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戌山山顶上第一枝桃花绽苞儿时,外出打工的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
严家湾的年味,也越来越浓了。
严旭是最后一波回来的人。
刚从湾口拐过来,入目的就是雾戌山山顶的那一朵粉红云团,着实令他呆了一呆,不由盯着雾戌山发起愣来:诶?雾戌山啥时候变这个样儿了?
带着疑问,拖着大包小袋的严旭进湾后,远远地就看见院门口自家婆姨抱着孩子等在那。
下意识往自家屋后望了一眼,默了默,严旭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天寒地冻的,你抱着孩子站在这干嘛?别把孩子冻着。”说着严旭就把行李递了过去,伸手接住了周金兰手里的小女儿,在小女儿嫩嫩的小脸上蹭了蹭:“我的宝贝瑜儿,想嗲了吧?”
周金兰一脸喜悦地看着严旭笑了。
接过丈夫手里的行李,看着父女俩的亲热劲儿,眼睛不由往后瞄了瞄,略带失望地道:“孩子他嗲,家[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斜了周金兰一眼,严旭有些不悦:“[儿在嗲那带着,你是明知故问。”
看到严旭不耐的表情,周金兰心下一酸,咽下了那到嗓子眼儿的话,咬唇撇过头,拿着行李就往屋里走。
严旭看到周金兰这个样子,眉头不由一拢,心下厌恶又多了一分,被他抱得过紧的女儿在怀里乱扭,这才松缓下来,又用长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女儿,逗得女儿“咯咯”直笑,软软糯糯地直喊“嗲嗲坏,嗲嗲痒痒”,这才眉开眼笑地抱着女儿跟着进了屋。
周金兰确实是十里八村难得的好婆姨,条儿靓不说,还生的一双巧手,论及家务,无论厨艺还是绣活儿,在严家湾后生婆姨中都占首筹。
因此,早在十八岁时就被严国富定为儿媳妇儿首选。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周金兰,还是有着自个儿不能道与人知的心酸。
在灶房里默默揉着面的周金兰,听着客厅传来丈夫和小女儿笑闹的声音,鼻子一酸,一滴眼泪落进了合面的瓦钵里。
严旭一边逗弄着趴在一旁,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边大口完了换小口地囫囵扒着碗里的面,似是无意地问了周金兰一句:“狗儿山是咋回事儿?谁在意涟。俊
周金兰一愣,“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伸手给女儿理了理衣衫,道:“幺叔家三儿回来了,包了狗儿山呢。”
严旭闻言一愣:“嗯?三……啥时候回来地?”
轻轻用手绢给女儿擤了鼻涕,瞟了一眼严旭后,周金兰又拿起手里的绣活儿,用针在头发里篦了篦,情绪无波地道:“年前儿凉秋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承包了狗儿山。”
严旭瓮声瓮气“哦”了一声,带着思索,低头无声地扒了两口碗里的面,再也没心思逗弄女儿了:“一会儿,嗯,从包里那点儿东西出来,我去后面看看……幺叔。”
周金兰一愣,抬头看了严旭一眼,严旭低着头,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周金兰有些失望地勾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嗯,不过,幺叔一家如今搬到狗儿山下的楼子里去了。”
严旭抬头不解地看着周金兰:“狗儿山下……的楼子?”
周金兰迎着丈夫的眼神,稳下心虚,点了点头:“年前儿修的,可漂亮了。”在周金兰的话一落,她清晰的看清自己丈夫的眼神一闪,居然躲开了她的注视。
“要带柠檬么?”周金兰冷冷地问着严旭。
严旭手里的筷子一顿,低头又继续扒着面,支吾不清的“嗯”了一声。
一海碗面从端到手里,到扒完最后一粒葱花儿,严旭没用上五分钟。
而后碗往桌上一撩,筷子一放,严旭就离开了椅子,拿着周金兰从行李中取出来的几斤柠檬和一些营养品出了门。
严旭急匆匆地走出院门时,他没有看见背后的周金兰委屈哀伤地抱着女儿一直看着他,他也没看见周金兰银牙紧咬,扭曲的五官,他更没看到周金兰爱恋的眼底,摇摇欲坠的一汪清泪。
