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澄亮的阳光下,她满脸汗水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起伏不停,站在祠堂百米开外的草地上,看着青砖小楼大门口的身影。迎面吹来的风,如同古时候深闺姑娘家檀木首饰盒中的软丝帕,细软而洁净,风中还带着轻轻的野薄荷味道,淡漠无声,却又轻骚动她心头,只是觉得那里面曾经坚如磐石的某些东西,竟在慢慢地粉碎,随风飘走。
他抬头看着祠堂的牌匾,陷入沉思般一动不动,久久才慢慢转身过来,看到她,也不惊讶,只是笑。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阳光下的笑脸,妖娆而绚丽,很少会有男人笑如他,竟能清澈得像个小孩一样,清澈得不带一丝杂念,就连她,再怎么单纯的笑容也掩不住一丝阴霾,岁月把人打磨得太圆滑了,竟忘记了最初的执着。但转念一想,到底是当惯少爷的人,处尊养优,或许是因为家里保护得太好了,那点傲气才能盛然绽放,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资本。她固然没有,就连杨勉,她也不觉得他会有。
“你来这是干嘛啊?”她迎上去看着笑得温然无害的李汐。
“毛爷爷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上身的灰色系休闲和下身的复古牛仔裤,明明就一幅在度假村里晃荡的闲人打扮,口里还要振振有词。
她从研究他的打扮收回心神,深呼吸一口气,沉稳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她发脾气前的前兆,平静异常却暗藏危机。
“度假。”
“别开玩笑了!我现在送你出去坐车回n市。”这里不要说度假村,连小旅馆也没有。
“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真来度假的,你看看这里又山又水的,多陶冶人的性情啊。可你也让人太郁闷了,在这里生长也没见你长得多水灵……”他看了看手中的gps,低低嘟囔了句“是往这边走吧!”径自迈开了步伐朝她家的方向走去。
“你来度假就应该到市里找个像样点的酒店。”干嘛硬是往她家走啊?
“这村有银行吗?或者atm自动取款机?”他一脸无奈地说。
“少爷,这鸟不生蛋的穷乡僻壤哪来自动取款机和银行?”太阳本就火辣辣,现在听到他这没经大脑的话更觉得头顶都要生烟了。
他双手一摊,“那真没办法了,我没钱。”一幅异常诚恳真挚的神情。
“别再给我在这里开玩笑了!”他缺钱,她更愿意相信他缺德缺心眼。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很明显,容意已经被他逼得快要爆发了。
“真没骗你。”他很诚实地拿出自己的钱夹打开给她看,真的除了卡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他身上一向都不会带太多现金,来的时候又什么都没多想,随便稍上钱夹就来了。
“没钱你是怎么来的啊?”
“一下飞机就坐车来这里啊!”可真没想到一路是这样的路,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平均每两三分钟就要变一个坐姿,还有车里难闻的味道……生平第一次坐车有想吐的经历。
“计程车?”看着他愣愣点头的样子,她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n市离这里保守估计也有五百多公里,她只当他是疯子。
“嗯,一开始那司机还不肯来呢?说是那么偏僻的……”
“什么都别讲了,我借钱给你回去,总行了吧!”最后通牒。
“反正要我再折回头是不可能了。”他倔强的时候下颚线绷得很紧,像是无论如何都肯妥协的孩子。
她看着他扶着右腿的手,还有曾被她唤做“洁癖变态男”的他鞋子上蒙上的黄泥土。这里其实已经离她家不远了,掐上刚才阿九叔说的时间,他从村口走到这里也用了超过两个小时……想了很多很多,忽然就觉得心酸起来。转身往自己来的方向走去,边走还边说,“你爱来就来,不过不要怪我没有事先警告,我家没有空房子给闲人住,你要睡就睡地上去……”
扎得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飘扬,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笑容都洒在了风中。
夏天的午后,猝不及防的昏暗铺天盖地地展开,电闪,雷鸣打破了山里平静燥热的下午。她看着远远飘来的乌云,就知道遇上他准没好事,家里可还晒着被子呢。她越走越急,又狭窄又陡峭的小道前才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身后一直不急不慢的身影,眼睛有点发烫。其实是一直都不敢回头看,不敢看,无论是眼睛,还是心里。
“你干嘛停下来?”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额头上都是汗水,吱着牙大口地换着气。
“你……怎么走那么慢啊?再不走可真得下雨了……”话到了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追女孩嘛,恒心出功夫。”
懒得再理他大步踏上前,身后的人却站着一动不动,看着面前弯曲的羊肠小道发愣。她看了一眼越来越阴沉的天,又折回去他身边,“再不走真要下雨了,少爷。”下雨后泥泞的山路就更难走了,她有点担心。看他没有任何动作,一把牵起他的右手,拖着他向前走。
他没料到她有这一动作,一愣后只是本能地想要挣脱开来,却又被她掌心中温度安抚着不安的心,最终竟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没好气地笑了出声,“你这人是属马的吧?”
