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倾君羞红了两颊, 垂着眼不看晏。
晏放下手里的药碗,别有意味地扫了一眼晏倾君, 起身欲要吹灭榻边唯一的灯烛。晏倾君恬然开口道:“殿下,这□□戴的时间久了, 极为不适,睡前……必须取下来。”
晏对晏倾君的这一要求,显然是在意料之中,笑着点头应允。
晏倾君看了看刚刚祁燕便打好的一盆水,徐步走过去,慢条斯理地取下面具,再将面上擦洗干净, 对着晏拉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晏的面色还是不自觉地白了白, 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他马上调整好神色,笑着过去,欲要给晏倾君解衣。
晏倾君眸中含羞, 任由晏慢慢解开衣带, 突然想到什么,柔声道:“对了,前几日在迎阳寺,我碰到奕公子。”
晏的眼神闪了闪,眼神里透出探究之色。晏倾君继续道:“之前……阮疏不敢问殿下,为何不喜我的这张脸,奕公子告诉我, 原来……”
晏倾君惋惜地叹了口气,握住晏的手,“殿下节哀,阮疏自是比不上倾君公主,但是必定会与倾君公主一样,追随殿下左右,好好地服侍殿下……”
未等晏倾君的话说完,晏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突然抽了开去。晏倾君一愣,惊愕道:“殿下……莫非是阮疏哪里说错了……”
晏挤出几分笑来,“没有。是我乏了,我们早些休息可好?”说话间,打量着晏倾君的眼神里仍是有掩不住的狐疑,注视着晏倾君面上每一丝表情变化。
“嗯。”晏倾君未露破绽的羞涩点头。
晏再次动身打算吹灯烛,晏倾君突然紧张道:“殿下,我……阮疏的发髻还未散下……”
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仍是笑道:“那你快些,我等着。”
晏倾君乖巧地点头,挪步到铜镜前,慢慢摘下发髻上的簪子,再将发髻打散。身后的晏斜眼睨着她的一举一动,眸中的情意绵绵早化作一片冰冷。
“呀!”晏倾君突然一声低唤,回过头来,轻皱这眉头看着晏,“不小心打翻了胭脂膏。”
晏的身子突然一颤,愣在了原地。
晏倾君忙回头收拾好,慢慢起身,徐步到晏荀身边,面上羞红一片,伸手开始替晏宽衣解带,动作轻柔,整个身子慢慢地靠了过去。晏却是一把推开她,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晏倾君惊恐地摸上面颊,左手在眼角处擦下一片殷红,懊恼道:“应该是刚刚的胭脂膏不小心沾到眼角上了,殿下……”
“今日你好好休息,让落霞过来陪你吧。”晏将晏倾君解开的衣带自行扣好,拍了拍两袖,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开。
晏倾君面上的惊慌懊恼在晏离去后化作冷然的笑意,眼角多了颗泪痣便受不了了,居然还找她圆房来试探她?
***
祁燕本是已经睡下,被心情甚好的晏倾君闹醒,硬是拖她到自己房内躺下,还口口声声说“太子殿下吩咐的,怎能不听”。待两人并头躺在榻上,晏倾君却突然安静下来,而祁燕也睡意全无。
她侧目,看了一眼双目微阖、呼吸平稳的晏倾君,轻叹口气道:“原来你不是为了嫁人。”
晏倾君未语,好似睡着一般。祁燕继续道:“那你为何到东昭来?”
