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时温身边轱辘辘擦身而过, 未做停留。
车痕远去, 江寒雪目送马车的方向而去。却听一阵鹰啸从天上传来, 他抬头一望, 但见那老鹰在空中盘旋一会儿, 随即飞离。
两日后, 凌王带领十万精兵, 领军挂帅。皇城外十里长亭送别,傅舜英带领百官亲送。千军万马,深衣铁甲, 唯见一身血红披风骑在高马之上,望一眼人群。
这场景同傅舜华十五岁时出征何其相似,夹道百姓送别,人群熙攘。但十五岁时, 在人群中一扫,有一抹鲜衣蓦地撞进心口。他那时不知那是何种感情,多疑且不轻信别人, 只觉羞与耻。到如今,鲜衣不再。
傅舜华勒马,一声令下,万马奔腾,驶往塞北。
彼时, 岑羽的马车早已经离开皇城,一路向南。
从此天南海北,各走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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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之后。
皇城内外闻名的酒楼一醉三年, 生意一如既往的好,或者更确切地说,比往日还要兴隆。
两月前,乌罕国作乱塞北,一夕之间铁蹄践踏大陵山河,塞北失守,皇城中人听闻此言无不人心惶惶。
塞北若失,接下来乌罕国的铁蹄要踏向哪里,答案不言而喻——一路向东南,直捣皇城。皇城离塞北虽然算得上远,但乌邪若想称王称霸,必然有此打算。
但自凌王与衡王两月前自告奋勇领兵出征以后,塞北形势却有了逆转。
“你是不知道,这位凌王殿下实在是……”说话的人一拍桌子,叹道,“挺令人佩服。”
跟他一桌子的人奇道,“哎?半年前对凌王弃虎符怒其不争的人是谁?”
开口说话的人咳一声道,“你不懂、你不懂。”
“这我倒要听听看,”那人搁下酒杯,调笑道,“贤兄懂的是什么了。”
于是这人兴致勃勃道,“我是万万没想到啊,凌王虽然弃虎符,以为他就这么置一帮追随他的弟兄于不顾。谁曾想,他却安排他的弟兄就此蛰伏在塞北!”
“两月前凌王带兵出征,既是顺应时势,如今跟蛰伏塞北的弟兄们里应外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塞北一度失守,如今却捷报连连,咱们大陵又将乌罕打了回去,如此反败为胜,转危为安。真是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一醉三年多风雅,来此中人也多文人。这些人时不时来此地饮酒做客,好论时世,因着这个,一醉三年可以说是文化交流地,许多消息由此说道也由此散播。
这两人正在此舒舒服服地坐着议论时局战事,这时,窗外传来急切的呼声。
“公子!公子!”
“别来追我!我要去找王爷!我要去找王爷!”
这议论的两人桌边临窗,听闻外头一阵吵闹,又是这段时日正在风头上的“王爷”二字,两人不由双双向外头看去。
但见街上一个青衣人边幅不修,衣襟半敞,头发散乱,疯疯癫癫地道,“王爷对我那么好,怎么会抛下我不管?怎么会?怎么会……”他口里一声声地重复着“怎么会”,一边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一张昳丽的脸霎时变得狰狞起来,“啊——一定是因为那个人!一定是因为他!是他抢走了王爷,不让王爷带我走!”
说着,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王妃、王妃我求您了!我求您把王爷让给我吧!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公子!”那边一个侍从带着几个家仆一同跑过来,将那疯癫发作的人围起来,侍从道,“公子,您快跟阿悠回去吧,您……”
岂知青衣人原本哭得伤心,一见到阿悠立马变色,“都是因为你!”他指着名叫阿悠的侍从,脸上神情古怪,像嘲讽又像咒诅,“你那么厉害又如何?你到最后还是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得不到,哈哈哈……”
场面一度失控,那个疯癫的青衣人站在街道中央拦住了不少过往者的路。便在这时,有辆官车驶过来,官车上的人也听到外头喧闹的动静,不由掀起了帘子看。
岂知这一看,却是个熟人——江寒雪。
江寒雪远远看见凌王侧妃今时今日成了此番作态,神情冷漠。他捏了捏手里的信封,曾经发生在岑羽身上的事,以及江寒雪当年对岑羽也疑而不解的事,在两月内岑羽陆陆续续寄来的信中,江寒雪都明白了。
其人其事,实在叫人心寒彻骨。
而这个谢宁音在两月前的十里长亭送别时也来了,他就那么当着百官、百姓的面,跪在傅舜华面前,让傅舜华带他一起走。可凌王无情,瞧也未瞧他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谢宁音不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他若果真愿意走,就是无人带他,他也可以自己走。
但傅舜玉问了他一句,“你怕不怕死?”
“没有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有血流成河、满目疮痍,你怕不怕?”傅舜玉那时的神情有些可怖,道,“你若不怕,那就跟着。”
往前迈一步是万丈深渊,往回撤一步就是安全地带。江寒雪不知道谢宁音怕不怕,也不知道谢宁音有没有跟着去。但他此时此刻却在此地、皇城中看到了这个人。两个月,江寒雪不知道一个人会不会在两个月内疯魔。但他当初想办法见到岑羽的时候,岑羽那种样子……半月不到。
江寒雪放下帘子,外头人声嘈杂,酒楼上还有人看热闹议论纷纷。
“呀!怎么又是这个人?这跑到街上闹已经好久回了吧?神神叨叨,还总说自己是王妃,这会儿又找王爷,又求王妃的。”他莫名其妙道,“王妃到底还是不是他了?”
