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繁的钟鸣之声响彻京城, 一声一声毫不间断,哀歌催怨, 朝阳初起,却不无带来一股沉沉死气, 一骑青骢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飞驰而过,马蹄响踏,仿佛即将踏碎坚硬的板石之路,踏碎千百年来岁月的箔离……
他们说,这是芜繁宫的禁渊之钟,每每只有帝王驾崩之时,才会鸣钟一日, 以求上达天际, 下至苍生……举国哀悼,黎民恸哭……
周围不断有京城的居民开始微微探出脑袋,无一例外的,都将目光看向城市的中心, 那座饱经沧桑, 日月雕饰的宫殿……
我咬牙,不断催促着身下的马,不相信,他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死去?我不信!我不相信!
即将到达芜繁的宫门口,守在门前的侍卫见我不顾一切得骑马奔来,立即将手中的武器拦住宫门,正色道:“何人胆敢擅闯皇宫?!”
“滚开!”
“大胆!”话落他欲拿戟朝我挥来, 我的马受惊,一下子扑起了前蹄,我紧紧稳住缰绳,只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住手!不得伤他!”
那侍卫明显一顿,这才看见急急忙忙在我身后追来的两人,马上抱拳道:“左丘大人,此人擅闯皇宫!”
小池的马好不容易追上来,他拉着缰绳,马不停得踱着圈子,他看着那侍卫道:“他是太子殿下的客卿,快放行!”
那侍卫皱眉看着我,似乎不太相信小池的话,我有些不耐,正想驾马冲进去,宣阑枢已经按住了我的手,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冷静下来。
“怎么了,闹哄哄的,我不过刚去宫里接了下旨,这就乱了?”一个年级稍长的侍卫长走了出来,他朝那些侍卫看了一眼,又朝我看了一眼,两眼猛然睁大,突然一下跪倒在地,“小的不知七殿下……啊,不,应该是祈王殿下驾到,我的这些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祈王海涵!”
祈王?
见我们都不说话,他忙指挥着门前的侍卫给我们让开道,没想太多,我直接驾马而入,只听那侍卫长战战兢兢得说了句:“刚接了旨,居然就来了!”
一路朝着穹央殿行去,周围的侍卫很多,却无一人上来拦我,小池在我身后喊道:“绯然,等等我们……”
眼见那熟悉的殿宇越来越接近,我的心一沉再沉,如果我进去,看到得只是他的尸体,那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死了,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不会死,这一切,都是骗局!皇甫景瑞,你只是想骗我回来,对不对?所以,你不会死,只要我来,还是可以看见你,看见你的孤桀冷傲,看见你的璀璨紫眸,看见你的绝然魅影……
翻身下马,用力推开穹央殿的大门,两扇雕花的鎏金大门发出岁月的响声,空气,尘埃,光影,疏离,一下子,落进人的眼中,初升的阳光淡淡得照进,仿佛赐予一切新生,又夺走万籁喧嚣。
龙床前,侧身坐着一个人,锦衣华服,黑发如瀑。
我的眼睛瞬间湿润。
脚步迟缓得往前走了一步,紧接着却再也迈不开步子,所有的话被卡在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哥,是你么?
仿佛是感应到什么,他缓缓转过头,精致的面容跟那人有八分相似,只是他的神情淡然,好似无喜无怒,在盯着我看了一会后,他淡淡说了句:“皇叔,你终于来了。”
有什么东西仿佛碎了一般,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太子殿下,绯然他……”小池急匆匆冲进来,看到我们一个站立,一个侧坐的姿势,一下子又噤声起来。
阎麒抬了抬眼,慢慢起身,对着小池说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处理。”
小池犹犹豫豫得看着我们俩,还是不敢违逆阎麒的意思,只好磨蹭着朝门口走去。
“把门关上。”
小池又朝我看了几眼,最后撅着嘴带上了穹央殿的门,门被关上,隔离了尘世,不见了阳光,一下子,就好像所有的希冀都破灭了一般……
阎麒走到我身前,微扬的角梢,启唇淡语道:“皇叔,请节哀。”
“节哀?”
他看着我,点头道:“是,父皇已经病逝了。”
“我不信,你说他死了,那尸体呢?为什么不在?”
阎麒清冷道:“已经焚化了。”
“一国之君,怎么可能会焚化?这话说给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听都不会相信!”
“皇叔,你可知父皇得的是何病?”
