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少将军的阵亡消息是年后才传到烟雨镇的。
听人说白少将军死了, 连同跟随他的一众军官也都亡殁了。
这消息对李家真是个晴天霹雳。
王虎花了重金多方打探, 找回来的消息是——李政然所在的魏军在年前也阵亡了大半,将官的死伤尤为严重,似乎只剩下几名魏国军官……
这打击确实有点大。
吴氏和莫语都不相信, 因为没有阵亡书送来,谁知到了二月, 阵亡书还真下来了——
接下阵亡书的那刻,莫语跌坐在凳子上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
“婆婆睡了没?”钱诗诗问李欣乐, 后者刚从内室里出来。
“刚哭睡, 大嫂那边怎么样了?”李欣乐无力地坐到凳子上,这几日没日没夜地陪着母亲,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你二嫂还在那边陪着呢, 大嫂说她没事, 说大哥一定还活着。”叹口气,好不容易全家人都要聚齐了, 谁知大哥却没回来。
李欣乐的眼泪又出来了, “拖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嫂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呐?”
“看这样子,她肯定是不会改嫁了。”
“过了百日后,就要再等上三年了,到时孩子也都大了, 就算敬文可以留在李家,可乔乔总得带走吧?那么大的孩子,真到人家家里还能跟人亲么?大嫂的命真苦, 成亲三年才把大哥盼回来,谁知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赵絮嫣正巧进来。
李欣乐忙问她,“大嫂怎么样了?”
赵絮嫣一脸为难地坐到凳子上,“我都担心大嫂是不是被吓傻了,笑呵呵地跟我说她没事,大哥没死,嘶——她一笑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继而瞅瞅婆婆那屋的门帘,压低声音,“梁大娘昨天过来看大嫂了,对大嫂那个殷勤,你说……他们家会不会在打大嫂的主意?”
钱诗诗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赵絮嫣撇嘴,“什么时候不都得过日子?大嫂年纪轻轻的,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段有身段,持家掌勺的,人家当然惦记了,你忘了上次逃难住在山间的时候啦?那些人以为大嫂是寡妇,多少人巴着门想过来攀亲呢。再说事已经到了眼前,光哭有什么用?不得解决以后的生计啊?”
钱诗诗不赞成道:“那你跟大嫂说看看,看她会不会跟你翻脸。”
赵絮嫣张张嘴,“我这不是跟你们说嘛,你们想,大嫂今年才二十四,往后还几十年呢,要是真回头,那不得找个老实人?”那梁二郎就是个不错的人选,如今隔壁袁喜岁死磕着要跟过去,自己婆婆千方百计地挡着,人梁家才没敢要,要是换做他们大嫂,估计梁家直接抢了去!他们李家的媳妇,哪一个拿出来不是抢手货——呸呸,说什么鬼话呢。
李欣乐叹道:“那梁二郎确实不错,要不然隔壁那女人也不会死巴着不放了。”
钱诗诗推一下小姑子的腿,“你怎么也跟着瞎掺和,这种事我们做不了主,再说大哥刚没,一时间谁能接受的了?不过——要是真跟了梁二郎,那家伙可占便宜了,大哥的钱都归他了,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赵絮嫣对着老天白一眼,“难不成你还想打那钱的主意?”
“我不是就事论事嘛,难道还只许你说啊?”
“咳咳——”
内室传来几声咳嗽,吓的姑嫂三人呼吸都停了,完了,要是给娘听到,她非骂她们没良心不可,大哥尸骨未寒,她们就盘算着拆散他的家了!
三人自觉话多了,虽然都是为了大嫂好,但好像忘了规矩——
其实对莫语来说这是好事,在这个家吃了这么些年亏,她们总算还会替她的将来着想。
当然,改嫁这种事只是姑嫂三人私下随便说说,真要是改,她们还未必高兴呢。但瞧那梁家大娘一过来探望,李家姑嫂的脸色就不好看——这老太太真缺德,人家男人还尸骨未寒呢,就过来打人主意,还有人心没有!
