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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住进景怡宫, 每日陪着永康打打牌, 说说话,散散步,皇后似是知道自己出现会让裴菀书不舒服所以除了让人定期送补品之外很少到她们的院子里来。

皇帝依然病着也没有找她说过话, 只沈睿每日都来,裴菀书开始对他不冷不热, 甚至有点恼恨他。但是他一直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每日按时给她送药看着她喝完, 且她对他又实在没有那么大的恨意, 便也只得由他。

这期间翠依和大娘都来看过她,裴锦书更是常客,她初始害怕裴锦书来去不方便, 结果皇后反而吩咐让他们随意一点, 不必拘束,让裴锦书以后来的时候不必受盘查。

宽慰的是沈醉每日都会找时间来陪她一会, 两人说体己话也无人打扰。

如此转眼过了月余, 石榴花开如火,裴菀书只觉得身子明显开始沉重起来,双脚胀痛得厉害,只是那腰从后面看去依然纤细不显,所以越发觉得腰上酸痛。

这日照旧去院子后面散步晒太阳, 荷池中小荷尖尖,绿叶迎风舒展。永康因为贪凉晚上睡在风口里着了凉,便让西荷好好陪着她。

“小姐, 有几朵荷花要开了,我们去看看吧!”西荷伸手想扶她,裴菀书微微摇头,“我自己能行。又没那么娇气。”说着便下了石阶,一路朝太湖石假山林立的荷池行去。

四下看了看,晌午后宫婢们多去乘凉,周围没有什么人,她才低声道,“柳公子那里没事吧?”

西荷点头,“小姐放心,公子很好。他说幸亏得您提醒,他们在宫里的人再没有联络过,更不会联络我们免得被皇帝发现。”

裴菀书松了口气,她一直怀疑皇帝看似毫无动作,实际可能暗中监视他们,沈醉被软禁大理寺,皇帝便想将死忠于瑞王的人挖出来,可是没想到沈醉早有先见之明,一个没露头。如今让他知道自己和香雪海有联系,只怕他又想利用自己做什么动作。

她一早就让留在府里的杜康悄悄通知了苏掌柜,让他们提前准备。让她欣慰的是柳清君早就在之前开始布置,他们的重要人物已经大半撤出京城。

“这也多亏了安王暗中点醒,这点我们还是要记着他的好。”

西荷称是。

“谢小天还没找到吗?”

“听康侍卫说有人在市井间见到,但是很快又消失了。听舅公子说,像谢小天那样厉害的高手,一旦失去主人,如果不能克制脑子里的蛊虫,只怕会疯魇。舅公子说他的蛊虫解不掉,但是可以用声音控制。”

“他也可怜。希望没事才好。”裴菀书叹了口气,对谢小天一直提不起反感,就算他刻意接近自己,还是无法生恨。毕竟虽然他骗了自己,可是自己也从他身上得到了温暖,从小希望有个弟弟,是他满足了自己这点心愿。尽管是假的,有得必有失大约就如此吧。

自己断了韦姜的前路,所以她才狗急跳墙,想让吉三姑控制自己和永康来威胁沈醉等人吧。知道自己无恙,她一定睡不着觉。

她微微仰头,承接着正午的阳光,五月光线并不够烈,反而有一种让人舒服的浓,感觉阳光厚重温暖。

“哈哈,哈哈!”

突然远处传来疯狂失控的笑声,那声音似哭非哭,声音撕裂凄凉。听方向便是景怡宫深处。

“小姐,我们回去吧。”西荷戒备地看向四周,来此地月余,今日突然听到这样的声音,不由得让她紧张起来。

“好!”如今裴菀书越发小心,保护自己和孩子,就是对沈醉和关心她的人最好的保护和交代,她不可以再出任何意外连累任何她爱的人。

“鬼啊,还我的孩子……”尖利的声音透出浓浓的绝望和恐惧,让人在正午的阳光里也会不禁打冷战。

“好像是……废太子妃?”裴菀书微蹙眉头,原太子妃在冷宫养胎,结果“不小心”落下冰湖滑了胎。她一直怀疑要么是韦姜和沈徽要么就是花追风动了手脚,听方才那恐惧的调子便怀疑是花追风。

他们之间的恩怨,自己没资格插嘴,只是她不明白,那日为何要找自己说那番话?给自己讲那样的故事对他有什么帮助呢?

