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辗转,轮子滑过铁轨的尖锐痕迹久久停留在耳边,一波未停一波又起。火车上有人在吃东西,有人在喋喋不休地叨念着家常,各种迥异的方言充斥在耳边,她只是呆望着窗外飞闪而过的田野,山脉,一片片绿铺天盖地地推展开来,填满了她整个视野。
她是很久没坐过火车了,真的已经很久了。记忆中上一次坐火车是办完阿爸的丧事后从老家回上海,差不多三十个小时的车程,泪水一路洒落了2065公里。坐在旁边的大婶以为她是被骗子拐卖后偷跑出来的,好心又疼惜地问:“姑娘是不是迷路了?还是没有盘缠回家?”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摇摇头,眼泪还是一个劲地往下掉。是啊,她是迷路了,没有家了,杨勉走了,阿爸走了。所有曾被慷慨施与的东西,都在一瞬间被夺走了。后来想想才又觉得好笑,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谈不上被夺去。佛偈里的那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火车走了一昼,晚上才到达n市,灯光迷离的n市,嘈杂市侩的男女,仿佛比上海还要灯红酒绿满夜生歌。她不想停留在这个他生长的地方,下火车后急忙去买了到老家县城最后一班车的车票。
出租车在薄薄的夜雾中穿行,小县城主干道上的车已经很少了,出租车收音机里传来地方电台那些不堪入耳的广告,司机为了省油,干脆把空调都给关上了,车窗全开,灌进的都是一阵阵新鲜的空气。
南街二巷一幢四层灰黄小楼房前,姑丈站在锈迹斑斑地铁门前扯过她手上拿着的背包,笑得露出了牙缝中积满烟渍,又矮胖矮胖的,一看就让人知道是憨厚老实地被人欺的主。“丫头,这三更半夜的就应该在n市住一晚再回来嘛。现在外头可乱了,以后可别坐夜车,一个女孩子要出点事那该怎么办啊?”
她咧开嘴也笑,“没事儿,以前我还不天没亮就上学来了吗?对了,姑丈,姑妈睡下了吧?”
“最近厂里事多,回来煮饭吃了就睡下了,还特意交代我掐好时间,你差不多到的时候就把饭给热好了。”说罢便推开铁门,“自家人还用站在外头说话啊?快进来,坐了一整天的车,饿坏了吧。你先吃饭,我给你上去把美美的房间收拾收拾,今晚就先住着她的房吧,赶明儿我再把客房……”
她放下背包打断了他的话头,“姑丈,别收拾了,我明天就回村里,省的费劲。”
“好几年没回来过了,这一来就要走?你小时候可喜欢来咱家玩了,怎么大了就见外来了?”
“我不是见外,在公司只请了四天假,明天回村里呆一天,后天就走了。”
“公司这么忙啊?怎么请个假都这么吝啬?私人老板啊,就是苛刻。”年轻时在国营工厂兢兢业业,现在就算是自己经营着也觉得不应该对工人太苛刻,所以从来员工只要是真有事,请假都是很宽松的。
“姑丈,外面的公司啊,赚钱是用秒来计算的,不会放过压榨员工的一点点机会。所以,你的确是咱中国最好的民营企业家了,央视应该也给你颁个奖,什么感动企业之类的。”她一边喝着汤,一边仰头讨好他。
狭窄的楼梯处此刻却传来了声音,“你这丫头就爱耍嘴皮子,都吃着饭还不忘奉承一下姑丈,这下好,看看这顶高帽都要把你姑丈从头套到脚了。”
“我吵醒你了,姑妈?”她放下碗,有点不好意思,看看墙上的钟已经是12点多了。
“没,刚吃完饭就睡了,人老了,哪睡得长呢?”姑妈把短而微卷的头发随手扎起来。
“你们就聊吧,我上去还得再算算今天的单子。”笑眯眯的姑丈消失在楼梯尽头。
“怎么也不多住几天?反正咱家有的是地方,美美在北京,一年才回来这么一次,你倒好,这一来,明天又走了。”姑妈有点惆怅,自己的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在家只剩下两老人,没点生气。
“呵呵,我工作是真忙,这次回来也是想回来看看你们,还有阿爸。”她搁下碗,提起阿爸开始变得沉默起来。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似的,拿过包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姑妈。
姑妈愣了一下,看着胀鼓鼓的信封,叹口气说,“傻女孩,没让你立刻都还清,你在外头总是花钱的……”她把信封推回容意面前。
容意笑笑地把它双手放到姑妈怀里,“我一个人在外面其实真用不了多少,再说,早点还了,我心里踏实。以后啊,买东西什么的都不用绑手绑脚了,不知道多舒坦呢。”表妹在北京读一所民办的艺术类院校,学校不是什么名牌大学,花费却要比普通高校高上好几倍,好几次都打电话和她抱怨说不够钱花,她还偷偷给她卡划过钱呢。
“要是美美有你一半的懂事,咱也能安慰了。”姑妈眼睛有点湿润,女儿成绩一向不好,本就没指望她能上什么名牌大学。可她执意要学设计,还要到北京那么远的地方。刚开始时和老头两人都反对,但后来想想,也就算了吧,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愿意学就让她学去吧。开始的一年都还能应付下来,这些年做外贸越做越差,货也销不出去,手头的钱越来越紧,渐渐才感觉到了吃力。
“长大了,就会懂了。”她安慰着姑妈,自己还不是那样么?没经过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没摔得满身伤痕,哪带得走幼稚的眼光和天真的想法?哪学的来生存的知识,处世的学问和为人的道理呢?这世上,付出了代价是总会有收获的。尽管大多时候,代价和收获从不成正比。