李家的悲伤情绪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了入夏时分。
听说北边胡人出了关山,终于是被赶出去了。
胡人一走,逃难的人也就不必再客居异乡,该回乡的也都动身返乡了。
某个秋凉的傍晚——
姑嫂三人领着一众的孩子出来玩耍,她们主要是担心孩子在家吵到吴氏和莫语。这俩人自从收到阵亡书后就一直很少话,而且爱发呆,怕孩子们吵到她们,出门逛街就带孩子们来放放风。
“这几天不少人都坐船北上了。”钱诗诗。
“都回乡了。”赵絮嫣,“大嫂说她不回去,要在这儿等大哥回来。”
唉,三人一起叹气,欣乐想到大哥就掉眼泪,怕孩子们看到,脸扭到一边擦去。
“瞧,隔壁那女人。”为了孩子们打架的事,赵絮嫣和袁喜岁前些天刚吵过一架,至今见面还不说话。
钱诗诗和李欣乐顺着她的话望过去,可不!前面不远,袁喜岁正挎着篮子买菜呢,瞧见她们后,转身改走了其他路线,不愿与李家女人对面。
“嗟!跟来跟去,还没进梁家门,张狂什么呀!”赵絮嫣忿忿地扭过脸也不愿看袁喜岁。
钱诗诗侧身低道:“听说梁家大娘好像也不高兴了,嫌她去得太勤了。”
三个女人都对袁喜岁有点嗤之以鼻。
“话说回来,梁大娘往咱家的次数倒是越来越多了。”李欣乐的感觉。
“还不是想打大嫂的主意!大嫂跟那个女人放一块儿,有眼睛的肯定选大嫂!”赵絮嫣,“不过那老太婆也够气人的,整天往人家里跑,跟儿子找不到媳妇似的,还有隔壁那个女人,跟屁虫似的盯着男人,就怕别人抢走一样,当什么香饽饽呢?那家伙跟咱们大哥比,海底里去了!咱们大哥那可是大将军!”家里出了这么个大人物,几代人脸上都有光。
对于李政然很厉害这一点,三个女人一致认同,这是整个李家的荣光!
唉,荣光归荣光,她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呀……难道真要这么一直客居异乡,等下去?
“那是谁啊?怎么平白无辜抱别人家孩子?”赵絮嫣指了不远处正抱着李敬文的一个男人。
“可千万别是人贩子,我可听说这些日子丢了不少孩子——”钱诗诗惊慌。
李欣乐却觉得那人影很熟悉……
“嗳——我说你,就是你,抱人家孩子是怎么回事!”赵絮嫣一跳半尺高——近一年来经常上街跟人抢粮、抢菜,慢慢被引导出了撒泼的毛病。
钱诗诗提起裙子往这儿跑,李欣乐更是捡了路边的树枝——自从男人们都上战场后,李家的女人就学会了自强,撒泼打架的事干过好几回,没办法,人善被人欺嘛,本来的书香门第,如今变得越来越有乡土味。
就在三个女人的拳头和脚快要落到那人身上时——对方转过头来,三个女人瞬时僵住了动作。
“大……大哥?!”异口同声。
欣乐在发现是大哥后,蹭一下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李政然不得不把儿子往身侧挪一下,省得被妹妹挤到。
“出来买菜?”李政然一边被妹妹搂着,一边笑问两个弟妹。
赵絮嫣和钱诗诗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还是赵絮嫣嘴快,下意识道:“大哥,你……是人还是鬼?”
李政然扬起一侧的眉毛,他确实是瘦了不少,但还不至于像鬼吧?不过对于弟妹的问话他还是很有耐心回道:“是人。”
是人!
大哥还活着!