这是到了东昭后,祁燕主动问晏倾君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她为何了解东昭的风土人情,没有问她与商阙说了些什么,没有问她在东昭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没有问小竹屋里的是什么人,只问了一句她为何会到东昭。
当初向祁天弈提亲者,不乏家世门第人品皆好的年轻公子,她却偏偏选了东昭,选了太子妃,这个最为闪耀,却最为危险的位置。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显然无意做太子妃的模样,否则今夜……
“就为了找奕家公子要那几本医册?”祁燕低声问道。
医册,乃御医院御医出诊开方的记录。晏倾君只在无意间与她说过是奕家公子给她的。这种医册应该是保存在宫中的秘档才是,她不知晏倾君使的什么法子让奕子轩想办法给了她,足足十余册,极为厚重,晏倾君说她不懂医,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落霞,你何时这么多话了。”晏倾君的半个脑袋捂在被子里,嘟囔道,“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发现。”
祁燕看了她一眼,闭眼,再不言语。
晏倾君却是慢慢睁开眼,徐亮的眸光在双眼里忽明忽暗,她似轻叹似呢喃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来找一个人。”
***
晏玺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太子晏得到消息便立刻带太子妃前去昭华宫。晏玺龙颜大悦,当即留了新婚二人在昭华宫,并传了还未及笄的两名小公主及倾云公主共用晚膳。
晏倾君从入了昭华宫便谨言慎行,本以为最多半个时辰便可离开,哪知晏玺突然说要一起用膳。晏自是高兴,晏倾君却是暗暗叫苦,唯恐自己一个不慎露出破绽来。
晏玺今日的确是高兴,面上是未曾露出的和颜悦色,声音也比往日洪亮许多,笑着命宫人搬来圆桌,带着两名小公主围坐在圆桌边。
晏倾君看了看满桌的宫廷佳肴,团团圆圆的木桌,桌边和乐欢笑的人,突然想起,母亲过世之前,晏玺也是时常抱着她与母亲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疏儿的身体可有好些?”晏玺笑看向封阮疏,幽黑的眸子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暗芒。
晏倾君压低了声音,微笑颔首:“回父皇,好多了。”
“是朕疏忽了。儿,稍后让钱御医随你回府,替疏儿把把脉。”晏玺面露慈色,笑吟吟地道。
钱御医是御医院的首席御医,从来只给帝后看脉。
晏忙道:“疏儿刚到东昭,身子略有不适也属正常,父皇莫要忧心。”
晏玺略带深意地瞥了一眼晏,再看向晏倾君,缓缓道:“疏儿此前还说自己患过失忆之症,刚好让钱御医一并看看。”
“嫂嫂还有过失忆之症?”晏倾云惊诧道,“难怪平日里少言少语,看来我与嫂嫂多讲些话是对的。”
“阮疏的身子已然大好,让父皇忧心,妹妹忧心了。”晏倾君浅笑着,贤淑的太子妃模样。
晏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晏玺突然道:“失忆之症……也好了?”
晏倾君暗道果然如此,软声道:“回父皇,那部分记忆并未影响阮疏如今的生活,因此阮疏并未刻意去记起,想来……阮疏之所以会忘,那些前尘往事,定然是有不愿记起的,那便……就此忘了吧。”
晏玺扬了扬花白的眉毛,眸光依旧深邃,微微颔首,随即转眸看向晏,“儿,朕身子大好,邀了商洛的睿王前来品酒,三日后安排他住在太子府如何?”
“儿臣求之不得。”晏连忙答道。
晏玺笑着颔首,轻咳了几声,便唤大家用膳。寝不语,食不言,用膳的过程异常安静。晏倾君扫了一眼晏玺身侧那两名乖巧的小公主,见晏玺不时地给她们夹菜,露出慈祥的笑意,心中一阵冷笑。他无论是身为帝王、身为父亲、身为情人,都是做得极为出色,何时该深藏不露,何时该慈眉善目,何时该情意绵绵,他都拿捏地十分精准。为何到她身上便出了意外?随着母亲的过世,恩宠全无,甚至连一条性命都不肯留下。
与晏玺同桌用膳,除了他本人,众人皆是吃得小心翼翼。晏倾云倒未过分拘谨,因为她在晏玺面前扮演的角色从来是天真单纯而懵懂。晏倾君不着痕迹地扫过她面上的轻笑,不得不说,这样的角色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更受男子欢迎。
“嫂嫂,我见你生病以来消瘦了许多,特地嘱人做了几套衣裳,待会随我去栖云殿看看可好?”
末了,晏倾云抓住晏倾君的手高兴道。
对这倾云公主,晏倾君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她现在是“封阮疏”,而且是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怎么会拒绝妹妹的一番好意?
