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 彩虹身上少了块玉就给明珠发现了。
也怪她粗心,洗澡器的旋钮又失灵了, 水太烫,她包着浴巾就从浴室里冲出来, 差点撞进明珠的怀里,给她逮了个正着。那玉原是用一根很粗的红线拴着的,在背后打了个吉祥如意的扣儿,彩虹从戴上那天起就没解开过。
“咦,彩虹,你的玉呢?”明珠一把拉住她,不相信玉没了, 竟还用手沿着她的颈子抹了一遭。
本想扯个由头唐塞过去, 可明珠是好唐塞的么?玉那么值钱,跟性命宝贝似的,瞒着妈妈也太不厚道了。她于是索性实说:“嗯……我有点急事要用钱,把它卖了。”
“你说什么?你, 把, 它,卖,了?!!!”
明珠的脸一下子就青了,瞠目结舌,愤怒的五官同时挪位,就差一跳三尺高。她一把拉住彩虹,杀气腾腾地说:“卖给谁了?”
“卖给……蔡小辉了。”彩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见妈妈一脸恨意,双目怒睁,眼珠几乎要蹦到自己的脸上,不由得连连后退。
“就是那个开碧玉轩的蔡小辉?”她问。
“……是。”
“卖了多少钱?”
“……一万八。”彩虹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以为气急败坏的明珠要揍她,不料明珠很快冷静下来,换了一种关怀的口气:“告诉妈妈,你有什么急事需要这么多钱?是韩清的房贷吗?”
“不是,妈您就别问了,”不愿意把韩清扯进来,且明珠肯定也会找韩清核对,彩虹说,“我有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急需钱,我就帮了他一把。算是借给他的,过一年他会还我。”
这慌编得没水平,彩虹的朋友就那么几个,家庭条件生活状况李明珠样样有数,目前为止还没听说有谁比彩虹家更困难的。
正思索交待的尺度,一抬眼,明珠已气得泪流满面:“拜托你告诉我是哪位朋友值得你这样慷慨?嗯?这玉现在至少值二十万,一万八你就卖了?干脆送人岂不还多个人情?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造孽的祖宗!这玉是我们全家的财产,你凭什么不和我商量就私自换钱?你很阔吗?你是慈善家吗?我今天买菜为了三毛钱还跟小贩子争半天呢!说到资助,我们这个家最需要资助!人家身上的钱,我都恨不得抢一把过来花,你倒好,白白地送钱给人家!你说啊!把钱借给谁了?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你面慈心软动不动就被人利用,一定是谁跟你哭穷了吧?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只找他算帐!”
明珠捶胸顿足地叫嚷,彩虹也吓着了,越发不敢吭声,只顾一壁往墙边躲。
“这玉是外婆留给你作嫁妆的,家里这么需要钱我们都不舍得卖,就是想让你天天戴着它摸着它,觉得自己是个宝贝。你倒是说啊?是谁让你发这么大的善心,把你哄得胳膊肘往外拐,把家里的好东西偷出来换钱?”
彩虹素知明珠刻薄时得理不饶人,说话像把刀子,不把人割成千片绝不罢休。厉害人有厉害人的好处,就这大板房,当初若是没有明珠去房产处吵架,天知道几时有份。这么有影响力的性格却没有影响到彩虹,她只在关键时刻灵牙利齿,对手还必须是文化人。其余的日子她跟何大路一样蔫。
妈妈大概是气疯了吧。彩虹心里歉意更深,只得好气劝解:“妈,既然您这么喜欢那块玉,等人家还了钱我一定把它赎回来。这次……真是很对不起。您别生气了好吗?生气伤身啊。”
明珠将抹泪的纸巾往桌上一扔,重重地叹气:“败家子!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呢!”
彩虹于是溜到楼底下给蔡小辉打电话。
“小辉……我是彩虹!”
“哦,彩虹你好!”
