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江府的后街小巷里,暗淡的星光照着一扇漆落斑驳的木门。鼓打三更,小木门在外面被人“笃笃”敲响。肖嬷嬷披上棉袄,嘀咕着亲自出去开门。
儿子李念郎匆忙出了西屋的时候,肖嬷嬷已经走出了堂屋的门外。
李念郎紧追着老娘身后出来,就听见自家老娘在跟一个妇人说话,“呀,你怎么这么大晚上的还往外跑?”
借着星光,李念郎仔细打量那妇人两眼,依稀的,是个熟人。便听那妇人说道,“我这不是才倒下功夫来吗。事忙,我也是刚由府里出来,又记挂着姑姑你,这不还没回家,就过来看你来了。”
李念郎便迎着那妇人叫了一声,“表姐。”
那妇人冲他点头一笑,口中轻声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李念郎微微摇头,伸手推开屋门,说了声,“表姐请,”一手打着门帘,一边跟妇人说道,“娘亲没睡,我又怎敢先她而睡。”
妇人一脚迈进屋里,口中忍不住啧啧称赞,“姑姑,你看这念郎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唉!姑姑你说我怎么就没你那么好的命,生一个像念郎这样的儿子出来?”
语气里既有羡慕又充满了感慨。
李念郎便呐呐了一句,“看表姐说的,惠生表侄不是很听话吗?”
妇人怅然若失地摇头,“唉!哪里赶得上你一半。”
说着话已进到里屋,肖嬷嬷把炕上的被褥卷着往里袅艘簦贸隹榈胤嚼锤救俗隆w塾制臣掷锏墓酉唬劾锉阃赋隽艘凰坎辉尥蜕鸨杆溃袄淳屠窗桑看味寄米哦鳎趺茨慵业那谴蠓绻卫吹模俊
妇人“噗”地一声笑了,把匣子递给李念郎,转回头对肖嬷嬷说道,“不是大风刮来的,就不行我买点东西孝敬您老人家了。”
肖嬷嬷白了她一眼,紧挨着她坐在炕沿上,叹着气道,“你说你,得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学会过日子?”妇人满脸的不以为然,肖嬷嬷便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又接着问,“王瑞这些日子的生意可好?”
妇人笑着回答,“托姑姑的福,自从您把我们接到京都来,这生意啊,简直好的没了边儿。”接过李念郎递过来的一碗温水,轻轻抿了一口,把剩下的端平放在灯窝上,又笑着道,“这不您今儿又给我安排了个好差事,我这还没回家说呢。要是让我们家那相公知道了,他指定嫌我给姑姑你的这匣果子寒酸……”
妇人的话说的又急又快,语气里掩不住小小的得意和踌躇满志。
“你也不要太得意!”王瑞家的话没说完,就被一脸严肃的肖嬷嬷给打断了,“你这才进府里不到一个月,里面的弯弯绕绕你根本不懂!我当初硬塞你进荣雪厅,也是看那里的主子是个好性子的,怕你去别人那当差吃亏,所以才暗地里使了点手段。”
“是,我知道姑姑为我费了不少心……”王瑞家的急忙点头恭谨地应答,眉宇间的得志一扫而光。
“可是……”肖嬷嬷对她的变化视而不见,犹豫了一下,沉思着说道,“你这个主子,恐怕更是不好应对。”
王瑞家的露出了满面惊疑,看着肖嬷嬷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姑姑……你……你觉得这个五小姐不好伺候?”
肖嬷嬷摇头,表情若有所思,“那倒不是。”思虑了一下,又道,“只是这个五小姐,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声音拉得很长,仿佛有事没定不下来似的。
王瑞家的眼前不由得又浮上九卿那憨痴的小脸儿,那么一个清纯的人儿,难道也像那些娇宠坏了大小姐,脾气坏得没了边儿?
