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 彩虹所住的那栋楼里有一个传言,彩虹并非父母亲生。
第一次听说时彩虹只有八岁。那天她和三楼的珊珊打架, 珊珊打不过她就骂她:“何彩虹你凶什么呀?知道吗?你根本就是没人要的孤儿!你爸不是你亲爹,你妈也不是你亲妈, 你是他们从外面捡回来的。”彩虹没往心里去。她生活的那个厂区孩子们打输了什么话都骂得出。回家如实报告,李明珠气得不行,立即拉着彩虹找珊珊妈说理。彩虹记得当时珊珊的妈妈脸都吓白了,不停地陪礼道歉。当着彩虹的面还狠狠地拧了珊珊一下:“呸!你这小冤家!彩虹怎么不是亲生的?她生的时候我还吃过红鸡蛋呢!你才不是亲生的呢,你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后来珊珊妈见了明珠都有点讪讪地,仿佛做了亏心事。彩虹替她委屈,觉得妈妈大惊小怪。
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五年后的一天, 一句偶然的话从邻居阿姨们的口中飘进了彩虹的耳朵:
“……你看老何家的彩虹出落得多水灵, 李明珠真有眼光,硬把花园街里最漂亮的一个婴儿挑回来了!要知道那里连个手脚齐全的孩子都难找。”
一时间五雷轰顶,彩虹这才意识到谣传有据,而那群阿姨看见了她也是大惊失色。
她难过得一夜无眠, 却没有勇气质问父母。于是第二天逃课去了花园街, 下了车沿着满是泥泞的小巷从头走到尾,一个门一个门地找。那一带远离主街,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马路两旁都是破旧的矮铺,似乎还连着一个屠宰场,人烟稀少,一地鸡毛。直到快拐弯了才赫然看见一个类似教堂的建筑,古旧的石砖, 冲天的尖顶,门边有个发黄的木牌:“花园街儿童福利院”。一旁另开小门,像是另一个单位,白底黑字地写着“花园街育婴堂”。她在门外徘徊了一圈,试图进去,被门卫拦住。她只得假装买汽水和旁边小卖部的大叔聊了起来。
“大叔,育婴堂是干什么的?幼儿园吗?”
“不是。”大叔说,“是政府收养弃婴的地方。诺,看见那些台阶了?有些父母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就把他们放到台阶上。”
台阶是木质的,被油漆刷得光亮,上面有无数的凹凸,仿佛被无数只脚踩过。
“不想要自己孩子的人,能称上得是父母吗?”她问。
“可能是养不起吧,还有农村里重男轻女现象很严重,所以主要是些女婴和孤残儿童。”
这当儿一个女孩在一名妇女的陪同下走进了福利院。她有只变了形的左臂,一条腿也不利索,一跛一跛的。
“你是想打听什么吗?”察觉到她的异样,大叔问道,“跟着她们你可以混进去呀。”
“不不不,”彩虹摇头,“我只是好奇。”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进了心,很快就发芽。
翻开相册,彩虹发现自己最早的一张婴儿照上写着“彩虹三个月”,没找到妈妈怀孕时期的任何照片,这可以解释为明珠不喜欢拍到自己发胖的身体。不过,她意识到父母平日言谈中极少提及“生”字,取而代之的是“养”和“拉扯”,比如“从小养到大”、“养你不容易”、“拉扯你十几年”等等。血型也不能说明问题,全家人碰巧都是o型,除非去查dna。
若是下狠心,这谜也不算高难度。她认识的人当中有医生、有记者也有民政局的干事,找人帮忙多少也能弄出点线索。可是,彩虹问自己,这样做值得吗?倘若传言属实她就是弃婴,知道这个重要吗?她的人生于是就黑暗了吗凄惨了吗?她会爱明珠大路少一些吗?或者恨自己的亲生父母多一些吗?
不会。如果知道了身世只会给自己带来痛苦和怨恨,为什么还要知道?
就算是弃儿她也是个幸运的弃儿。父母给了她完整的爱,待她视同己出。
倘若真要究根问底,也不过是将已知的历史向前推进一步,找到一条丑恶的伤口。
彩虹宁愿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家给了她所有的幸福,而她自己不曾为父母牺牲过半点。所以当爱情与亲情发生了冲突时,她知道自己会选择什么。
第二天没有课,彩虹向明珠慌称借的书到期去了学校。
在学院的大门口她犹豫了一下,不知会不会碰到季篁,不料正遇到从楼上匆匆下来的关烨。
“关老师早!”