“我卖给你的那块玉能替我留几个月吗?”她说,“我还想要回来的……”
这话一出口她亦觉得无理取闹,交易完成,物主转移,人家没有义务保存你的东西。就算是要回来,也相当于是用市价来买,肯定不是一万八这个数。再说,除了同学一场,她和蔡小辉也谈不上什么交情。人家照顾是你客气,不照顾你是道理。
“彩虹,话不是这样说的哟,”果然,电话那边蔡小辉打起了官腔,“卖了就是卖了,这又不是典当。”
“求求你啦……我妈知道这件事快要把我杀了!”彩虹急得想哭。
“是这样,”蔡小辉终于说,“你那块玉我已经卖掉了。”
彩虹抓狂了:“啊?什么?卖掉了?什么时候?你不是说这玉不好卖,几年也卖不掉吗?”
“嗯……就在你卖给我的第二天就给一个客人买去了。他挺喜欢这成色,又说做工精致、样子吉利,买了送给他新婚的太太。”
“哦——”彩虹虚弱地哼了一声。
“玉这东西吧,讲究的就是个缘分。”蔡小辉拿出老佛爷的腔调,“彩虹,你的玉很好,只可惜与你无缘,你就认了吧。”说罢,毫不客气地挂线了。
彩虹沮丧地跑上楼,推门即见明珠坐在沙发上,抱着臂膀,眼睛还是红红的。她讨好地挤出一个笑,被母亲阴森森的目光挡了回去。
正想躲进卧室,一抬脚,明珠忽然说:“后天是你生日,你去请一下那个季老师。”
这是“送礼门”事件之后明珠第一次以积极的口吻提到这个名字。
彩虹顿时慌了:“季老师?……叫他来做什么?”
“替你庆贺呗。”明珠淡淡地说。
不料次日季篁无课,来电说要为母亲的病前检查跑一下医院,估计要忙一整天,回来后还要去餐馆加班。这段时间她们见面次数不多,彩虹没有怨言,倒是季篁觉得过意不去,每天必打一个电话问候。末了总不忘加一句“谢谢你”。犹豫半晌,彩虹终于说:“明天是我生日,你能来我家吃个饭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伯母……欢迎我去吗?”
“是她提出来的。”
“真的?”季篁的声调变了变,听得出是高兴,“那当然会去。对了,你妈妈喜欢什么?上回买的礼物没合她的意,估计很不开心吧。也怪我没脑子,光听说你爸喜欢酒就买了酒。回家后一想就后悔不迭。你爸开出租就怕酒后驾车,这不是给你妈添堵吗?”
“嗯……也不是什么大事,一起吃个饭而已,你买点水果就好了。”口里虽这么说,彩虹的心底可没谱儿,不知道明珠会出什么歪点子。不过,她抱着一点小小的希望:这毕竟不是旧社会,也不是文革时代,年轻人的事干涉不了。和女婿闹别扭,将来结婚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生个孩子叫她外婆,妈妈能不认吗?最后心烦的还是她呀!所以彩虹乐观地觉得,也许妈妈已经想通了。
最后发现的事让彩虹彻底明白了自己想法的单纯和愚蠢。事实证明,谁也不是李明珠的对手。
何家旧例,生日是大事,一定要买蛋糕。此外要做一大桌子菜、三碗寿面和一个鲫鱼汤,用本地话说,鲫者“吉“也,这汤也叫吉利汤。小时候彩虹很粘妈妈,一发嗲就哄得明珠去厨房不怕麻烦地做好东西给她吃。那时她专爱吃一种蘑菇馅的肉饼,定要烫面来做,蘑菇用香油拌了,洒上葱和姜,再用一只鸡蛋和肉馅一起划,关键是要给白胡椒。做成饼后小火煎,两面都要焦黄,一趟做下来,满满当当两个小时。
蛋糕还是有的,菜也做了一大桌。彩虹讪讪地帮着洗了所有的锅,又抢着剥蒜切葱。她觉得妈妈今天的态度是个不小的进度,等会儿季篁来了也不会给他难堪,明珠向来迷信,绝不会找喜庆的日子煞风景。
说好晚上七点来始,饭菜六点半就做好了。
李明珠举起筷子说:“吃饭吧。”
彩虹顿了顿,以为她看错了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季篁就到了,还是等等他吧。”
“等什么等?要你吃你就吃。我们把蛋糕留给他,不可以吗?”李明珠说,“老何,坐着干什么,吃啊!”