“一个疯子。”旁边的人举杯嘲笑,“你跟他计较什么。”
此乃皇城中的说道。
而在大陵南边,两辆马车在一处客栈门前停了下来。
先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子,这人下了车以后却没急着走,而是候在车边,将手伸向车帘。
只见车帘内又伸出另外一只修长的手,那手的主人把车帘撩开,从里走了出来,随即露出张容貌俊逸的脸。只是这俊美男子有个奇特之处——身上衣物非常松垮,而腹部仍然明显隆起,明显是个有孕之人。而且看样子,怕是产期将至。
岑羽的肚子已经有七八月之久,原先看着不那么明显,但经过一段时间,尤其是这两个月,肚子却越见长大,且看着还比寻常人怀胎七八月时要大一点。两个月舟车劳顿,也着实难为那小东西越来越能吃,越长还越大。
阿茗将岑羽照顾得很好,尤其这两个月来越发心细如发,对岑羽呵护备至。江寒雪、岑羽对他的好,他都牢牢记着。
“阿茗。”岑羽有些哭笑不得,“你不用每次都等我,我又不是不会下车。”
“那怎么行?”阿茗伸手去扶岑羽,“公子现下在我心中第一。”
阿茗好心好意,岑羽也不是那么不识好歹,加之被照顾很久,岑羽也就随他去了。
“客官,您是要住店还是用饭?”小二一见有客至,早眼尖地从客栈里跑出来招呼了。
阿茗道,“先用饭再住店,一晚。”
外头已经云霞染天,岑羽虽然自认有体力,但阿茗觉得还是慢点稳妥。因此这一路从北到南,岑羽的进程要慢一点,现在还没到沈言君所在的地方,但也快了。过了今晚,再行六七日,应该能到。
岑羽和阿茗,还有个叫阿竹的侍从,加上随行的十个武夫,一行人进到客栈里,人多势众,看着排场很大,不少客栈里坐着的客人纷纷望过来。
有几个打量岑羽一眼,随即转头又窃窃私语,但大部分的人表现还算正常。岑羽本人便也无甚在意,在小二领的一处桌子边坐了下来。随行武夫则在岑羽坐的桌子两旁落座。
小二拿上菜谱,岑羽点了几个好菜专门给武夫们吃。这一路跟来,他们尽职尽责,放着皇城跑往南方,也着实劳心劳力。
岂知这边岑羽才刚刚点好菜,却听客栈里传来一阵喧闹。
“你做什么?!”
坐在岑羽两旁的武夫很是警醒,此言一出,他们手底齐齐摁在腰间的刀剑上。
那边继而又传来个冷笑道,“你问我做什么?你不如先问问自己那双贼手要做什么!”
岑羽闻声不由一怔,这个声音他听过。虽然只听过屈指可数的两次,但声音里含着的那股惑人却是绝无仅有。
“嘿!”先发声的人脸红脖子粗,气急败坏,“你这妖孽几次三番勾引我,我还没说什……啊!”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那边就传来筋骨错位之声。被喊作“妖孽”的人一脚将这男的踹翻在地,白靴狠狠踩在他胸口上,手里的银剑指在他下盘凸起的地方,这人邪邪一笑,道,“牲口,老子断了你的子孙根!”
但在此人下手之前,身后忽地传来一个声音,“任逍?”
任逍手中将将切下去的银剑一顿,一双狠厉眸子侧过来,蓦地一怔,“……是你?”
就在任逍分神之际,他脚下的人猛地一个挣动……却挣不出来,依然被任逍牢牢踩在脚底下。
“牲口,你再动,老子宰了你。”任逍头也不回地威胁一声,那“牲口”闻声吓得面如土色,当下不敢再动。
刚才这阵动静,岑羽也听到了,前因后果想想必然是任逍那张邪魅到诱人犯罪的脸惹的祸,于是提议,“这‘牲口’……我让人帮你看着?”
任逍哼笑一声,“正好,我跟你叙叙旧。”
任逍此话一出,那“牲口”脸上现出一点有惊无险的喜色,他正庆幸自己子孙根得保。岂知任逍脚刚抬起来,一柄剑又噌地插到他的下方。“牲口”睁大眼睛,面色刷白,脖颈子猛地抬起,正见那柄利剑插在他的下方——距他家小二极近的位置,剑身还在微微颤动。
岑羽和任逍在一张桌边落座。
“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这句又同时一愣。
岑羽摇头,任逍调笑,“怎么,你也跟我一样逃出来?”任逍说这话不过是无心,毕竟他当时看那个什么凌王对岑羽跟傅舜英对他完全不同。至少他一个匪子也能感受到一点别样的小心,不过具体原因就不是他该管的了。
“是啊。”岑羽道,“我也逃出来了。”
任逍微微一怔,又举杯隔空朝岑羽碰了碰,冷嗤一声,“傅家没一个好东西。”他虽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的好人,但岑羽的恩情他记在心上。在他看来,岑羽是友。
岑羽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还有……”还有两个月前,江寒雪跟他说——任逍跳崖了。
“祸害遗千年。”任逍眼皮子一掀,道,“不巧,我正是那个祸害。”
任逍不细说,岑羽也不细问,只是这个过程必然不是那么轻松简单。傅舜英能立任逍为妃,就算是被色.相迷惑,恐怕也是志在必得。而任逍能出现在岭南,出现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八成也是被傅舜英追查的势力所逼。
只是很巧,没想到这么巧。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任逍说,“先找我逃到南方的弟兄。”
再占山为王?重操旧业?绿林的行当其实并不是个长久之计。
“然后?”
“养精蓄锐。”任逍眸中冷光一凝,吐出两个字,“报仇。”
岑羽看他半晌,忽然问,“任逍,这两个月,你的身体还好吗?”
任逍一口酒水猛地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