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嬷嬷前往荣雪厅的时候,九卿正在和青楚说话。青楚的手里缝着一只模样古怪的棉絮物,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最后一针缝完,青楚好奇地把这东西翻转过来打量着:厚厚的一个筒子,上面开口,旁边分叉,下圆上平;上面平行的开口处,至下方一寸又多出来一个小筒子,是用针线和那大筒子连在一起的……
实在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青楚狐疑着开口问,“小姐,这莫不是一只棉鞋?”
九卿抿嘴儿而笑,语气调侃地对她道,“要不,你试试?”
青楚心里立时便画了个魂儿:小姐向来稀奇古怪的鬼点子多,如今这一次大病醒来,比以前更加的变本加厉……她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不是鞋了。
看来自己还是不要不懂装懂给她徒增笑料的的好。
青楚心思一转,就把那东西往九卿的脚上套去,嘴里笑着说道,“我看,还是奴婢给小姐试试吧。”
九卿急忙缩脚,口中急道,“喂,那不是往脚上穿的玩意,你给我套上干什么?”
青楚笑,“不是?那小姐你为什么让奴婢往脚上套?”
九卿便翻了她一眼,两只脚不忘倒换着躲青楚的手,口中嚷嚷道,“那是你自己说的是鞋,我不让你试一下,你怎么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语气无赖的像个孩子。
青楚依旧笑着去搬她的脚,也学着她的口气道,“小姐不告诉我,我就当它是鞋俊
九卿大急,滚身便躲。青楚扯着她的脚不放,二人闹作一团。正这时,就听门口有人沉声说道,“这是做什么呢?没大没小的,在主子面前也敢自称‘我’?真是不懂规矩!”
九卿二人立时僵在哪里。青楚急急忙忙下地穿鞋,慌乱之中碰翻了炕几上的茶盅,叮叮当当一阵响动,褐色的茶水顺着滚动的茶盅便撒了一桌一炕。
“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那人说话的声音开始严厉,看了九卿一眼低沉着嗓音训斥青楚,“你看看你的样子,还有一点奴才的样子吗?你是不是仗着五小姐住的离主房远,不在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没人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
话说的比较严重,青楚立时就白了脸,扑通跪在那人面前,口中连声哀求道,“肖嬷嬷,您就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说完早已泪如雨下。
九卿看的心中窝火,冷冷的用眼睛去迫视那不请自入的中年妇人。妇人眉梢微动,不卑不亢地冲九卿行了个礼,“老奴肖金桂,见过五小姐。”
九卿强压怒火,淡淡地朝妇人点了点头。妇人立时语气和缓下来,对跪在地上的青楚低沉说道,“你伺候五小姐也有些年头了,也算是府里的老人,府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为人奴婢,最要记住的,是遵守本分!你如此不分尊卑地跟主子笑闹说话,可见是五小姐平时对你太过纵容了。还好今天是我听见了,若是换成其他人,把话传到了夫人耳朵里……”说到这里声音又陡转严厉,“你好好想想,其余的我也不说了,黄三姑也许就是你的下场。”话说的相当刺耳。
九卿听着立时便泄了气。
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本行使主子的威严?即使瞪穿了双眼,除了青楚以外又有谁会怕你?
就是再不服,再有怨气,又能怎么样?自顾尚且不暇,何谈拿出能力来保护别人?
肖嬷嬷抬头意味深长看了九卿一眼,低下头对犹自泪水洗面的青楚说道,“你起来吧,以后记住今日的教训……五小姐的安宁,可在你身上系着一半……”语气和缓,已经听不出刚才的严厉。
青楚诺诺连声,重重给她磕了一个头,才满脸愧责地起身。九卿便适时地吩咐她,“你去给肖嬷嬷沏盅茶来,捡最好的毛峰……还有,跟张婶子要几块炭,就说肖嬷嬷在屋里,别让她老人家冻着……”
青楚一一答应,转身而去。九卿便笑着往炕上相让肖嬷嬷,“嬷嬷请炕上坐吧,这屋子里冷,坐椅子上太凉……”
肖嬷嬷往地当中还闪着零星几点火光的炭盆上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九卿客气道,“五小姐可折杀老奴了,炕上是主子的坐卧,老奴岂敢僭越……老奴还是在这里坐吧,这就挺好的。”说着,她在紧挨炕沿边的榆木交椅上虚飘飘坐了下来。
九卿细看她的眉眼,这妇人长得很有几分韵味。浓眉大眼,挺鼻厚唇,眼神里透出一股子精明,倒有几分东北人的粗犷之美。恍惚之间,就想起了昨日王嫂子在这把交椅上的坐相……
脑子里迅速划过一丝电光,这二人怎么有如此相似的气韵?
肖嬷嬷扫眼在清凉的暖阁里睃巡一圈,目光最后落在炕几上被茶水洇湿了的奇怪物件上。她伸手拿起那只干爽没被水洇过的东西,好奇的左瞧右瞧。看了数秒,依然没看出什么结果,最后不得要领,抬起头来问九卿,“五小姐这是做的什么,老奴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九卿笑了一笑,低眉瞅了瞅那只自己设计的棉手套,微笑着对肖嬷嬷说道,“嬷嬷你把手穿进去试上一试。”
几句话迅速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九卿心里的不愉快也一点一点烟消云散。
大丈夫能伸则伸,不能伸就曲。作为现代过来的穿越人士,这么点忍耐功夫她还是有的。
肖嬷嬷莫名所以,翻看了半天,才找到那手套的平行入口,她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很舒服的感觉,有如一团温暖的棉絮,柔柔地罩在手上。
心里顿时一暖,她抬头诧异地问九卿,“五小姐,这是什么?”