架式不对啊,彩虹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何大路给明珠一吼,拿起筷子就吃,他饭量奇大,转眼间一碟冬菇豆筋就去了一半。
看样子要进入临战状态哦。彩虹闷闷地拿起筷子,嘴里不是滋味,心头更是堵得慌,忽然有种冲动,想冲出去给季篁打电话让他别来了。肩膀动了动,被明珠一把按住:“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好好地见客。”
“妈,”彩虹将筷子一放,正色地说:“说好了请季篁,客人没到先吃饭,这讲的是什么礼节啊?”
明珠冷哼一声:“礼节?对这种人我们需要礼节吗?”
原来是故意轻慢,彩虹这下气得不轻,立即反驳:“季篁又没做错什么事,他是我的老师和同事,进门就是客,当然需要礼节!”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明珠白了她一眼,“恰恰相反,我什么都知道!”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那话夹枪带棒,气得彩虹直哆嗦,“不就是嫌他穷看不起他吗?实话实说我们也不是贵族啊。季篁家和我们一样都是工人阶级,爸您说是吧?”
李明珠倒不怒,游刃有余:“老何你听听你闺女这张嘴,真是——”
门铃忽然响了。
当然是季篁。
他特地穿了一身西装。那是他面试时买的,据说只穿过一次,彩虹在他的衣柜里见过。黑色修身的式样,衬衣、领带一应俱全。季篁真是个衣架子,很普通的西装穿在身上看去就像个外交官。他严肃的时候并不给人以亲近的感觉,鼻梁过于坚挺,目光过于犀利,专注的时候令人觉得不可冒犯。而这样一贯严肃的人,见了明珠也不得不挤出微微的笑容。
彩虹暗想,他的心情只怕和自己一样忐忑吧,脸上倒是看不出,不过傲气比较收敛,笑得又得体,大博士今天平添了几许亲和力。其实东霖、秦渭何尝不严肃自持,只不过东霖多了一分戏谑,秦渭多了一分冷傲,明珠一见这两人,却立即把笑容堆在脸上。
坐定上茶,寒暄了两句,明珠单刀直入:“季老师,听说你母亲病了?”
千万百计地相瞒还是被她一语道破,彩虹暗自叫苦:妈妈打探的功夫实在了得。
季篁怔了怔,点头:“是的。”
“是什么病?很严重吗?”
大约也听出了火药味,季篁迟疑了一下,说:“……是肾衰竭,需要手术。”
明珠放下茶杯,问道:“手术费你凑齐了?”
这口气明显不善,几乎是诘问的,季篁的脸色有点发硬,还是礼貌地回答:“凑得差不多了。”
“你向彩虹借了钱?”
“妈,他没向我借,是我主动借给他的!” 彩虹急忙插口。
“我和季老师说话,你少插嘴。”
季篁点点头:“是的,彩虹的确借给我一些钱。”
“你打借条了吗?”
“……没有。”季篁说,“我这就补上。”
“季老师,借钱不打借条,你的诚意在哪里?看着我家彩虹面软心慈觉得很好欺负,是不是?”明珠冷笑,开始出击,“你一个名校大博士,前程似锦的大教授,这么明目张胆地利用我家彩虹,请问你的人品在哪里?师德又在哪里?”
“妈,您误会了!不是这么一回事!”彩虹大声说。
“你给我住口,”明珠喝道,“我的话还没问完呢!”
