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燕身形如电, 飞快地窜出幽黑的山林。竹屋内的声音冷喝之后,一个身影飞窜出来, 毫不迟疑地追上祁燕的身影。
晏倾君捂住嘴鼻,直至肉眼所见处已经看不到两人踪影, 她才放开手大口喘气,一面还不敢松懈,加紧了步子,连走带跑地往小屋行去。
刚刚她一把将“祁燕”推开,让她“快走”,祁燕应该马上便明白自己是让她引开奕子轩,未有迟疑便飞身融入夜色中。而她隐住呼吸, 奕子轩被祁燕分散了主意里, 应该察觉不到附近还会有人。只有趁他离开,她才能进那小屋一探究竟。
竹屋的窗上女子的投影已经消失,灯烛也暗了几分,但越往前走, 越能清晰地看到庭院里的布局, 万物凋零,枯叶残雪,晏倾君只觉得一片萧条,未多看一眼,便急急走向大门。
门是虚掩着的,晏倾君不欲耽误时间,一把推了开去。
蕴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黄的灯光更显得屋内暖意十足,晏倾君几乎以为自己在一个跨步间便由冬入夏,长睫上凝起水汽,入眼所见,躺在榻上的女子却是裹着厚重的裘衣,背对着她,听见动静也未转过身来。
晏倾君眯眼看着她的身形,心中刚刚平息的波澜犹如重新被狂风推起,一波波荡开。这个答案,她不知自己该以何表情,以何心态来面对。
可以肯定的是,只有榻上的女子在这里,此前的许多疑问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譬如当初在祁国皇宫,奕子轩见到与“晏倾君”一模一样的自己,会轻易觉得晏卿是在骗他;譬如商阙明知“公主”的尸身会入皇陵,却无礼地要求她送出封阮疏的尸身;譬如晏见过她的相貌之后,根本未曾试探过她是否是“晏倾君”。
只因为,“倾君公主”未死!
“封阮疏?”晏倾君自觉时间不多,直入主题。
榻上女子的身子颤了颤,静谧的空气中,可以听到她猝然紊乱的呼吸声,可她并未起身,也未有回答晏倾君的趋势。
“你毁容了。”晏倾君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淡淡地道,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这竹屋完全是照着“晏倾君”的喜好做出来,可以断定刚刚喂她喝药、追着祁燕离开的男子是奕子轩。奕子轩悉心照料,晏倾云气急而去,只能说明旁人都将她当做了“晏倾君”。当日战场上她二人换了衣物,她在祁国能用“封阮疏”的身份,因为无人见过真正的封阮疏。但她封阮疏要在东昭用“晏倾君”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容颜尽毁。
她记得当初东昭地区对外宣称倾君公主的尸身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的不是她晏倾君,而是眼前的封阮疏吧。所以奕子轩才会将她当做“晏倾君”安置在这里。
“你不想看看我是谁?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晏倾君扬声问道。
榻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动静,却仍是未转过身来,嘶哑着声音缓慢道:“我的身份,公主拿去用便是,还来找我作甚?”
死气沉沉的语气使得晏倾君的眼皮跳了跳,最难对付的人,是连求生欲望都没有的人。可眼前之人,当真一点活下去的想法都没有?晏倾君轻轻一笑。
“我来,是帮封姑娘完成心愿。”晏倾君关上门,踏着轻缓地步子慢慢靠近封阮疏,“当然,是有条件的。”
“生无所恋,姑娘请回。”
封阮疏的声音再不如初见时的空灵动人,而是粗陋沙哑,晏倾君猜测着,或许是大火所致?那她的脸,莫非是烧毁……
“封姑娘何必自欺欺人,若是生无所恋,我相信以姑娘的性子,必定早便了结了自己,不会苟延残喘到如今。”晏倾君淡笑。当日封阮疏既然有胆子自己扑向刀口,可见她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若心中没有执念,没道理如今毁了容貌没了声音几乎被人禁锢在此,仍旧活着。她若想死,只需说一句自己不是“晏倾君”,绝不会有人拦她!
封阮疏裹着厚重裘衣的身子,如同缠绕了千万银丝的茧,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灯烛明明暗暗,静下来的住屋内,竹香四溢,太过暖人的温度使得晏倾君的背上渗出汗渍来,她静立半晌,见封阮疏仍无动静,看了看天色,不知祁燕可以拖延奕子轩多久。
“看来是我所猜有误,打扰姑娘了,告辞!”晏倾君沉声告辞,转身便要走。
封阮疏却突然道:“你要什么条件?”