她笑着点头,晏接话道:“那我待会策马回去,留下马车给你。”
晏倾君没有拒绝的理由,仍是笑着点头。
晏玺好似对这三人之间和乐融融的画面很是满意,面色又红润了几分,却突然地轻轻咳嗽起来。
晏忙起身道:“父皇还需多多休息,儿臣先行告退。”
“父皇好好歇息,倾云也随太子哥哥退下了。”晏倾云行礼。
晏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离开。有宫人牵着两名小公主离开,晏倾君随着晏与晏倾云退下。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待会坐马车回来便是。”出了殿,晏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匆匆地离开。
晏倾君百般不愿地随着晏倾云到了栖云殿,敷衍地拿了几套衣裳,再出来时天已擦黑。
冬日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又是夜间,晏倾君更是觉得冷了。入宫前晏让祁燕留在马车内,此刻她身后跟了两名栖云殿的宫女送她出宫。
夜晚的东昭皇宫仍旧是一片安静怡然,却让晏倾君没由来地觉得凄凉。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她熟识这里的每一个人,而如今,认得她的恐怕只有这里的砖砖瓦瓦。
感触不过是在瞬间闪过,晏倾君马上凝好神思,加快步子向宫门走去。她有些后悔未坚持带着祁燕了,毕竟那晏倾云往日与晏的关系也算不上好,接近她这个太子妃的目的着实可疑。况且之前奕子轩还曾派人杀她,虽说现在她已是举国皆知的太子妃,可奕子轩出于什么目的要杀她她都无从知晓,更是无法判断他是否放弃了,若他与晏倾云合谋,而她此时又落单……
思及此,晏倾君更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冷,连身后跟着的两名宫女也让她觉得不安全了,唯有加快步子,早些出宫,到了祁燕身边便好了。
“娘娘,出了这个宫门便是了,奴婢们只能送到此处。”
晏倾君身后的宫女屈身行礼。晏倾君忙回头笑着,柔声道:“你们回去便是。”
“奴婢们目送娘娘出宫。”两名宫女齐声回答。
晏倾君不多说什么,尽快出了东直门。
东直门两边皆有侍卫看守。皇宫内的守卫向来是奕家负责,晏倾君对他们亦不放心,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走了出来,见到前方太子府的马车,匆匆走过去,松了口气,一声“落霞”还未唤出口,颈间酸疼,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
迷迷糊糊中,晏倾君见到晏卿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讥诮道:“早便与你说过莫要太过自负,莫要急于求成。自以为了解晏了解奕子轩了解晏倾云,以为奕子轩不屑勾结晏倾云,以为晏不会屈尊回头找奕子轩合作,以为晏倾云的笨蛋脑袋设计不到你,狗被逼急了都会跳墙,你在晏面前气焰太盛,奕子轩亦早不是你曾经了解的奕子轩,晏倾云只需在其中推波助澜便可拉倒你。我还未回去你便死了,真是没用。”
晏倾君来不及疑惑他说出来的话为何会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样,只看到他那张欠扁的脸就恨得牙痒,想要怒吼一句“是生是死关你何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心中一急,便去踩晏卿的脚,哪知晏卿突然变作透明人,越飘越远。晏倾君追了过去,一脚踩空,惊得睁了眼。
刺鼻的药味,夹杂着诡异的兰花香……
晏倾君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在奕家。冬日还能嗅到兰花香,东昭内只有奕家能使得兰花在冬日盛开。她眨了眨眼,才在昏黄的烛光下找到一个人的身影,苍白的胡须,半面伤疤的脸,鹰般阴鸷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她。
“你取下东西之后,放在这药盆里,然后迅速带着她出去,三日后再过来。”那人开口说话,声音尖锐,虽说他盯着晏倾君,却显然不是在与她说话。
晏倾君全身虚软,极为费力地转动脑袋,才在左面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穿着兰花暗纹的淡蓝长袍的奕子轩。
“出剑要快,火速剥下,皮不滴血,才不会影响我的药效。”那人的声音继续,听起来格外阴凉。
晏倾君再眨了眨眼,看清房内的布局。简单的一桌两椅,桌上放了木盆,应该是那药味的来源,那白发苍苍的怪人就坐在木盆边,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倒着什么。奕子轩站在她的左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房间的最左侧有一张榻,榻上躺了一人,晏倾君看清那人时,吓地心头抖了抖。
那张脸……坑坑洼洼,狰狞可怖,只看到红色的血丝,完全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封阮疏。
当日她与封阮疏谈的条件,便是让她开口说话,假意顺从奕子轩,并教她一些“倾君公主”的习惯。而她拿着这个条件,再与奕子轩做交易,换来御医院的十几本医册,如今医册里的内容她还未研究透彻,回到东昭的第二步棋才刚刚落下,她却失足于此。
出剑要快,火速剥下,皮不滴血……
想到刚刚那怪人说出来的话,再看着封阮疏面目全非的脸,晏倾君瞬时明白奕子轩要抓她来做什么,她无力地向后躲了躲,身子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
奕子轩。
晏倾君想喊,却出不了声。只看着他抽出腰侧的长剑,银白的剑光刺疼她的眼。
奕子轩注视着眼前的“封阮疏”,看着那张取下□□后与晏倾君极为相似的脸,对上她的眼,有那么一瞬,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熟悉,连眸子里的光,都与那女子曾经看着他时的一模一样。
但是,他的阿倾被他亲手推入地狱,毁了。
现在,他要把她拉回来。眼前这女子让她肯开口说话,让她愿意回到奕家,也必然可以让她的脸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只要他剥去她的面皮。
只要他剥去她与阿倾一模一样的面皮,鬼釜神医便能恢复阿倾的容貌,这是唯一的机会。
奕子轩举剑,逼近。
晏倾君睁大了眼,眼底的泪执拗地不肯流下来,因为惧怕而哭?她晏倾君不该如此胆小。因为眼前的男子而哭?从头到尾,不值得!
银白的长剑在昏黄的烛光下挽出漂亮的剑花,在晏倾君眼前闪过,随即,由额头到下颚,冰冷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