“对不起伯母,关于借钱的事,我不知道彩虹没征求您的意见。既然如此,我明天就把钱还过来。”
“还?”李明珠眉头一挑,“季老师,你拿什么还啊?知道吗?彩虹为了借钱给你,把我们家祖传的翡翠三文不值两文地贱卖了。就是把借给你的钱乘以十,也不够赎的。季老师,你家的情况我打听了,你妈有严重肾病常年住院,听说还有轻度的精神病。你该不会指望我家彩虹照顾她一辈子吧?还有,听说你是出名的大孝子打算将自己的肾捐给她。你们母子情深我很感动,你的精神也很高尚,不过我家彩虹还没有困窘到要把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一个不健康的人。对不起,今儿我这恶人做定了,你和彩虹的事,我和她爸坚决反对!请你今后不要再来找她了!”
季篁一下子呆住了。腮帮子硬了硬,让语气尽量保持镇定:“伯母,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和我的兄弟,他们的人品没有任何一丝玷辱彩虹的地方。我父亲是一名优秀的矿工,为了救人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的母亲虽没读什么书,丈夫去世后含辛茹苦地打工养育了三个孩子。我的两个弟弟是他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我为我们全家感到骄傲。”
“骄傲?”李明珠忍不住笑了,“你父亲叫季康对吧?那可是中碧的大英雄啊,他的英雄事迹我查报纸拜读了。对不起,季老师,你没逼我到这份上我也不揭你的伤疤。那天煤矿爆炸,你父亲明明已经逃出来了,可他听说还有二十几个人在井下迷路又冲了回去,从此再没上来。请问,有哪个负责的男人会不顾怀孕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儿子那么发狂地要当英雄?这是被洗脑还是想作秀?告诉你季篁,我李明珠最讨厌这样的人!因为他不配作妻子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英雄不英雄的我不稀罕,我可不想我的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后代,有其父必有其子!”
“妈,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彩虹愤怒地站起来,“请您停止侮辱季老师的父亲!”
“侮辱?”明珠道,“我还没说完呢!你的妈妈,她也不是无私的母亲,自己病成这样,知道没救了,还要先天哮喘的儿子给她捐献器官。季篁,你以为我会接受这种人作我的亲家?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去伺候一个身体不健康的男人?请你死掉这份心,别打我闺女的主意。彩虹才认识你几天啊,你就哄得她把家里最贵的东西偷出来献给你。难道天下只有你有亲人?我——何彩虹的母亲——关节炎这么严重,膝关节痛得要动术都舍不得卖掉那块玉。彩虹爸白内障这么多年也不舍得开刀。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又闷又窄的大板房住了快二十年也没钱换房子,我们也很困难,我们也很需要钱!告诉你,这就是你们乡下人的毛病,自己认识一个人,和她好上了,她家的东西就全成你们的了!季篁,今天请你来就是要当着你的面把话讲清楚:第一,借我们的钱,请立即归还。第二,请你以后别再纠缠彩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找我们的女婿,你找你的对象,除了彩虹,你爱谁是谁!实在找不着,伯母我负责介绍。若让我知道你跟她纠缠不清,别怪我跟你没完!我李明珠可是在斗争中长大的,与天斗与地斗不如与人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季篁忽然站起来,彩虹噌地一下也站了起来,抢着说:“妈,今天您是无理取闹了。玉坠当年是外婆亲手系到我颈子上的,那是我的东西,我可以自行处置。钱暂时用来救急,明年肯定归还。季篁,我是喜欢他才跟他谈恋爱的,恋爱成熟了就会结婚,这您管不了,这是宪法规定的自由!”
“彩虹!”何大路闷喝一声:“别任性,别这样和你妈讲话。”
“我一点也不任性,是妈妈无事生非!还有爸爸您明知道妈妈说的全是错的,您还站在她那一边。爸您老糊涂了吗!季篁的妈妈病危,在这种时候,一个路人也知道要给点同情,您们两老倒好,尽说瞎话打击人,还显得幸灾乐祸!”彩虹又气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我不相信我有这样不通人性的父母!我为您们感到羞愧!”