想着,脸上便露出犹疑不安的神色来。
肖嬷嬷知道她想左了,也不纠正,只是神色凝重地叮嘱她道,“你在这个五小姐面前,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不可愈矩,记住千万不可像别的奴才一样阳奉阴违给她脸子看。还有……”她附在王瑞家的耳旁如此这般的说了几句话,王瑞家的听完便瞪着大眼一愣一愣地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的李念郎看的哭笑不得摇头,自己的老娘就喜欢故作神秘,什么大不了的事,还煞有其事地把表姐唬得一愣一愣的,也难得表姐愿意听她的。
摇着头正欲走,刚迈出门槛一步就被肖嬷嬷叫住了,“念郎,你先别走,留下来咱们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李念郎一时云里雾里,疑惑地转回身看着自己的老娘。
及至肖嬷嬷说出如此那般的一番话来,李念郎也是又惊又讶地立时惊喜的大张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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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卿接过王嫂子手里的一张白兔皮,把它铺在炕几上,手里不停摩挲着,脑中一幕一幕设计它的最佳用途……各种图样纷至在脑子里闪现。
一点一点,一个别样的款式逐渐在脑中成了型。
“五小姐,肖嬷嬷说,这一张如果不够用,她再想办法多弄几张来。”王嫂子压低声音,几乎整张嘴巴压在九卿的耳朵上,动作神神秘秘的。
九卿心里有了腹稿,唇露微笑,侧着脸笑着回答王嫂子,“也好,那就麻烦王嫂子给带个话,让肖嬷嬷多给我弄几张来,我有大用处。”
王嫂子眨了眨眼,奇怪地伸着头看着九卿手底下平淡无奇的兔子皮,终是抑制不住心里猫抓似的好奇,谄笑着问,“五小姐,您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小姐对着它竟然像对着一个宝贝似的。
九卿巧然地笑,并不回答她的问话,把兔子皮小心翼翼收起,随口敷衍她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王嫂子就知道了。”
王嫂子满脸惑然。
九卿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吩咐她,“明天最好让肖嬷嬷来一趟,我有事跟她商量。”说完端起面前的凉茶虚虚抿了一口。
端茶既是送客。王嫂子虽然满腹讶异,嘴上却不得不连声答应,知机的退了出来去。
日光渐渐西斜,青楚放上炕桌,有小丫头送来晚饭。九卿喝了几口白米粥,吃了一个粟面馒头,动几口素油炒菜,便草草地打发了一顿晚饭。
饭毕,二人再次拿起活计,忙至半夜,终于把一付偷师现代作品又经九卿创意改良的两用手套做了出来。
青楚看到内里镶了一圈洁白兔子毛的棉手套目瞪口呆。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捂在耳朵上的兔儿卧还能往手上戴的。“小姐,你,你……”青楚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手里的兔儿卧有如大老爷那只宝贝月玉兔,看着就让人爱不释手,良久,她才感叹似的道,“难为小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九卿微笑,把之前肖嬷嬷看到的那副手套摆在她的面前,“给,这是你的。”
青楚愣然。
九卿又接着道,“但是这副带毛的不能给你,我有大用。”想了想,又指着那副棉手套道,“这副你暂时也不能在人前戴。”
青楚不解地看向她。
九卿解释道,“我有一个计划,就是与这兔儿卧有关。”见青楚一脸疑惑,又道,“你先委屈一下,暂时不要在人前戴它,等到我的计划成功了,那时在再给你做副好的。”
青楚脸上便有一抹亮亮的喜色闪过。
青楚习惯于称手套为“兔儿卧”,九卿便顺着她的称呼把它改叫“兔儿卧”。其实叫手套也不太贴切,虽然这东西有现代手套的功用,但是经过改良之后,已远非现代手套的造型。九卿把手套的开口处两边缝了宽宽的缎带……当做手套用的时候,两条缎带可以交覆缠绕,把手套紧紧绑在腕上;当把它作为兔儿卧的时候,两只手套四只缎带又可以随意衔接,使之变成漂亮的抹额——而那两只手套翻出来的里面的兔毛,正好可以成为茸茸的耳盖。