晏倾君回头,巧然一笑,“对封姑娘而言,极为简单的一件小事。”
***
晏倾君回到住处时,满身是雪,浑身僵冷。山路走到一半是突然下起鹅毛大雪,虽说这样使得住处的守卫退了大半,方便她躲闪回房,却也将她冻得够呛。
入了房她便脱下披风,换了身干净衣物,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想了想,祁燕回来定然也是这副落魄模样,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物替她备好。
待到日初东升时,祁燕才在晏倾君心急火燎的等待中回来。
“燕儿……”晏倾君一时心急,唤了她的本名,又觉得自己不该情绪外露,稳了稳心神,才淡淡地道,“落霞,可有受伤?”
祁燕苍白着脸,一句不语。
以前晏倾君是不知奕子轩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可是在祁国皇宫,她是亲眼见着他以绝对的优势杀了三名黑衣人的,况且,他还是晏卿的师弟,同出一门,晏卿可以手刃十二名夜行军,奕子轩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祁燕身上的雪入了房便开始融作水滴,随着她的身子,一路蔓延到桌边。晏倾君想过去扶,祁燕却是撑在木桌上,对着桌上的木盆“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晏倾君心中一紧,祁燕却是淡淡地道:“无碍,不用担心。”她一眼瞥到榻上晏倾君替她备好的衣物,眸子里闪过一片涟漪,快步过去拿着衣物便闪到了屏风后。
“此人的武功套路,与夜行军同属一宗。”祁燕冷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晏倾君一愣,这个消息倒不太让她惊诧。毕竟她早便相信晏卿与那白子洲族长脱不开关系,说不定就是白炼的孙子白玄景的儿子,奕子轩又是他师弟,武功承自夜行军也不足以为奇了。
“若非他中途想到自己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心急岔气,我未必能顺利回来。”祁燕继续道。
晏倾君微蹙眉头,轻声道:“稍后你莫要随我上山了,在此好好养伤。”
“那……”
“如今我已是举国皆知的太子妃,谁还能明目张胆的取我性命不成?且迎阳寺是皇家寺院,守卫森严,其中不乏高手。你若负伤随我前去,让人看出破绽反倒生疑。”
“那好。”祁燕刚好换了衣物从屏风内出来,到了榻边便直直地躺下,“你自己保重。”
晏倾君扫了她一眼,从袖间拿出一瓶药,“这是伤药,你用来试试看。”
匕首,画卷,人皮面具,各种伤药,各类毒药,临别祁国之前,晏卿倒是替她考虑得周全,只是,不知他何时会回东昭来,向她讨回“好处”?
***
冬日雪后的阳光,透亮得刺眼。雪地里折射出的莹润光芒更让人不由地眯起双眼,一行三辆马车,在车轮辘辘中缓缓上山,在雪地里留下细长的印记。
沐浴,跪拜,念佛,一切皆在皇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剩最后一日,太子妃在朝阳初生的时候面朝雪海中一尊巨石佛像跪拜,诵经,接受第一道阳光的洗礼,礼成之后一众人等马上回宫。
是夜,星月无光,唯有大片白雪在夜色中散出幽幽荧光。
晏倾君推开窗,任由寒风吹入房内,打了个喷嚏。
“奕公子,可算是来了,再不来,阮疏也不等了。”晏倾君又打了个喷嚏,看向几乎在眨眼间推门而入的奕子轩。
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晏倾君,还未说话,晏倾君接着道:“无需问我,昨日把你引开的,的确是我身边的丫鬟。至于奕公子的‘竹屋藏娇’,阮疏也的确是一个不小心发现了。”
当初在船上他派来那批人被祁燕打了回去,他自是知晓她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丫鬟,昨夜再与祁燕交手,探出武功套路,也便能猜出来者就是自己身边那个丫鬟了。这件事,她瞒不住也不打算瞒。
“他让你们过来,目的。”奕子轩冷眼扫过晏倾君戴着人皮面具的脸。
晏倾君不解道:“他?奕公子说的哪个他?阮疏不太明白。”
“真正的封阮疏早便不在人世了吧?否则怎么可能……”
“与倾君公主长得一模一样?”晏倾君接过话,低笑道,“这个嘛……你去问那个‘他’便是,阮疏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奕子轩认为她是晏卿找来代替“封阮疏”,安插在东昭的一枚棋子,还特地找了名与“晏倾君”长相相似的女子。既然他这么认为,她顺水推舟便是。