李明珠怒极反笑,一猫腰,忽然从桌下拿出一个玻璃罐,还没等众人看清,已将罐子里黄黄的液体洒了季篁一身:“姓季的,你跟我滚!从今往后都别上我家!我宁肯自己一头撞死,也不会让我女儿嫁给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室内忽然一片死寂。
那液体发出一股可怕的气味。
等彩虹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气昏过去。
那是尿,妈妈李明珠的尿。
她慌忙地从桌上抽出一大把餐巾纸,抢到季篁身边,一面说对不起,一面替季篁擦脸,擦衣服……
季篁忽然紧紧地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门边,转身对李明珠说道:“伯父,伯母。您们的意见我已经知道了。关于钱,我马上还。关于我和彩虹的未来,我现在就到楼下去问她,如果她同意跟我,此生此世,我季篁绝不负她。如果她不同意跟我,我会尊重她的意见,此生此世,绝不再骚扰。这是我的幸福,也是你们女儿的幸福,应当由彩虹自己做决定。”
彩虹的心怦怦乱,不由得将身子紧紧贴在季篁的胸前。
李明珠微微看了季篁一眼,目光转向彩虹,仿佛一条琏子将她死死地缠住:“彩虹,爸妈抚养你二十几年,扪心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今天晚上,你若答应跟季篁走,以后就不必再回这个家。你也别认我这个妈,从今往后,我们断绝母子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说罢,将脸一扬,挑衅地看着季篁,“季老师,今儿我就让我女儿跟你下楼。我不信我辛辛苦苦几十年用汗水养大的孩子,不及你季篁认识她的几个月。我倒要看看在我女儿的心目中是母爱的力量伟大,还是爱情的力量伟大!季老师,你比我有学问,书读得比我多,说话比我有蛊惑力,但是——你若以为一位母亲不如你了解自己的女儿——这是狂妄!”
头脑一团乱麻的彩虹跟着季篁下了楼,季篁的步子大,几乎一路在拉扯她。
他们来到楼外的一株梨花树下,季篁每次送她回家,这棵大树就是终点。他从不要求上楼,彩虹也从不邀请。这其间的缘由大家各自明了。
天色已暗,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两条白烟。风很大,大朵大朵的云奔跑着,错落间露出一抹亮色,屠刀似地发着森森的白光。
彩虹还是第一次见到季篁如此狼狈。黄色的液体将衬衣染出几个难看的巨斑,同时发出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气味。
和彩虹见过的许多男性不同,季篁有洁癖。他的衣服、房间可以很乱,但绝对不脏。
他还是那副阴鸷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好象全堵在嗓子眼上。
“对不起……”彩虹再次道歉。
他忽然语速很快地开始解释:“彩虹,别信你妈的话。我父亲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爱自己的孩子,可惜你没见过他。除了下矿,他还是个不错的木匠,用木头给我做过好多玩具。他和我妈也是天底下最恩爱的一对夫妻。出事的那天,我妈和我都在家,听到消息就往矿里跑。赶到出口就只看见浓烟。然后我就看见了我爸,大家松了一口气。我爸跑过来对我说,下面还有二十几个人,很多通道堵住了,就他最熟悉地形,他说他一定能赶回来,让我们别担心。然后,就拿着鼓风设备下去了。……不久井里就传出爆炸声,他再也没出来,也没找到尸体。我……我不相信他是经过权衡选择冒险——我爸是个很有经验的矿工——他只是十分自信自己能够回来。”
如果不去逼他,也许他永远也不愿意回忆这一幕吧。彩虹暗暗地想。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吻了吻。
“这事过了很多年,我们家所有的人都已接受了现实。可是,每到深夜,当我看见那些黑沉沉的矿山,想着自己的父亲尸骨无存,那滋味很是凄凉。从那一天起,我拼命地读书,只为逃开这个地方……”
“别说了,”她掩住他的嘴,“都怪我妈,她不应当拿这个来刺激你……”
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从小在逆境中长大,受的刺激不算少。我不会和你妈妈计较。可我不是没有性子的人,被逼到这份上绝不会继续受辱。所以我在乎你的态度。彩虹——”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希望你今天做出选择:是选择跟我在一起,我们一起努力让你父母慢慢接受我们?还是选择听从你妈,断绝和我的往来?”