白白的绒毛,色彩斑斓的缎带,新颖的造型……戴在人的额上,无论远看近看,都不失为既美观大方,又精巧实用的新巧之物。
青楚把玩着手上的兔儿卧,一脸的爱不释手,那副即遗憾又向往的别扭样子,把九卿逗得笑了起来。看看外面天色,黑沉沉的早已鼓打三更,于是催她道,“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有得你忙的。”
青楚撅了撅嘴,依依不舍放下兔儿卧,十分不情愿地帮九卿整理好炕几,才落寞地端起烛台,磨磨蹭蹭落了帐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去自己是卧榻……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九卿主仆二人刚刚梳洗完毕,肖嬷嬷就拿着一绺彩线过来了。
值守的还是那日迎冬来时遇见的小丫头,开了门看到是肖嬷嬷,便礼节性地笑了笑,又轻轻对着肖嬷嬷福了一福,才道,“肖嬷嬷,这么一大早的,您不顾风寒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肖嬷嬷慈目一笑,甩了甩手里的丝线,温言说道,“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事。这不是三小姐昨儿刚刚得了一件大老爷赏的紫玉佩么……她嫌芷白打的络子不好看,就把这事托付给我……我也没那个什么好的人选,左思右想,就想起了五小姐房里的青楚……又想着三小姐是个急性子,怕她怪我慢了……这不一早起来饭也没顾得吃,就急急忙忙赶来这里了。”
小丫头听了就是柔柔的一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嬷嬷快请进。”也的确,合府上下,络子打得又好配色又艳的,也只有青楚一人而已。
小丫头敞开大门把肖嬷嬷迎了进来,院里自有二等小丫鬟为九卿通报。九卿故意矜持了一会,待青楚磨磨蹭蹭为她插完了头,才低声吩咐立在门口的小丫头让肖嬷嬷进来。
肖嬷嬷脸含怒气,当着小丫鬟的面,就重重给九卿甩了脸子。小丫鬟吓得瑟瑟缩缩的,在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悄没声息退出了屋里。
守在厢房帘内的看门丫头遥遥冲低头退出屋来的小丫鬟招了招手,那小丫鬟便快步仿佛有狼在后面追着似的,一路小跑到了她的跟前,喘息未定就先对着她摇了摇头,大大呼了一口气之后才悄声说道,“肖嬷嬷给她甩了脸子。”
看门小丫头听了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又怕青楚这时出来撞见二人的会晤,于是挥手对小丫鬟吩咐道,“你快过去看着,千万别让人看出破绽来。”
小丫鬟低应一声,扭头又急急往来路走去,她便在后面又加了一句,“尽心着点,到时有你们的好处。”
小丫鬟回头诺了一声,脚步依然不停,一阵风似的去了。
正赶在青楚撩了门帘出屋时,她已经毫分无差地又婷婷立在了房门的左侧。
一如从来没有动过地方的样子。
青楚提着一只瓷壶出来,在小丫鬟面前犹豫了一下,才央求似的道,“好妹妹,你去替我灌一壶开水吧。”小丫鬟面露踌躇,一脸的我还有事做的表情。青楚示意似的往帘内瞅了一眼,又压低了声音为难地解释,“姐姐此时实在不能离开——肖嬷嬷此时正在气头上,我怕她……”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小丫鬟却已心领神会,偷偷的眼角余光去瞟厢房的门口。见帘缝里的人正对她微微点头,便爽快的接下水壶,脚步轻灵的一溜烟朝着后院里的厨房跑去。
屋里的九卿和肖嬷嬷听见青楚一声咳嗽,便立时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九卿把那两只完工的兔儿卧放在肖嬷嬷手上,轻声道,“这两只你看着比那一双怎么样?”她问的是之前肖嬷嬷看到洇湿的那一对。
肖嬷嬷不停点头,翻过来调过去仔细看了又看,口中连道,“好,好。”
“那嬷嬷你就快收起来吧。”九卿催她,又把剩了三分之一的白兔皮给她看,“嬷嬷你看,这么一对东西就用了大半的兔皮,这成本算下来……恐怕不小。”
肖嬷嬷嘬了嘬牙花子,摸着下巴沉思有倾,毅然道,“我看这么稀罕的东西,咱们还是别卖给那些庄稼人了。一则卖不上价,另一则他们也不懂得这是好东西……让他们花大价钱买肯定也舍不得。”
九卿听到这里眼露笑意,对着肖嬷嬷深深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嬷嬷,你看这么着行不行?”