三个女人疯癫了。
而李政然并不知道家里收到了他的阵亡书,因此搞不明白妹妹和弟妹为什么会这么惊奇。
三个女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飘回家的,只觉得一阵晕晕乎乎就到家了。
“你真是我爹爹?”李敬文趴在父亲的肩上,手里还拽着马缰——他爹居然有匹这么大的活马!
“你没觉得我们俩长得很像?”李政然笑着捏捏儿子的小鼻子。
小家伙低头问姐姐,“姐,他跟爹爹长得像吗?”
乔乔正拽着爹爹的衣袍,美滋滋地点头,她当然认得爹爹了!娘说得一点都不错,她爹是不会死的,那些人都在骗人!
一进院门,李欣乐就冲屋里跑,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叫娘。
吴氏正躺在床上,自从长子的阵亡书送来后,她就很少下来。
“大哥,大哥回来啦!”激动之下,李欣乐差点把内室的门帘给撕下来。
吴氏听到这话又泛起了头疼,心道这个死丫头,又招惹出了她的眼泪来——
“母亲——”李政然用手指点开妹妹的后脑勺,省得她大呼小叫。
一听到长子的声音,吴氏嗖的一下坐起身望向门口,在看到儿子后,愣了好大一会儿,继而大哭起来,“我的儿呀,你终于回魂让娘能看上一眼了!”爬起身,来到门边,双手捧着儿子的脸好好看了一眼,“政然啊,你把娘一块带走吧……呜呜——”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酸谁能懂啊。
李政然还没来得及说话,妻子莫语已从西屋跑了过来,因为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隔那么远,她是怎么听到的?
“大嫂——”赵絮嫣刚想跟莫语报告这个好消息,谁知莫语根本没理她,或者该说她谁也没理,径直拨开人群,抱浮木般紧紧抱住丈夫,脸贴在他的背上——第一次在家人面前哭的这么恣意,而且大声。
李政然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隆重”的迎接——前面有娘,后面有媳妇儿,怀里有儿子,腿边还有女儿。
娘和媳妇儿哭得太凶,连带两个孩子也跟着一起哭,妹妹、弟妹,连闻声而来的两个弟弟也都在流眼泪,弄得他不知该怎么安慰……
有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他们不是高兴,而是哭得这么伤心?!
在瞅见门外的王虎后,李政然不禁叹声问,“老虎,怎么回事?!”
王虎也在笑着抹眼泪,“妈的,衙门的那帮混蛋送了阵亡书来!”
奥——原来如此!“去查查是谁送的阵亡书!”李政然对此相当不忿,给他查到是谁这么缺德,非套他麻袋不可。
“好,我这就去找人查!”王虎边哭边笑着答应。
李政然花了好大的劲才把家人都安抚住,真是比打仗都累!
“我是被借调进魏军的,一切关系暂时转进了魏军,他们跟朝廷还没做交接,难免消息闭塞,我让人带过信回来,不过看这样子,你们应该也没收到。”李政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家人,害他们白白伤心了大半年。
“大哥,你真升将军啦?”在知道一切是误会后,政昔来了交谈的兴致。
“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个归德郎将。”李政然坐在桌前吃饭,一众家人以他为中心点围成一个圈。
“那也是将军级的了。”李政亦也为哥哥能出任如此官职而高兴。
“如今齐军尽散,就算当了大帅也没用,何况我的官职是在魏军任下,在齐国也没多大用。”徒有虚名而已。
“那也是将军!”吴氏正名,怎么说他们李家都有个将军了。
李政然笑笑,看一眼桌上的馒头和肉丝炒青菜——青菜一大盘,肉丝只有那么一点点,可想而知,家里过的有多不容易,如今他回来了,得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
经查,关于阵亡书的事只是个误会,白少将军战死之后,齐军群龙无首,统计战况的事也就变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衙门为了省钱,对于逾期未归的士兵和军官统一下了阵亡书,这么一来,也省得再继续给他们发放军饷,还能省一笔钱,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李政然就是这么被阵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