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归、夏至、入秋, 烟雨镇的渡头越来越热闹, 街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冷寂,慢慢变得热闹起来——听说胡人已经被打到了燕北,老百姓终于可以收拾一下残屋断瓦正常过日子了。
吴氏自从为梁家说亲不果反被大骂一番后, 再没踏进过隔壁大门,甚至连西院墙都不靠过去。
政昔是夏末秋初时回来的, 黑瘦干瘪的几乎连家人都没认出来。吴氏心肝肉儿的抱着小儿子哭了大半天才作罢,心疼归心疼, 总算是有命回来, 这就是大好事。
而王虎则是秋末入冬时归来的,虽然也黑瘦了不少,但没政昔那么干瘪, 莫语本来急着想问王虎有没有政然的消息, 可见人家小夫妻有私话要聊,便等了一天。
“娘也真是的, 三哥回来时, 整天心肝肉儿地叫着,大鱼大肉地喂着,就算老虎是女婿,不是亲生的,也不带这么另眼相看的。”欣乐在小厨房里冲着莫语小声唠叨。
莫语暗自叹息, 生这种气有什么用?她这儿媳跟欣乐这亲闺女还不是一样不等待遇?“老虎人呢?”
“奥,一大早就出去了,说是打算跟几个军中同袍拉什么买卖。”想到大嫂之前拜托的事, “对了,大嫂,老虎说大哥去了魏军队伍,那边他打听不到。”
莫语提起的心又掉了下来,暗自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大嫂你别担心,大哥在军中这么多年,肯定不会有事的。”欣乐见莫语不吱声,担心她心里难过。
“我知道。”莫语苦笑,转身打算回屋,王虎正好回来。
“不是说在外面吃吗?怎么回来这么早?”欣乐替丈夫拍拍肩上的灰尘。
王虎没来得及答妻子的话,急着对莫语道:“大嫂,大哥有消息了!”
一听到丈夫有消息,莫语紧张到弄撒了手上的面粉。
王虎兴奋着,“我那几个军中同袍带了两个从燕北刚退回来的人,他们说除了白家的骑军,其他齐军全都退了回来,燕北那些难啃的骨头全都是魏军在啃,里面也有不少齐军的军官,还有几个升了将军和郎将呢!大哥就在里面,说是什么——对了,归德郎将!大嫂——大哥当将军了!”王虎高兴的难以自已。
让莫语高兴的不是丈夫升上了什么归德郎将,是他还活着!
欣乐也跟着瞎高兴,随口问丈夫:“归德郎将是个什么官儿?”
“从五品,是将军级别了!傻丫头,你们李家有将军啦!”王虎拧拧妻子的下巴!
欣乐大叫一声,夺门而出,边跑边叫,“娘——”他们李家祖上庇荫,竟然出了个将军!
莫语则呆呆地站在原处……
王虎的视线从妻子身上收回到莫语脸上,慢慢收下笑意,道:“大嫂,你别担心,大哥不会有事,我跟他一起上过沙场,大哥是我见过最机敏的人,他会保重的!”
莫语笑着点头,眼泪不小心掉了下来,赶忙擦掉,“瞧我高兴的!”自从去冬见过那一面,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他的消息,在家人面前她还不敢表现出忧心,怕惹的家里人跟着一起担心。偶尔做了噩梦,或夜深人静想他时,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下,要不然就找出他的衣服或者他的书放在枕边,心安了才能入睡。
如今终于是得到他的消息了,真好。
王虎知道她不愿在外人跟前哭,转身出去,让她可以放恣意一些。
***
李敬文有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爹当将军了!自此之后,将军就成了他爹的代名词,跟小伙伴们玩游戏时,他从来都扮正派一方最厉害的人!为什么?因为他爹是将军啊!
“娘,爹有这么高吗?”李敬文踩在桌子上,小手举的老高,比划着爹爹的高度,自从他爹当了将军后,他就开始好奇爹爹长什么样。
“如果你能从桌子上下来,我可能会告诉你他有多高。”莫语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用眼神警告儿子不可以再调皮。
李敬文咚一下从桌上跳下来,虽然是个矮桌,但对他那小身子来说已经足够跌破脑袋,“娘,爹有多高?”趴在娘亲腿上,张着炯亮的双眸,长睫颤呀颤的等着娘亲告诉他。
莫语想了一下,随手指指内室的门帘,“你爹比那门还要高一寸!”记得每次进内室他都要低头。
李敬文的小嘴张成“o”型,“那他有这么胖吗?”示意一下内室的门宽。
“你爹又不是大黑熊,怎么可能那么胖!”莫语忍不住刮刮儿子的小鼻梁。
虽然爹爹没有他想象的那般粗矿让他有点失望,不过李敬文还是很佩服爹爹的,因为他是大将军呀!“娘,爹什么时候才回来?”
莫语的笑容慢慢松弛,她也不知道吖,“等坏人都打完了,就可以回来了。”
“唔。”小家伙对坏人什么时候被打完没概念,不过那不重要,“娘,爹回来能带大刀吗?梁二叔那儿就有一把真的,这么大!”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
“是喔,你什么时候又偷跑去梁二叔家了?”这小子野的很,一不小心就能溜得不见人,梁家在小镇的另一头,他跑得还真远。
“跟小宇哥一起。”犯错的时候一定要拉个垫背的,“娘,小宇娘跟梁二叔成亲的话,小宇哥是不是要叫他爹?”
