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扬州,初雪微落。
接到贾母书信后,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哽咽不休,林朗见姐姐落泪,跟着哭了起来。
林如海却道:“我年将半百,唯有你姐弟二人,恐委屈了你们,早无续弦之意。如今我公务繁忙,家中又无长辈教导抚育,你如何长大成人?既去了京都,一则有外祖母教养,二有兄弟姐妹相伴,三则减我顾盼之忧,此有三好,怎么反说不去?”
黛玉哭道:“母亲已逝,父亲身体又不好,女儿岂能抛下父亲一人,带朗儿进京?”
林如海心中一酸,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林朗,含泪道:“我又如何舍得你们小小年纪远离家乡寄人篱下?我总得顾着你的终身!没个人教导你,将来总叫人诟病。”
黛玉心中微微一动,似有所触,可将要远离家乡,别父进京,不由得泪如雨下。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来通报说道:“荣国府来的人问老爷什么时候让姑娘和大爷启程。”
黛玉闻言哪里忍得?不由得痛哭失声。
林如海对爱女道:“我择定初二启程,礼物都已经打点好了,同行的还有你的西席雨村先生,因朝廷起复旧员,遂托你二舅舅给他在京都中谋个出路。你要好好地指点你弟弟读书,不可与他人厮混度日,养好了身子,三年两载,我必接你们回家团聚。”
黛玉是女孩儿,需长辈教导规矩,兼之贾母早言务必送去,正该受其教养。然而林朗是自己家唯一的香火,自然不能长住他家,林如海久离京都,不知荣国府底细,虽知贾政大有祖父遗风,却也不敢让儿子多住,故心中早有了打算,盐政事务繁杂,是非极多,等过二三年就离任寻个清闲职缺,一心教导儿女,到那时黛玉也该定亲在家待嫁了。
黛玉和林朗只得洒泪拜别,因恐人多反惹荣国府不喜,故姐弟二人每人只带了两个丫头,黛玉身边是雪雁、洗砚,林朗身边是青鹤、吹墨,随乳母与荣国府来的老妇人登舟而去,同行的还有贾母送过来照顾贾敏母子三人的几个老嬷嬷,此时一并回去。
却说王夫人这日在贾母房中说些长篇大论家常闲话,凤姐在一旁凑趣,提起黛玉姐弟进京的日子,贾母不免一阵淌眼抹泪,忽有人来回道:“林姑娘明日午后就到府了。”
贾母听了,登时喜上眉梢,忙叫鸳鸯拿两个银锞子赏给来人吃酒去。
喜得来报信的小厮眉开眼笑,忙在外头磕了一个头,欢天喜地地拿着锞子退下了。
凤姐却笑道:“老太太可该放心了罢?明儿个就能见到林妹妹和林弟弟了,省得老太太日日惦记着,饭也不好生吃,觉也没能好生睡,倒叫我们担心得不得了!我啊,真想见见林妹妹和林弟弟是何等人物,值得老太太这样疼爱!”
贾母叹道:“玉儿长到如今过年才七岁,朗哥儿却不过五岁,我还没见过一面呢!”
王夫人心里不痛快,笑道:“姑太太原生得好,两个孩子必是顶尖儿的人物,老太太见了爱都爱不过来呢!”
贾母听人夸赞黛玉姐弟,自然高兴非常。
琳琅原本正与鸳鸯坐在脚踏上打络子,闻言暗想道绝代风华的林妹妹终于要来了,遂放下活计,起身笑道:“我去带人再将西厢房打扫一遍,挂上帐子,可喜今儿个天气晴朗,被褥拿出来晒晒,等明日林姑娘和朗哥儿到了,正好舒舒服服地歇息。”
贾母越发喜欢起来,道:“快去罢!”又对王夫人道:“你这丫头实在是好,处事周全,偏又生得水葱儿似的,寻常模样言谈举止竟多不及她。”
王夫人十分谦逊,笑道:“不过年长几岁,论起来,还不及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好。”
琳琅八年的相伴不是虚的,又事事为王夫人着想,王夫人对琳琅打心眼儿里疼爱,虽不及亲生儿女,却觉得琳琅比探春还贴心些,探春有心亲近王夫人远赵姨娘,但王夫人待她一直都是淡淡的,这也是大家常事。
果然这话一落,贾母就显得很欢悦。
王夫人看了,暗暗松了一口气,就怕贾母想方设法将自己这个心腹弄走。
琳琅打理好西厢房,晚间回房正在灯下抄写佛经,她因识字,且书法极好,王夫人近几年的经书多是她亲笔抄写,现成的笔墨,琳琅权当练字了,才抄了一半,便见宝玉来问安。
王夫人摩挲半晌,一句长一句短地问他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等语,其乐融融。
宝玉在王夫人怀里撒娇打滚,扭股儿糖似的蹭了半日,转头见灯下琳琅云鬓若雾,皓腕如玉,不觉有些艳羡,走过去将她腰侧的香袋儿一摘,笑道:“好姐姐,你怎么不理我?”幸亏琳琅脸上依旧扑打着一层暗粉,双眉依旧描粗,不然宝玉定然来一句香腮似雪。
琳琅不大喜欢宝玉的性子,也不与他亲近,且比他年长八岁,王夫人向来放心她,遂抿嘴道:“二爷没瞧见我给太太抄经?香袋儿还我,明儿个给二爷绣个新的。”
宝玉攥在手里,笑嘻嘻地道:“好姐姐,我就要这个,赏我罢!”