她却像是遭远处的雷电劈中了一样,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句话,曾几何时也有一个人这样说过的,那个寒夜里给她送来温暖的人,如今在哪呢?本来紧握着他的手的手指缓缓松开,无力地一点点滑落着。
他却没给她任何机会,回握过她的掌心,他手心中冰凉的温度一震她心窝,只觉得在炙热中忽然一阵雨湿润了她干燥不安的心。
雷雨终究还是骤然而至,浑浑噩噩地冲刷着整个大地,雨幕在连绵山峰中飘洒,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额发湿得紧紧贴着额头的李汐,吱地笑了出声来,引得他收回在大雨中弥散的目光。
只有四根柱子支撑着的简陋茅屋里堆满了稻草和干柴,两个人只利用柴草中窄窄的过道容身。偏偏茅屋滴滴答答地漏水漏个不停,容意只好撕下旁边蕉树的一大块蕉叶和他一起手执一方挡在头上。不过他没有她想象中的畏缩,倒是大大方方的丝毫不显狼狈。
“你笑什么?”
“小时候啊,我就不爱带伞。每回上学即使是看着天黑沉得都快要滴出水来了也不带,宁愿一个人淋着雨出去,常常一到学校就是湿透一身,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她的声音里带着遥远的记忆回来,只幸好那回身体素质特好,不过同桌得和一个湿答答的人过上一整天,倒也真难为她了。
“为什么,不喜欢带伞?”他目光落在茅房前的小道上,一朵小白菊被巨大的雨滴压得弯下了腰却依然顽强着挣扎,安静,高傲地绽放,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能挺立不倒。
“懒呗。后来学聪明了,尽管不带伞,回家和放学时要是下雨,总是懂得找个地方躲雨或者东西盖在头顶了。因为有一年雨季特别长,老把人家的蕉叶摘掉,弄得人家都要到我家去投诉了。”她说得很雀跃,眼睛里却是没什么热度的。曾有一段时间,一个人每逢下雨便提前到她家去等她,放学也总是送她回来。记忆中他的伞是一把很大很大的伞,和他在一起她从来就没有淋湿过。到后来才渐渐发现,他给的不过是一方寸土,她竟以为就是整个天地了,在其中迷失,寻找,最后无疾而终。
他没有接着话题,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雨势渐小,最后消停时才说了一句,“雨停了。”迈开步子,撇下还在愣神中的容意率先走出那个狭窄的空间。经过那小白菊前还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践踏到它,却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发现,原来雨中的惊艳只是幻觉,大雨过后,纯粹终究还是一片苍白。
她连忙赶上去,从这里到家只有一段青石板路,大雨后的小路滑得不得了,怕他摔倒,她只能紧紧挨着他走,只是不知道他瞬间的冷漠究竟来自什么地方。
“其实村里的住户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或者在镇上干点小本生意什么的,都不愿意呆在这里了。”一路走来的好几户人家,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只剩下坐在廊下的阿婆还有懒洋洋趴在椅子旁的黑狗,在被大雨洗的发白的澄亮天空下,寂静地生活着。“不愿意呆在这里,是因为总觉得外面的世界会更加精彩,更诱人。”老人们却因为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世界对他们而言,还不如自家昨天洒下的菜籽长势更令人牵挂。其实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
“那你呢?”手杖落在清石阶的声音停顿了下来,他仿佛问着一个很有哲学深度的问题,语气里都是一丝不苟的认真。
她轻笑着,“我和其他人一样,一开始就想着要走,寻寻觅觅,最后发现,外面都不属于自己。”当寻找落空后,她也就像其他人一样开始想念着这个自己曾不屑一顾的地方。外面的冷冷风雨迎面袭来的时候,当那些一直能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人悄然离开的时候,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竟然都停留在这里了。
“没找到就继续找!就这样放弃了,不觉得可惜吗?”声音慵懒却很坚定,他转头看着她。
“最怕是再也找不回了。”那些逝去的年华,那些炽热的爱恋,疯狂的行为,为她的过去打上了不可磨灭的烙印,永生不灭,那些伤和痛让她一辈子畏畏缩缩,停步不前了。
“既然不可能已成为必然,为什么不放开手脚去寻找可能呢?”他挑起眼眉,人生的每个选择都是场博弈,没到最后,得不出结果。
“停,再这么下去就真成辩论了。告诉你,我可是f大世上最强的最佳辩手。”她笑着穿过柚子林,浓绿的叶子散发着柚子叶特有的香味,正是柚子成熟的季节,枝头上的柚子坠得枝桠都弯了。她兴致勃勃地抬起手来摘下一个,递给他捧着。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也笑着问:“这是你们家种的?”