“早,彩虹,我马上有课。对了,你等等,”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季篁让我给你的。”
她接过来,笑笑:“谢谢,费心了。”
待关烨走远她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叠钞票。其实她已猜到,这就是自己借给季篁的那两万块钱。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声,生意不成仁意在嘛,这钱也不急着要,妈妈那边自己还是可以唐塞的。这人还真干脆,这么快就两清了。再往后想,眼圈就红了。季篁脾性耿介刚烈,这么做便是表明了要一刀两断。而她的心底一直存着侥幸,毕竟在一个单位,见面是免不了的,合作也是免不了的,一切或许还可挽回。岂知爱情正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烟消云散。
这么一想,文学院的大门蓦然间变得高大阴森,仿佛一道鬼门关。她站在台阶上犹豫半天,硬是不敢进去。今天季篁有课,他一定在办公室。一想到昨夜他的屈辱和愤怒,彩虹自觉难逃其咎。
踌躇间,身边走过一个人,叫住了她:“何老师?”
彩虹一回头,发现是崔东璧,老先生居然主动跟她打招呼,真是幸何如之!她连忙应道:“崔老师,早上好!”
“你的卷子我看了,答得不错。”崔东璧幽幽地说。
“谢谢老师!”彩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本来是我出题,结果有点事忙不过来就请季老师帮我出了,听说大家都说很难?”崔东璧看着她,“今年报考人数是去年的三倍多,不难一点不知道谁有真功夫。”
“是难,崔老师,我们全无抵挡之力,”彩虹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我及格了?”
“干嘛那么谦逊,你是最高分。”
“s!”
等她“s”完,崔东璧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大门之内。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彩虹独自到图书馆的古籍室发了几个小时的呆,蔡老头依然在书桌旁练字,听见她时不时地抽泣一下,好心地递给她一袋纸巾。
中午时她有点犯困,一来昨夜基本没睡,二来和季篁共享的办公室也取消了,没地儿歇。去食堂吃了午饭,泡了杯浓浓的绿茶,她抖擞精神拿出专业书强迫自己往下读。读不了几页,忽然接到东霖的电话,说是要带她去爬山。
和季篁相处的这几个月彩虹没和东霖联系过,最后一次打电话时听说他和秦渭要去美国谈项目,就此沓无音信,她亦不以为怪。她们之间一向如此,彼此需要时可以打得火热,一旦事忙也是不相往来,久别重逢亦不觉得生疏,甚至东霖有时打电话发短信,她忙起来忘得一干二净,东霖也不介意。朋友就是这样,从来不以恶意揣测对方。
电话里她问东霖:“你不是在国外吗?”
“早回来了。”
“哦!”
“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他埋怨。
“我哪知道你回来了?”她失笑,“你就不能先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高傲着呢,”他嘀咕,“对了,有事找你,在校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不去,心情不好。”
“就是带你去散心的。”
她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需要散心?”
“伯母大人告诉我的。”
“就你和我?”
“还有秦渭。”他说,“是这样。我和他本来约好今天去攀岩。——那活动太危险,必须两人一组。你心情不好,跟我们一起爬爬山,消遣消遣。”
“好吧。”她不觉得自己需要散心,倒是非常需要分心,就答应了。
那一带属于城市边缘尚未开放的自然保护区。山脉绵长,峰峦众多,这座人称“鹰眼峰”的山势陡峭、海拔最高,曾是本地登山爱好者热衷的目标。自从出了几次坠落事故之后,变得无人问津了。
下了车苏东霖交给彩虹一双登山鞋:“穿上试试,我们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商店,顺便给你买了一双。”
彩虹看了看鞋底,说:“你怎么知道我是36码半?”