琳琅仍是不肯。
王夫人笑道:“琳琅,给他罢,我那里有几个赤金累丝的香囊,你拿两个顽去!”
琳琅听了,忙道:“哪里就值得太太赏这样贵重的香囊?横竖一个荷包,原是小事,只是外头小子们常和二爷淘气,几次都将随身的香囊荷包解了去,怕落在他们手里不知生出多少故事来。”
王夫人点头感叹道:“你果然小心。宝玉,你可听见了?拿去戴使得,不许给外头!”琳琅年纪大了,自然要避讳些,王夫人最爱她这份谨小慎微。
贾宝玉连连答应,随手佩戴在襟前。
琳琅无可奈何,继续抄她的经书,不妨抬头拿小剪子剪烛花时,贾宝玉已近在眼前,倒唬了一跳,宝玉眼睛盯着墨迹淋漓的经书,赞道:“姐姐写得好字,这是颜体?倒比三妹妹写得还好些,不知姐姐簪花小楷写得如何?明儿替我抄一卷书罢!”
琳琅一听就明白了,宝玉这是不想写字抄书找人替他呢!
王夫人断喝一声,道:“胡闹,仔细你老爷知道了,捶你的肉!”
贾宝玉吐了吐舌头,忙道:“我明儿个还要还愿,先回去歇息了,老太太只怕催着呢!”匆匆行了礼,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留下王夫人忍不住笑了,一脸慈爱。
第二日天有些阴阴的,琳琅一早起来,拿宝蓝缎绣八团灵芝如意纹草上霜的对襟褂子给王夫人换上,一面收拾妆容,一面细细地道:“林姑娘和朗哥儿初丧母,穿得太鲜艳了反显得我们无理,我也打发小丫头告诉袭人拿素净些的衣裳给宝玉穿了。”
身为妹妹并姑母的贾敏死了,按规矩,贾赦贾政为妹妹、贾琏宝玉等为姑姑该当守九个月大功,可是原著中却没有一点儿迹象,黛玉进贾府时,宝玉依旧是一身大红衣裳。
琳琅纳闷,作为堂堂国公府的老太君,口口声声疼爱女儿的贾母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王夫人闻言眉头一皱,略有些不虞之色,叹道:“亏你提醒了我,传出去我成什么了?这几个月都叫宝玉穿得素些,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连这一点子都想不到!”
去跟贾母请安,王夫人提起这桩事,她原是极规矩的人,既知道了,自然守礼。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脸色微微一变,道:“瞧我这记性怎么了,你们也不提醒我一声儿!”立时便吩咐下去。贾赦贾政并贾琏、宝玉、贾环等人皆为贾敏守九个月大功,衣饰皆素,贾敏逝去虽已数月方想起此事,然亡羊补牢尤未晚也,贾政不免有些羞愧。
贾赦依旧我行我素,哼了一声,自拉着丫头吃酒。
王夫人虽不喜黛玉,见识也薄,但面子却要给足了,正好看到三春来请安,想了想,又道:“大姑娘和朗哥儿快到了,姑娘们今日不必去上学了,只在老太太屋里用过饭等一会子罢!”许多事儿都做了,不差这一点子。
琳琅听了,终于放下心来,王夫人总算不会如原著中那般给林妹妹下马威。
王夫人不喜黛玉情有可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又是和自己有嫌隙的小姑子所生,可是身为黛玉的亲外祖母,贾母竟然想不到这一点,真不知道她到底是疼黛玉还是不疼黛玉。说她不疼,她待黛玉仅次于宝玉,说她疼,却任由下人言三语四不曾严加处理。
贾母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一叠声打发人去岸边等着,午饭也不曾好生吃,翘首遥望,好容易等到午后,丫头一声接一声地来报:“林姑娘和林大爷来了,已经进宁荣街了!”
不久,又一拨人道:“林姑娘和林大爷已经进了二门!”
闻言,贾母又惊又喜,目光看了一遍,指着琳琅道:“琳琅丫头,你是姑苏人,你带人去垂花门接林姑娘和朗哥儿进来,好亲切些!”
琳琅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点头,方笑着答应,带着十来个丫头到了垂花门。
不消片刻,两顶轿子就已经到了,小厮们忙不迭地退下,悄无声息。
围随的婆子方上前打起帘子,扶着一个冰颜雪容的女孩儿下轿,超凡脱俗,宛若世外仙姝。只见她穿着藕荷素缎交领皮袄,系着十二幅白绫棉裙,裙边压着黄色宫绦,身上披着一件素缎面天马皮里的鹤氅,一衣一裙,裁剪简洁,不见任何花饰。白色头绳挽着黑漆漆的发髻,左右耳畔各留一缕青丝,髻上插着一枚小小的白珠小,与耳畔的珍珠耳环相映成辉。
再看林黛玉的形容,琳琅不禁目瞪口呆,大呼曹公诚不欺我!
两弯似蹙非蹙i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在荣国府数年来,琳琅第一个愿望是除籍,第二个愿望就是见到真正的林黛玉,现在她已然脱籍,亦见到她了只能用曹公原著里的形容词来形容黛玉,但却不及其美之一二。最要命的是她那双似泣非泣含露目,那是一种清凌凌的美丽,晶莹剔透,美玉无瑕,让人见了就立即失神不已,小小年纪便已有如此气度,长大后还不知是怎么样的风华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