我皱眉看着他,有时候,总觉得阎麒冷静得可怕。
“父皇得的,是疾疫。医书上说,五疫之至,皆向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民病温疫,疵废。”
见我默而不语,他又说道:“一旦染上瘟疫,而又没有治疗之法,那么,死亡便是唯一 的结局。”
我脑子里有些乱哄哄,一下子想起了非典,禽流感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但是,始终都不能跟皇甫景瑞联系起来,他怎么可能会染上?
“皇叔可还记得月殇被焚城的原因?”
月殇被焚城的原因?猛然想起那位老人家说的话,他说月殇城爆发了一场罕见的瘟疫,一个城的人都……
“你们可是去过月殇城?”
“是去过,但那时月殇已经被焚城好几个月了,没有理由还会染上瘟疫,何况,月殇有瘟疫这件事,不是……”不是你们假借灭城的理由么?难道,是真有其事?
“皇叔,疫情不会因为一场大火就彻底消灭,他会有潜伏期。你没有患上,只能证明你的运气比父皇好。”
“我不信!”
阎麒定定看着我,接着从袖中抽出一个明黄色的龙纹卷轴,交给我道:“父皇的字迹,皇叔应该很清楚吧,若是不信,那就看看这遗诏吧。”
他的字迹,我自然清楚,我陪伴在他身边三年的时间,日日陪他批阅奏折,怎么会不清楚他的字!
有些难以控制得伸手接过,我闭上眼,慢慢慢慢打开了卷轴,咬了下唇,终是睁开眼,字如虬舞,偏窄略瘦,但这,的的确确是皇甫景瑞的字迹没错!
朕得掌天下,十年有余,一心之为天下,一意得为百姓,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数十年来殚心竭力,比肩而语,自认不愧于皇室宗祖,然朕今为疾病所困,自感时日无多,一念常疚┚刺熘袷俏瘢辉刀嗖。豢疤煜轮馗海溆行亩Σ蛔阋印
朕之七弟,当年藉由误判而罢黜出宫,今已查明,恢复其皇室族姓,加封为祈王,赐祈王府,永驻京城,辅佐新帝登基,其为朝廷一品大员,官位临于百官之上,恩赐面圣免行跪拜,称其曰“台辅”。
太子阎麒,仁孝天植,睿智夙成,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景玄十一年八月初七日 卯
手中的卷轴滑落,我呆呆得看着阎麒,这遗诏已写得明明白白,皇甫景瑞深知自己患了重病,就快活不下去了,所以在临死前认错,洗清了我之前莫须有的罪名,再是将皇位传给了阎麒,并且要我辅佐阎麒即位!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信!即使让我看到他亲笔写的遗诏,我依旧不信他已经死了!
阎麒走过来,俯身捡起了遗诏,淡淡道:“皇叔,遗诏上已经很清楚了,阎麒便不再多说,父皇的病因为会传染,所以回宫这段时日,一直是待在密室之中,不见任何人,即便是见我,也是以屏风相隔数丈之远,我本也不想将父皇的龙体火化,但这也是父皇的意思,因为瘟疫会经由尸体而传播……”
我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是离开他几天而已,他怎么就会染上这样的病?”
阎麒道:“父皇可能是不小心接触了月殇城的东西,因而……”
“他又不是看不见,怎么可能会去乱摸!”
阎麒看了看我,静静说道:“皇叔,阎麒先退下了,有很多服丧事宜要去处理,希望皇叔能够早日看开。”
“阎麒!”
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秒,他转过头,淡淡说道:“不管我说是真是假,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你不相信我会骗你,也不相信他会死,不是么?”
我一个人呆在穹央殿,坐了整整一日。
想到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想,不知道是怎么了,想哭,又想笑……
皇甫景瑞,你在骗我,对不对?
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那我会原谅你,但是我要你出来!
你回来,好不好?
为什么,这样子……
华丽的宫宇,单调的身影,曾经的种种,过往的缕缕。
我闭上眼,如果这里是我开始的地方,是否,也意味着结束?
翌日一早,有人轻轻打开了穹央殿的门,一个糯糯的女声轻轻道:“祈王殿下,您已经一整日未有进食,是不是……啊……鬼,鬼啊!”
我转过头,看着她惊恐的眼神,问道:“怎么了?”
她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道:“头发……头发……颜……颜色……”
我眨了下眼,挑起自己的一抹长发,只见原本漆黑如墨的长发,突然间变得洁白如雪,干净透彻得仿佛晶莹剔透的雪莲……
我轻轻勾了勾唇,笑道:“不要害怕。”
是啊,不要害怕……
极北之地,有子存焉,肤白,眸似月,皓如画,其发如雪……
发如雪,只是青丝不再,一夜愁落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