姑妈打了个呵欠,“哎,懒得和你讲了。吃完了把碗拿进厨房去洗干净再去睡哈,明天要是有蟑螂来,我就把你给炖了。”懒洋洋地又转过身去,上楼了。
她看着楼梯上暗黄的灯光,茸茸照进她心里,只是觉得温暖。
阳光洒落在绿油油的田野中,远远近近起伏不断的山丘,深呼吸一口纯净土地上的空气,夹杂着微微泥土腥味,像要洗净人的心灵一般。
小时候从村里到县城要走好几个小时呢,现在可好,修了水泥公路直达村口,可离她家还是远。从村口到她家差不多一个小时,都是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一座又一座的山连绵不断。其实老家的山都不高,也不陡,只是大得惊人,看上去走得简单,实际却花上很多时间。真的是好久没回来了,连从小在这山野奔跑的容意走了半个小时也差点适应不过来。不过幸好底子足,七楼是没白住了,一路高歌前进终于回到了家。
村里的房子稀稀疏疏地错落着,她家就在一个小山丘上,俯览下去,整整齐齐的梯田。离家门前的小院不远处有一个荷花池,小时候她就跟着阿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泥塘中挖莲藕拿到附近小镇上的市集去卖。
有时候卖得好而又碰上阿爸心情好的时候,他就会奖励她1毛钱。她会把钱存着,直到凑够一块半,去镇小学旁边的小卖部去买七彩巧克力。那是她读小学时很流行的一种零食,五颜六色的小颗粒,颜色多得数也数不过来。橙色,柠檬黄,红色,玫瑰色,紫色,绿色……吃完了一层表面的糖,里面就是香甜的巧克力。小学她的同桌春宁上学就带着一盒,他妈妈是工厂里的职工,爸爸在单位工作,把她当掌上明珠似的。那会她就很馋了,每天看着旁边的小盒子,做梦都想着拥有一盒。
后来工作后,她曾经在每一个超市里寻找着给过她最初的甜蜜和喜悦的巧克力豆,每试一次便失落一次,记忆中的香甜已经被七彩的色素锁吞噬了,再也找不回了。
回到家后,打开尘封已久的门窗,把橱子里的被子都拿到院子晒着,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打扫了一遍,扫去积落的尘埃,看到的却仍然是无可挽回的衰败。黄黄的泥砖外墙壁经历了太多的风霜洗礼,房子床前的地上有一滩水痕,可能是房子日久失修,盖在上面的瓦碎了才会漏水。这是今年的第一次回来,往年几乎都是父亲生忌时回来一趟。父亲平时不舍得喝酒,可生辰的时候总是拿着自家的酒到隔壁九叔家去喝得脸红耳赤才回来,他对自己酿的米酒可自豪了,每逢见到熟人便会聊到那上来,山里人特有的憨厚和愣劲在他身上表现得异常明显。
坐在厅里看着家里的一桌一椅,她仿佛又回到了如豆灯光让氤氲着旱烟的老屋越发昏黄的晚上,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黑色方桌旁的直被椅子上,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有时她做完了作业便会坐在门槛上看着阿爸发呆,这臭烘烘地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偏偏还能天天夜夜地抽着。她那时不懂,现在想起来,要是当初能劝他少抽点,是不是就不会有那样的病了,是不是就不会留下她一个人了。
不想再呆在屋内乱想,她干脆拿着木凳子坐到门口去,却没想到见到九叔挑着担子从外头回来,估计刚从镇上的市集回来,远远看到她便开口喊:“阿意啊?真是阿意啊?呵呵……”一开口,半嘴的钢牙在太阳下反射着光芒,“这可看到你回来了,呵呵,好丫头,去大城市就忘了咱啦?”
“阿九叔,很久没见了。”村里左邻右里的感情都非常好,闲来没事就一起拿着大蒲扇在村口处的大榕树下瞎聊,家常,农务……在他们眼里,这才是生活。
“呵呵,是很久没见了,自从老容走了后,这里冷清很多了。”自家小孩也到外头打工去了,只剩下他和老伴守着一亩三分地,现在看着有人回来,当然开心得不得了。
“九婶她身体还好吗?”
“还是老毛病,骨头疼,呵呵,老人病,没事儿。”他笑眯眯地回答着,脸上的汗都滑落到唇边了,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刚才在村口榕树下乘凉的时候,一小伙还问路来呢,竟然还是问你家怎么走,这倒奇怪了,朋友都找来老家了。”
“啊?”容意的口微微张大了,惊得有点说不出话来。第一反应想到的是杨勉,可是又没理由是他,高三时他几乎每天晚上都送她回来,还和她开玩笑说,过了三辈子还会记住她家的路怎么走的,不然怎么把她娶回家。心里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什么样的小伙?”
“高高瘦瘦的,挺斯文的,还有,一条腿瘸了的,我看他这副模样,要走到这来还真是挺艰难的。好心问他要不要给他找一辆人力三轮车载他来呢。小伙子挺有礼貌的,谢谢我说不用了就走了。我嘛,就想着……”阿九叔还在继续叨着。
容意没空再理会他,一支箭似的奔了出去,转眼已经跑过荷塘了。狂躁浮沉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在她脸上,汗水一路流到了下巴处。这家伙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总是搞出些“惊喜”来啊?就不能让她安生一会儿?她一边跑,一边想着这里到处荒山野领的,他可别逛了个“失踪人口”出来啊!越想越是心急,仰天长叹,这到底是哪出跟哪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