“阿渭说的。”
她对着秦渭做了一个ok的手势。
“我是不是很神奇?” 秦渭孤芳自赏地笑了,那带着贵族气派的苍白脸孔顿时多了一分孩子气。
“岂止神奇,简直神经。”东霖说。
他们从一条侧路上山。爬了不到十分钟路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裸露的山岩。彩虹手脚并用,专注地往上爬,紧张得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多说话。 可是一旁的苏东霖就是不放过他,不停地给她普及野外逃生故事:“……二零零三年四月,一位男子在犹他州东南部的峡谷登山,一块重达200磅的巨石突然砸下来,正好砸中他的右臂。他在地上躺了整整四天,直到喝完最后一滴水。为了逃生,他不得不用随身带的小刀锯掉了半肢手臂,胡乱地包扎了一番,爬到峡谷的底端沿着水流的方向行进,直到获救……”
“ouch!”秦渭吹了一声口哨,“我也来说一个。九三年十月,一位男子在科罗拉罗的落基山内钓鱼。一块巨石忽然滚落,压碎他的一条腿。当时这人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牛仔裤,而晚上会有暴风雪。他将心一横,用一把剪刀切掉了自己受伤的腿,用鱼线粗略地缝合之后在地上爬了100多米,爬进自己的汽车,开回村子获救……”
“零四年六月,有个想钓鱿鱼的越南渔夫被一股突来的水流冲到了离岸65里以外的大海中。他越漂越远,在海里漂了五天后,不得不以喝自己的尿和捕杀海龟为生。14天后才被其它的渔船救回来。”东霖道。
“我又想起一个,特刺激特残忍。”秦渭抢着说,“零七年三月,有一个人玩高空跳伞,不料主伞没打开——”
“别讲了!我不要听了!你饶了我吧!”
彩虹不止一次跟着苏东霖外出宿营。东霖好出游、好热闹是同学中有名的。他喜欢危险的运动,醉心于登山、攀岩、冲浪、漂流之类充满刺激的爱好,自称是登山高手。不过彩虹倒没听说他真的登过什么著名的绝顶,至少珠穆朗玛峰没去过。东霖对一切无聊而沉闷的东西缺乏耐心,就连看影碟从来都是以1.5倍的快进扫完,早早知道结局了事。彩虹认为这是自己与他的最大差别。也是为什么这个世界穷人的孩子还有希望,因为他们从小就能忍受那些枯燥无味重复无数的事情。
岩穴是半开的,像一张大嘴。穴顶宽敞,裸露的花岗岩壁高达二十多米,上面吊着一些攀岩爱好者留下的挂钩和绳索。
打开背包,设备非常齐全:动力绳、全安带、岩钉、快挂、冲击钻、铁锁、保护器无一不有。脱掉上衣,秦渭穿上保护带,同时将一个黑色的小袋挂在腰后。袋里装着一些白色的粉末。见彩虹好奇,他抓了一小把放在她的手心:“这是镁粉。可以吸收手上的汗液和岩壁的水份,增加摩擦力。”说罢又从包里掏出一双软底的攀岩鞋换好,让苏东霖套好绳索后,展开双臂徒手攀登。
这位平日看似懒洋洋的花花公子竟有着可以和健美运动员媲美的胸肌和膂力,身子悬吊着,仅凭十指的力量从底端爬向岩壁的中心。
彩虹不禁为他担心:“东霖,你说他是不是应该戴个头盔?”
“没事,我们来过好几次,地形很熟。他身上有保护带很安全。”苏东霖将一根黝黑的绳索缠在自己的腰上,又将另一端交给她,“这是动力绳,弹力百分之八,你拉拉看,万一掉下来完全可以缓冲。”
她拉了拉,没觉得有什么弹性:“等会你也爬吗?”
“对,我们轮流来。”
“那我干什么?”
“你可以专心观赏。”
彩虹叹了一口气:“你叫我来散心,就是让我看这个?这有啥好看的?”
苏东霖抱着胳膊,歪着脑袋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拜托,两个英俊无双帅得天昏地暗的男人光着身子爬石头来取悦你,麻烦你配合点。”
彩虹看着他,半天不做声,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东霖,我失恋了。”她说。
“痛快地哭吧!”东霖紧紧地拥抱着她,“至少你还有朋友。”
彩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又是眼泪又是鼻涕将他的衬衣弄湿了一大块。东霖忽然退了一步,彩虹扭头一看,秦渭不知何时从穴顶上掉了下来,安全带被岩钩钩住,身子在像个老式吊扇在半空中旋转。
两人手忙脚乱地松掉绳索,将他放下来。
“东霖说得不对,”秦渭拍拍彩虹的肩,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当你爱上一个人,所有的朋友都消失了。你应当在陌生人的怀里痛哭,这样才能将悲伤痛快发泄。”
彩虹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丫头,你得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秦渭说,“像一首诗说的那样,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还是‘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