严旭脚底生风,脚步匆匆地带着激动,带着一些……不能告人的急切。
在眺望亭转了一圈,看着四周被粉艳的桃红包围,就算是不喜艳色的严澈也不由弯了嘴角。
这第一批桃树苗,选的株都是农科所里那些技术员特别介绍的新品种,矮桃。
原本严澈还想选观赏的桃树,但是一想到农村人摆弄不了这些所谓高雅的东西,讲的是实惠,看的也只有枝上的果子后,才叹着气选了这既好看,产果量又高的矮桃。
而且,似乎由于喷洒过碧水的原因,这一山的果树长得快,成活率高之外,恁是连半条病虫都没看到过。
严澈对此十分满意:呵,这碧水可真是比那农药还管用,唔,不对,咱这将来是绿色,无化学污染的纯绿色水果。
矮桃是经过嫁接的一种新品种桃树,花繁色艳,往往一开花就是满满一枝。到了出果的节气,果实也绝对不比一般桃儿树逊色,不细心搭架、剪花掐果*【由于一般第一季的果子出来时,果树树龄都在一年之内,枝干还很羸弱纤细,所以大多数栽种果树的农户都会掐掉过于多的果子,以便来年长壮的果树能结出更多果子】的话,就能压折这小小细细的桃枝儿。
为了将来方便观赏远景,严澈一开始就刻意把草亭的位置垫高,种植矮桃的地域铲平……再把它们种在草亭四周,因此矮桃的树顶普遍低于草亭的栏杆。
坐在草亭的石凳上,严澈看着俯首可摘的桃花,再看看在亭子里外乱爬,上蹿下跳的小金小银,慵懒地靠到草亭的柱子上,眯着眼假寐,静心听着风的声音,呼吸着清新空气里带着的幽幽桃花香。
一阵凉风吹来,严澈打了个激灵,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就这么坐着居然不小心给睡着了,而身边一左一右围卧着小金小银,它们的尾巴都横在严澈的腿上,正用他们暖和顺滑的皮毛给严澈做“暖炉”呢。
看到严澈醒了,两只都抬头望了望严澈,小银习惯性地用脑袋开始磨蹭严澈抚摸它的手,小金呢?呃……又开始连蹦带跳地在严澈跟前“唱歌跳舞”。(澹
向山下望去,估摸着严国强已经把鱼苗撒完了后,严澈揉了揉小银的脑袋,再拍了拍小银的脊背,道:“走了,咱们该下山了。”
“喵呜——”
小金窜到严澈脚边,蹭了蹭严澈的小腿,抬头“委屈”地看着严澈。
严澈勾了嘴角,蹲下,伸手挠了挠小金脖子上的毛,小金也眯了眼享受起来……看到小金这个样子,严澈不由笑骂:“就你最闹。”
严澈之所以这个时候上山,是因为昨天从赵家沟送来了一批鱼苗,足足有千尾,准备投进早几天灌了水,已经种下荷花的池塘。
而严澈呢?有个叫人哭笑不得的毛病——严澈虽然极为喜欢吃鱼,可却碰不得那生鱼身上的半片鱼鳞,而且属于那种一碰就能全身钻出红粒子的主儿。
所以除了吃打理干净,料理过了的鱼,严澈索性远离生鱼……投鱼苗的事,就不得不交给严国强严国盛两兄弟去做,严澈只能远远地躲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严澈也曾努力地要去克服这个毛病,不过结局却是全身冒出密密麻麻的红粒子,而且断断续续地发起了高烧,直至躺进医院一天一夜而告终。
因此,对于克服这个诡异毛病,也就不了了之,完全妥协了。
刚走到半山腰,严澈就发现小金小银炸毛儿似的对着山下“呜呜”嘶叫。
严澈正在迷惑时,看到一个人影正向自己这边走来。
喝制了小金小银后,严澈顺着方向仔细一看,一个人正顺着小径向自己走来:“谁?”
“三儿?”来人个子不似严江那般高大壮硕,却也不似严澈这般的瘦小纤弱,但是五官却和严江严河有四五分相似……那人看着严澈,不确定地唤了一声,眼中闪烁着令严澈蹙眉的光芒。
“你是……”严澈微微蹙眉,在脑子中搜索着来人的讯息。
“严旭。”来人一瞬而逝的失落后,嘴角一勾,眉毛一挑,眼中多了一丝痞味儿:“要是在外面见到,还真不敢认了呢……以前那个会喊‘旭哥哥’,拽着我衣角要我带他上山的小娃娃如今长这么大了啊。”也越长越好看,越长越让人……
“呃……”严澈瞠目,这个就是……“严旭哥?”
男人眉毛一斜,嘴角也坠了下来,一脸夸张的失望:“以前可是喊我旭哥哥的哦。”
“呃,严旭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或许是想起小时的一些丑事,严澈脸上染上几分粉红,和身后的桃花相映得彰,让人生出一丝花不如人的感叹,男人也有了些微失神。
“呵呵,刚回来一会儿,听说你包了狗儿山,就赶过来看看。”男人有些不舍的挪开眼神,转身打量着雾戌山,到:“三儿,这里意恋貌淮戆。医迥腔岫家晕亲叽砹耍笕肓四歉鍪劳庀删衬亍!