九卿抿嘴一笑,对她慧黠地眨眨眼睛,轻声解释道,“这叫手套,是我闲来无事瞎琢磨出来的,用来冬日护手,应该效果很好。”
其实她是做给青楚的,青楚的手已经起了满满的冻疮。
肖嬷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低下头去翻来覆去摆弄几下她口中所谓的手套,眼睛里渐渐聚起了一捧光辉。
她激动地抬头,却对上九卿一双清亮的眸子,那眸子里有她过去从未见过的一抹光彩,仿佛聚集着千年智慧的光环,把世间的一切千姿百态了然其中……肖嬷嬷一下子愣住了。
九卿微微地笑道,“肖嬷嬷,你说这个东西如果广传出去,它会不会给咱们带来利益?”看到肖嬷嬷豁然开朗的眉宇,她此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肖嬷嬷迅速地掩下眼帘,心里一叹:谁说这个五小姐木讷?看起来,这整个府里的人,这些年都被她给骗了。
——她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被亲人冷落,而整日消磨房中、无所事事的闺中小姐所应有的见识。
肖嬷嬷心里一时又惊又疑。
她抬头再看九卿,九卿气定神闲,正微带笑意地看着她。肖嬷嬷心里一悸,目光闪烁之下,立刻回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深深笑容。
二人不由相视而笑。此时无声胜有声,话不用明,只要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九卿轻轻拿起另一只浸了一半水的棉手套,在手里摆弄一气,再抬头时,那只棉手套已经神奇地变幻成另一幅样子。肖嬷嬷望着她手里的半幅兔儿卧,心思已如飞轮般的高速运转起来。
棉手套……兔儿卧……儿子李念郎……铺子……
脑中的灵光一闪一闪连绵而过。
九卿把那只湿手套再次翻转,变回原来的样子,轻轻放于几上。肖嬷嬷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一路转动,心思也不受控制越飞越远。九卿拿起身边的帕子擦了擦手,微笑着慢声慢语问肖嬷嬷,“肖嬷嬷,你看我可有资格跟你合作?”
肖嬷嬷脑筋飞转,心里快速地权衡着利弊,只消一刻,便理顺了所有的利害关系。她眉眼弯弯的笑着说道,“五小姐,你这是瞧得起老奴,如若老奴不识好歹推辞,岂不是太不识抬举了?”
聪明的肖嬷嬷!九卿心情愉悦地笑了。
肖嬷嬷把话说完,认真观察了九卿两眼,似乎下定决心一般,她又凑近九卿身前,压低声音道,“其实老奴早就受人之托,今日是来知会五小姐一声的。”
九卿讶异,这话早不说,晚不说,偏偏二人在明了关系之后,她才把话说出来。什么意思?
是要自己承她的人情吗?
仔细一想,又觉不对。承情也不是这样的承法,如果自己不提出跟她合作之前,她说出这样的话,自己或许会对她感激涕零。可是这时再说出这样的话,明显就有点画蛇添足了。
那是为了什么?九卿头脑迅速运转,突然电光一闪——
是不是她之前有什么顾虑?
又想起她刚才教训青楚的话,和那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语气……九卿心里终于有些了然,如果自己不提出和她合作,她才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吧?
她定是觉得自己和她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如今已经无所顾忌,才把话说的如此明朗。
所谓的入了贼船再难下,她们等于把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对方的手上,此时再多拿出一点秘密来共享,说不定能增加彼此之间的感情。
也对,这样既讨好了自己,又显出了她的诚意,一举两得的事,作为掌管江府内院十几年的肖嬷嬷,如此的人精,她没有乐而不为道理!
思虑透彻,九卿放下了戒备之心。心里的另一个疑问,也接着冒出头来——是谁拜托她如此做的呢?
话到嘴边,终于又咽了回去。即使有人在肖嬷嬷面前为她求庇,依她现在的情形,也不能多做什么。毕竟她不是真正的江九卿,即使知道那人的名字,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果因此引起肖嬷嬷的怀疑,反而不美了。
思虑着,便对肖嬷嬷轻轻一笑,有意转移话题道,“嬷嬷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别光为了我,耽误了嬷嬷的正事。”根本不去接肖嬷嬷的话茬,一副不欲多谈的样子。
肖嬷嬷暗暗观察九卿的神色,见她面含微笑,脸上并无太大变化,根本没有一丝好奇的意思。心里不由微微一叹,接着九卿的话道,“老奴今儿来,是为五小姐院子里调换一下人手……”
于是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末了还征求九卿的意见,“五小姐,您看让王嫂子做您院里的管事娘子,您觉得妥不妥当?”
九卿微微一笑,回答她道,“既然是嬷嬷您安排的,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心里却是腹诽: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同时又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今天时来运转,用一付棉手套让肖嬷嬷动了心。不然的话,满院都是钱夫人眼睛的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呢。
肖嬷嬷提起正事,不便多留,起身跟九卿告辞。九卿相送,走到暖阁门口听见外堂的门响,想是青楚回来了。肖嬷嬷微一犹豫,附到九卿耳前低声说道,“有什么话就让王瑞家的捎给我。”说完便若无其事掀帘走了出去。
九卿一愣,心中迅速滑过一抹了然。
原来王嫂子挤掉张婆子走的是她的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