莫梨树。
几个月来,我已经种了很多莫梨在这府中的后院,但是,却没有一棵能成活下来,那些懂得种树的行家告诉我,这种树很难种活,一般都在南方长成,北方的话很罕见,但是我却一意孤行得种了一棵又一棵,总觉得,只要梨树开花,他就会回来一般……
我始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他一定会回来的……就像我知道,阎麒没有害他的父皇一样,也许,只要我完成了他的心愿,他就会回来,永远跟我在一起……太多的是是非非,总有一天,都会理清的……
所以,我要好好种这莫梨树,等他回来看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一直在院子里折腾了很久,才发现宣阑枢站在我身后,他现在,真跟我的管家有的一拼,府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丝毫不用操心……其实,留他下来也是有私心的,毕竟他曾在那个朝堂上呆了那么多年,经验、手段自然不在话下,有他帮忙,我也不用怕被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们刁难……
我朝他看了一眼,问道:“人还没来么?”
他弯过眼看着我,笑道:“还没来,你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果然,全是泥痕,于是拍拍下摆站了起来,想到待会要见那个人,脏兮兮得实在不太好,于是便往澡房走去。
清清爽爽洗了个澡,再换了身衣服,我拉着湿漉漉的白发,努力把上面纠起的结抚平,弄了半天还是没弄好,最后没耐心,直接把一头白发往身后一甩,坐在门口乘凉……
今天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只有他会了解我的意思,所以也一定会来问个明白,既然他没有让我去他那里,就肯定是要自己跑来我的祈王府了,我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在不断得给他上课……
刚想了一会,就看到宣阑枢戴着面具朝我走来,他看着我,心疼道:“刚洗澡完不能这么受风,容易吹坏身子。”
我“哦”了一声,刚站起身,他就加了一件衣服在我身上,然后说道:“皇上已经来了,在正堂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