莫语弹一指儿子的脑门,“不要乱问,厨房的笼罩底下还放了一块肉饼,吃不吃?”
还没问完,小家伙就嗖一声不见了,从院子西头撒腿就往东头的厨房跑。
今天是个晴朗天,白云不见,碧空万里——
同一片碧空之下,没有孩子的身影,也没有江南的宁静,有的是荒滩烂草,血泊横尸。
远方传来胡琴的悲凄哀哭,那是胡人在给他们的勇士招魂,该回家了——
李政然已然累到半步也走不动,一头栽倒在草滩上,仰望那片碧蓝如镜的天空,良久后竟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到眼泪都出来了,妈的,他居然还活着!老天真他娘的厚待他!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他梦回家乡见过母亲、妻儿后才张开双眸,眸子里净是碧蓝碧蓝的倒影儿和愉悦,他可以回家了。
在积攒过力气好不容易站起身后,李政然撕下被砍烂的肩甲扔到一边,这条膀子估计再拿不动太重的东西了,伤得不轻,不过总比没命好。抬头远眺一眼燕北的雪山,因白雪反光而不得不半眯起眼来。
踉跄地走上几步,来到一位还活着的不知名同袍跟前,对方正在喝酒,见他过来,随手将酒壶扔给他,“来一口。”
虽然军中有令不许饮酒,但上至军官下至士兵,多少还是会偷带一些,否则日子怎么熬?
李政然拧开壶塞,狠狠灌一口后还给对方。
那人也狠狠灌下一口,问李政然道:“戚骏威,你呢?”
李政然抹一下嘴角的残酒,“李政然。”
“齐人吧?”
李政然笑笑。
“我先前一直以为你们齐国没有男人,不错,还是有很多血性汉子。”戚骏威拍拍李政然的肩膀表示赞赏,“你们那个白少将军,是这个!”竖起拇指。
李政然的笑容慢慢消匿,因为对方提起的白少将军已经在半个月前的塞上之战中身中十六箭而亡!作为属下和追随者,他当然难过。
戚骏威知道自己提到了人家的伤心事,再喝一口酒后,转言道:“从军多少年了?”
“加上这两年,跟胡人对干了十四年了!”
戚骏威投以钦佩的目光,“还没娶妻吧?”看他年纪也不大,居然在军中待了十四年,可见是没怎么回过家的人,“东营驻地外有红帐,要不要去看看?”介绍些香艳事与他,男人扎堆的地方,提得最多的除了军国大事,就只有女人了——所谓的红帐,当然是指有女人的地方。
李政然歪在地上用单臂支撑身子,抽一根野草含在口中,“家里还有媳妇。”年轻时说不准会心动,如今到没这份心了。
戚骏威大笑,“也对,你们齐国的美人儿多,这儿的实在太糙,等退下来,一定要去你们齐国找个媳妇。”
以下自然没少讲些荤段子,两个本来并不熟的男人坐在积雪枯草堆里聊得热泪盈眶。
正聊着,忽见远处来了十几匹黑漆漆的高大军马!只见那戚骏威噌的从地上站起身,身子绷地笔直!
李政然见他这副模样,也跟着站了起来。
没过多会儿,十几匹马就到了跟前。
为首的是个穿银甲、挂玄麾的男子,三十多岁,看上去跟李政然差不多年纪,却有着浑厚的气势,让人心生敬畏。
“大帅!”戚骏威右手握拳横在心口,行军礼。
李政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男人就是魏国的国务军政大臣李卒——比魏王还有权利的人!
李政然立直身子,也行了一个军礼。
那李卒没说话,只跳下马一径地望着远处的雪山,这期间,戚骏威、李政然两人一动也没敢动,等他回过头来时,他们仍站得笔直。
李卒看一眼他们俩脚下的酒壶,再看一眼行军礼的两人。
李政然心道:糟了!犯军纪被老大逮个正着,这下可要倒霉了,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
只见那李卒弯身捡起了地上的酒壶,拧开盖子放在鼻端嗅一下后,嚯的扔到了身后,酒液撒了一地,随即向身后的卫兵横手——
只见卫兵从马鞍上的鹿皮袋里取出一只酒壶——
“在这里,要喝就要喝胡人最好、最烈的酒!”李卒将酒壶扔给离他最近的李政然,顺便问了一句,“这儿就只剩你们两个军官了?”
戚骏威挺直胸膛,喝道:“禀大帅,是!魏军三百人,剩余一百六十人,军官六名,剩魏军官一名,宁远将军戚骏威,以及齐军官一名——”转头看向李政然,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官阶。
李政然道:“归德郎将李政然!”
“很好。”那李卒点点头,“你们会得到该有的奖励!”说罢伸手接来卫兵手上的缰绳,踩蹬上马,“你们可以退回塞上休整,下面的肉留给别人来吃!”
“是!”李政然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回答这个字的。
这世上最不愿打仗的人其实是军人!尤其是打过仗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