“哪有这么夸张啊。”严澈也勾了嘴角说着谦虚话,眼底却带着满满的自豪得意,对严旭这个极为夸大的赞扬却也很是满意。
回头看到严澈嗔怪的那一眼,男人眸光闪动,快速地敛下眼睑,轻声道:“走吧,幺叔让我喊你下山,山上风大,别感冒了。”说话间就自发脱下西装外套,不容严澈拒绝地给严澈披到了身上。
虽然有些别扭,严澈却没多想,在男人对小金小银惊讶的眼神下,招呼了小金小银自由活动后,和男人一同往山下走去。
应了严旭要严澈这个“地主”做“导游”,带他逛一逛新的雾戌山的要求,严澈没有立马下山回竹楼,而是带着严旭从雾戌山半山腰……种植梨树和苹果树之间,特意用从河边捞回来的鹅卵石铺出的环山小路,绕到了雾戌山山背后,围着雾戌山转了一圈。
再由后山下山,从山脚那条铺了青砖的小路,沿山脚转半圈走回前面的竹楼。
边走边由着严旭对这些年生活的询问,严澈选择性的做着一些简短而温和的回答,偶尔也出声问问严旭的近况。
只不过,和严澈的敷衍比较起来,从头到尾,严澈都发现严旭言辞温柔,兴致颇浓,两眼放着令他再次蹙眉的温柔。
按理来说,严国富和严国强是亲兄弟,堂兄弟之间的关系也会很好。
不过,严国强四兄弟感情并不如外人看起来那么好,特别是严国富和严国强的关系,可以说是较为恶劣。
对于这个三伯家的堂哥,严澈的记忆只停留在小时候:经常背着三伯,严旭会偷偷从家里拿好东西给他吃,回家后一准儿要挨三伯一顿猛抽。
即便是如此,严澈对这个堂哥的感情,远远不如和严佳美亲近。
这次严澈回来,听说两家因为严旭建房占了自家自留地,嫂子奋起撒泼后,对三伯一家更是淡了许多。
眼看竹楼在望,严旭眼底生生露出一丝不满,不满行走的路程太过短暂。
两人站在池塘旁边的小柳树下,严旭看着那条延伸到池塘中央的廊桥:“三儿,这是要准备弄个别墅呢?”
严澈抿唇不答,只是望着塘中央的草亭双眼含笑,浅浅淡淡,甚是吸引人的眼球儿。
侧首看了严澈许久,严旭眼神带着黯然,声音低沉:“三儿,为什么回来呢?”
严澈回头,愕然看着严旭:“啊?”
“呵呵。”严旭干干笑了笑,伸手将严澈往怀里一揽,使劲抱了抱,后又快速松开:“没什么,呵呵,哥觉得你本事大,京城那样的大城市就该是你的去处,就是想不通怎么又回来了。”
严澈对严旭这样的举动也不做他想,懒懒地靠坐在柳树下的石桌旁,摩挲着新凿刻的石桌纹路,笑道:“也没什么,在外面漂泊久了,就特别想回家。再说了,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外面再风光,终究不如家里自在啊。”
“是……是么?”严旭也坐到了严澈对面,不过不似严澈满心满眼都是四围景色。
严澈看风景,严旭则是看那看风景的人,满眼的痴迷,满眼的挣扎。
“嗲嗲。”一个糯糯软软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严澈回头,看到周金兰抱着女儿正站在一堵初长成的刺儿藤墙下,怀里穿着粉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娃冲着这边伸出手。
“啊,嫂子来了啊。”严澈眼角含笑,起身迎了过去:“怎么站这里呢?进屋里坐坐吧。”
这时严国强也正好从竹楼出来,看到周金兰和孩子也带了笑意:“小瑜儿来了啊。”
周金兰这才从刺儿藤墙阴影中走出,带着浅笑上前:“幺叔忙呢。瑜儿,喊幺爷爷。”
小女娃挪开了看着严澈的那双亮晶晶地眼睛,糯糯软软地喊了声“幺爷爷”后,眼神儿又回到严澈脸上,嘴角还流出了湿湿润润,晶晶亮的液体,对着严澈伸出手:“抱抱。”
四个大人均是一愣,周金兰瞟了严旭一眼,倒是不以为意地笑道:“呵呵,这孩子,看到小叔叔好看就这么没骨气了啊?”
对周金兰的话,严国强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渝,严旭脸色比之见到周金兰母女更暗沉,反倒是严澈毫不介意,伸手接过了严家瑜:“你叫小瑜儿是吧?多大啦?”
“漂漂。”小女娃没回答严澈的话,当然,她还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反而把胖乎乎的小手伸到严澈脸上。
还没碰到严澈的脸,严澈就觉得一股风扫过跟前,怀里一空,小女娃已经落入严旭怀里:“幺叔,我们……先回家了。三儿,有,有时间咱哥俩儿好好……嗯,好好聊一下。”
“哇——嗲嗲坏,嗲嗲坏……”
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严澈严国强父子一脸迷惑地看着严旭两口子一前一后,匆匆走远的背影,互视一眼:
——怎么了这是?(严国强)
——我不知道,我只是抱了抱那孩子。(严澈)
——嗯?怎么生这么大气?(严国强)
——呃,不会是嫌我不会抱孩子吧?(严澈)
而后,爷儿俩均是一头雾水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回屋。
想着严旭的眼神,周金兰古怪的语调,严澈回头看了严旭一家三口离开的方向一眼,眼睛还是眯了眯,抿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