“不是。”她言简意赅。
“那你……这算是偷吗?”他嘴角挑起的弧度更明显了,声音中有点雀跃。
“偷怎么了?这家的孙子小时候拿石头砸我都没和他算账呢,现在刚好逮到机会让他补偿补偿。”她的回答无赖,手中的动作还挺利索的。
“你就甘心让他欺负?”心里偷着笑,怎么看她都不像是胸襟广阔的女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里。
“当然不,一次在学校我逮到他迟到了,在老师面前添油加醋地整了他一顿。”她眉飞色舞地讲着,竟让她有回到那个时候无知而简单得让人怀念的日子的错觉。
他远远看到趴在十来米外大树下的黄毛土狗,愣了下后只顾着催她快走。
走出了柚子林,她笑得有点诡异,“你这么大个人还怕狗啊?”总算让她给逮着他的弱点了,不禁有些得意忘形。
“谁说我怕狗了?”一手捧着两个柚子,走路的时候平衡力有点差,她干脆把他手里的柚子都抢到自己怀里来了。
“死鸭子嘴硬!”明明就瞥到他刚才看见那狗时眼神颤了颤,脸色还微微变了。“我说,你们不都喜欢养个小宠物什么的吗?”
“我们家从来不养宠物。”听到她口中的“你们”时的嘲弄语气,他回答得有点生疏。
“为什么啊?”
“家里不让养。”很显然,他不想在这个话题停留。
什么家庭啊,还有这么一个规矩?她家是没米养,那他家是因为什么不能养啊?她转头又问,“那你摸过刚出生几天的小狗吗?那毛绒绒滑滑的,可可爱了。”也很显然的不想放过抗拒这个话题的李汐。
“从来没摸过。”语气已经开始有点僵硬了,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吧。
“那就可惜了!我小时候可想养狗了,可阿爸不让……”声音有点低,可惜之意尽露,阿爸说养一条狗等于多养一个人,任她死缠烂打都不肯。最后弄得她费心收集哪户人家有小狗出生的消息,就为了去摸摸那些小可爱。“我还暗暗为我家的狗想好名字了呢。我叫“容一”,以后我家养的狗的排名就是“容二”,“容三”……我爸还笑话我说,那你不一样是狗了吗?狗老大……呵呵……”她笑得很开心,酒窝自然地若隐若现,大眼睛都是迷人的光彩。
他看着她讲小时候飞扬的表情,只觉得心里的某一块都要被她的笑声给融掉了一样,一点一滴滴落。
她见他没说话,又说:“要不?我也给你家的狗取个名字吧。嗯……”想了好一会,““利息”这名字铜臭太重了,得改个文雅点的名字。李白?李贺?行,就叫小白小贺,还大诗人呢!”其实对人家的名字品头论足是极不礼貌的事,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就真的像是朋友一样了,无关情爱,无关利欲,那种可以说心里话,可以交心的朋友,会让她感到窝心的朋友。
他竟然也没生气,一脸意味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那咱俩家以后养的狗是不是该叫“蜥蜴”?”
“切,蜥蜴多难听啊,样子又丑,怎么都得改个好听点的吧!”
他笑着一路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琢磨着,怎么会扯到“咱俩”来了?他和她哪来的家?八竿子还打不着呢!
他笑着一路轻快地继续往前走,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原地琢磨着,怎么会扯到“咱俩”来了?他和她哪来的家?八竿子还打不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