奕子轩看向晏倾君,眸中闪过一抹戒备的怀疑。晏倾君又笑道:“奕公子若是想要杀人灭口,可要慎重。阮疏那丫鬟就在山下,若是我无法平安回去,那……奕公子觉得,凭她的身手,可否多找一条性命来给阮疏陪葬?比如那竹屋里的……”
奕子轩眸中浮起怒气,冷声道:“那还请太子妃注意言行,莫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
“奕公子放心。”晏倾君关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纸窗,回头轻笑道,“其实,阮疏是想帮公子一把的。”
奕子轩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敛目,等着她的后话。
“阮疏精通一些常人不会的本事,想必奕公子也有耳闻。”晏倾君淡笑着看入奕子轩的眼里,缓缓道,“听闻倾君公主回国之后便由公子安排在山脚处,悉心照料。想必公子对她是关心的很……可惜她不仅容颜尽毁,而且自闭心门,半年来一语不发。但是么,昨夜她对我讲了讲她是如何到的战场……”
“你想说什么?”奕子轩冷然地盯着晏倾君,打断她的话。
晏倾君捂嘴一笑,扬眉道:“奕公子可想有朝一日,倾君公主恢复成原来那个晏倾君?”
奕子轩的长睫一颤,黯淡的眸子里突然亮起点点星光,闪烁起伏,却仍是沉默不语。
晏倾君漫不经心地悠悠道:“听公主说,出征和亲前曾有人千里迢迢赶回都城为她庆生,且给了她误认为意在‘求亲’的信物,结果呀,那天烟花儿灿烂,心花儿枯萎,那天呀,有两个人同时选择了一条路,那天呀,月比往日亮风却比冬日冷……”
“你想要什么?”奕子轩再次打断晏倾君的话,微微闭眼,淡淡问道。
晏倾君笑,“对奕公子而言,极为简单的一件小事。”
***
迎阳寺一行,因为风雪阻路,耗时大半月。太子妃还因为途中受寒,回了太子府便卧病在床。倾云公主与太子妃相处甚欢,见她身体有恙,不时出宫探望。
晏倾君病恹恹地窝在被褥里,乖巧地喝下祁燕喂给她的药。
“果然,有内力就是好。同样是受凉,你还受了伤,怎么就我一个人生病。”晏倾君这次是真病了,倒不是掩人耳目的计量。这病一场,时不时对着那令她生厌的晏倾云不说,还把自己的计划给耽搁了。
祁燕被晏倾君嘴里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练武时的辛苦,你自是不知。”
晏倾君瘪了瘪嘴,拣了一粒梅子塞到嘴里,“今夜你就在这里歇息好了,隔壁那卧房太冷。”说到这里,晏倾君暗骂了一句晏小气,一墙之隔,祁燕的房间里连个暖炉都没有。
祁燕正要回话,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插了进来,“她在这里歇息?本太子去哪里为好?”
“太子妃心善才会有此一言,奴婢不敢逾距。”祁燕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
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金丝绣线长衫,丰神俊朗,格外精神。他挥了挥手,示意祁燕退下。
祁燕给了晏倾君一个眼神,晏倾君颔首,她便恭敬地再行一礼,随后离开。
晏拿起祁燕刚刚放下的药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晏倾君嘴边,笑道:“自入我太子府以来,冷落疏儿了。”
晏倾君不动声色,吞了一口药,柔笑道:“是阮疏福薄,一直身在病中。”
“今日御医说疏儿的病已经无碍。”晏笑得温润。
晏倾君羞涩地撇开眼。晏其人,她再了解不过,表面温文儒雅,处事稳重,实际性子较急,心机有却不够深,但偶尔会有点小聪明,想他人所不敢想。
于是,他终于想到,或许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晏倾君?今夜要来试探一番?
“本太子定会好好待疏儿。”晏单手挑起晏倾君的下巴,含了春水般的眸子情意绵绵地看着她。
晏倾君仍是带着人皮面具,表情却是逃不出常人眼底。她面色不变,眸子里尽是羞意,避开晏的正视,眼皮却是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今夜,晏想……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