于是便低声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肖嬷嬷听的两眼放光,看九卿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欣赏和敬畏,“行,听五小姐的。”
九卿低低而笑,转而又面色凝重地对肖嬷嬷道,“嬷嬷,成与不成,就全看你的了。”
肖嬷嬷满脸自信,胸有成竹说道,“小姐放心,无论如何,老奴都要把这件事促成。”说着,再去摸藏在怀里的兔儿卧。
青楚的咳嗽又从门外传来,肖嬷嬷立时敛了笑意,低声说了一句,“小姐你就等着擎好吧。”然后便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小丫鬟打来热水,正往青楚手里递,不期然被冷不丁打开的门帘吓了一跳。她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满脸怒容的肖嬷嬷气冲冲走出屋来,经过青楚的面前冷冷哼了一声,然后便浑身冷气的扬长而去。
青楚莫名所以,疑惑地和小丫鬟对视了一眼,匆忙丢下一句,“我得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急急往屋里走去。
小丫鬟扯出一丝笑容,遥遥对着厢房里的人点了点头。那人得意而笑,空旷的荣雪厅小院里又重新恢复了以往萧条肃冷的空寂。
肖嬷嬷转出荷花池,绕过江七贤门前的青石小道,径直来到了江五阳的落风铭,敲完了门便毕恭毕敬站在题着“落风铭”三个漆金大字的青石匾下耐心等着。不一时有媳妇出来开门,见是肖嬷嬷又着粗使的小丫鬟进去回话,等到小丫鬟出来说小姐有请,那值门的媳妇才引着肖嬷嬷进去。
江五阳刚刚梳完头,还没有吃早饭,大丫头芷白正在指挥着提饭的婆子从食盒里往外摆饭菜。
肖嬷嬷进屋先给江五行了礼,待江五坐下吃饭,她才在芷白端来的杌子上规规矩矩坐下。江五慢条斯理地吃饭,肖嬷嬷便在旁边说着刻意讨好的逗笑话,直到江五吃完,白芷领着人撤下饭桌,江五漱完了口,她才把话引向正题。
“三小姐,老奴今儿得了一件宝贝,好看的不得了……老奴想着三小姐肯定也没见过这宗玩意,就想着拿来给小姐过过目。”
说着,她从怀里贴身之处拿出一对毛茸茸的物事,献宝似的呈现在江五的面前。
江五好奇,接过那对东西细细端详,却原来是两个半只的兔儿卧。毛皮并不怎么高档,只是稀烂贱的兔子皮,远不及獭貂的那般油润。不过胜在新奇,她从小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两只半拉的兔儿卧是分开着的。
她又细致的研究了一下,正待撇嘴,肖嬷嬷却已谄笑着上前,殷勤地道,“这皮毛是不值钱,不过小姐你看……”她说着把半拉兔儿卧像穿衣一样穿在手上,在江五面前晃了晃包裹着兔儿卧的手。
软缎特有的丝光在晨阳的映照下滑过一道温润的流光,熠熠的光彩,几乎使整个暗淡的室里灿然生辉——江五立即变得目瞪口呆。
江五被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能穿在手上的兔儿卧!
一个时辰后,肖嬷嬷已经满面含笑地回到自己嗣职的正院里。正午的暖阳映着她的笑脸,仿佛有什么临门喜事似的正等着她来迎接,满脸都是喜庆。一时之间,看的满院里的丫头婆子无不啧啧称奇。
显然,肖嬷嬷的心情很好。
于是,每个人不管近前跟肖嬷嬷说话还是上去领差,胆子便不由自主都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