她低下头,默默思考片刻,低声地说:“季篁,请给我一些时间。”
他伸出手,用力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目光对准自己:“不行,事情突变我义不受辱,请现在就告诉我。”
她的头低了下去。
“说啊!你说啊!这是很难决定的事吗?”他对她的迟疑有点生气。
她慢慢地抬起头,只觉呼吸有千斤重:“对不起,我爱我的亲人……不敢想象和她们断绝关系会是一种什么日子。”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在切割着她的意志,令她心头滴血。
然后,她就知道这句话把季篁彻底地得罪了。
“你是向来这么笨呢,还是今天特别费了心才笨成这样?”季篁一把放开她,冷笑。
她被触犯了,蓦然间满脸通红:“请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
“无论站在哪个角度想,你都在做错误的决定。”他面色如铁,语气生硬。
“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季篁,”她听见自己说,“这也是我的决定。”
他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也许只过了一分钟,而她觉得过了一个世纪,她的心也痛得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忽然间她软弱了,想求他多给自己一点时间,也许能想出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正要张口却听见季篁冷冷地说:“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再见。”
她全身冰凉:“季篁——”
看得出他很生气,蓝色的血管从太阳穴上凸出来,傲气在瞬间回到了脸上,他恢复成初次相见时那种阴沉冷漠的姿态:“我不会想念你,只会想念那个我曾经以为是你的人。”
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小盒,扔到她的手中。
“季篁——你听我说!”她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
“生日愉快。”他冷冷地打断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独自站在路灯下,不知站了多久,身子和腿都僵硬了。
那纸盒被她紧紧地拽在手中,被手汗濡湿,渐渐有些发软。
身后似乎有人经过,絮絮叨叨的人声,一切都和她有关,又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过了半个小时,她的头脑还像台工作过度的机器那样忙乱和滚烫。轻轻拆开包装,盒子里装着一条用五彩丝带织成的手琏。每隔一指,穿着一颗透明的水晶珠。当中一个鹅卵石大小的吊坠,用银丝绞成圈,里面兜着一块绿色的石头。
她以为是玉,对着路灯看,颜色却不像。半透明,有细小的气泡,又有几粒紫铜色闪闪发光的杂质。
盒子里的纸条上写着:
“彩虹,生日快乐!手琏里有块小小的陨石。你不是想捡到流星吗?愿这颗流星天天在你手边。
季篁。”
她的眼又酸又涨,却强忍着没流下泪。毕竟也没有人逼她,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决定。她只恨他霸道,不容她分辩。又想他们反正是同事,早不见晚见,来日方长,也许还能挽回。纠结了半天又泄了气,季篁的脾性她了解,此番受辱,定不回头。
眼泪哗哗地流个没完。
伤心良久,她将手琏塞进口袋,慢慢地上楼。掏出钥匙,觉得钥匙有千斤重,好不易插进门孔,门忽然开了。她埋头向里走,李明珠张开臂膀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妈知道你难过,”明珠说,“可是婚姻大事错不得。错一个人就错了一生啊!”
彩虹有千言万语的反驳,最终只是肩膀抵抗般地拧了一下,沉默地从母亲怀抱里挣扎出来,走进自己的房间,掩上门。
她流了一夜的泪,在凌晨时分睡着了。
梦见很多树,梦见了大象,梦见自己的血管在心中慢慢地破裂。
——那根琏子到底还是拴住了她。
季篁,她在心中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