只是那可怜无辜的孩子,因为生在皇家,所以还未见到天日便没了。

想起花追风温暖清澈如泉的声音,让她心头唏嘘不已,身后凄厉的声音让她不由地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她没有余力去帮助别人,如今的局面,不知道是害人还是帮人,什么都看不清。

身处牢笼,她只能等。

在院门口碰到沈睿,他倚在红色门框上,默默地盯着她。

“怎的不进去?”想不理他,可是想他为自己和沈醉做的,又狠不下心来,心里无奈又矛盾。

“等你啊!”他微挑纤眉,眸子弯起一丝邪邪弧度,浑身流露出一种轻佻之色。

“有事吗?”她收回刚要迈出的脚,在他三尺之外站定。

“行商司想跟香雪海借银子。”他漫不经心地说着。

裴菀书微微翘起唇角,讥讽道,“你请了圣旨,领着银羽卫,他苏逸海敢不借吗?”

沈睿轻笑,双脚不动,身体微微靠近她,双眸黑沉沉地凝视她,“我果然是借,一定会还。带兵去那算什么?让天下人谴责我?”

“沈睿,你,过分!要借,也是天下商人均摊,香雪海出大头罢了,你单借他算什么?”裴菀书压住火气,行商司的折子多数是她过目批出去的,什么情况她也知道。

“我就看他、不、顺、眼!不行么?”他一字一顿道。

“你!”她更多是无奈,叹气道,“那你自去,跟我说管什么用?我不是香雪海的东家。”

“我想请他喝酒,你陪我一起吧!”他慢悠悠地说着,视线在她腰间的香囊上晃来晃去。

裴菀书刚要拒绝,他忽而又道,“我送你的印章是不是早就丢了?”

微微诧异,道,“为什么要丢了?在我匣子里呢,你要是想要回去,让西荷帮你找。”

听她如此说他似乎很满意,勾了勾唇角,哼道,“算了。”沉默一瞬,又道,“明日我找你同去。”

“你找你四哥吧。他们比较熟。我和柳清君不是很熟。”她不想让自己一次次成为别人要挟他的把柄,那样让她难过心痛。

“出钱还是出命,你不会衡量吗?”他抱起胳膊,闲闲地看着她。

“沈睿,你能不能有一点人性,难道别人的死就那么无所谓吗?”她对他真的失望,无奈矛盾,又痛恨。

“他们于我有用无用,没有所谓不所谓之分!”他凉凉地说着,没有半分感情的模样。

“你是天生的冷血!”咬牙说着,她抬脚想进院子去,沈睿却叹了口气,淡淡道,“那你算是答应了?”

裴菀书走了两步回头看他,神情忽而冷漠下来,淡淡问道,“沈睿,你是不是让我做事都会这样威胁?以后想让我做什么最好一次说完。”说着领着西荷回房去。

沈睿抬手挠了挠头,他又不是真的要杀掉她那些有联系的人,她至于如此反应么?再说如果她不肯去,难道自己还真的去杀人不成?明明是她自己不够坚持怎的反来指责自己?

有点想不通,便笑了笑,转身离开。

椒房殿冬暖夏凉,五月份更是淡香悠悠,温度适中。沈睿脚步轻快,也不让人通报径直走了进去,“母后,所缺银两儿臣搞定了。”

没听到回答,周围静悄悄的,甚至没有宫婢宦者的声音。奇怪之下便朝皇帝休息的内室走去。

他脚步轻巧,片刻,猛地顿住了脚步。

“沈醉,你想抗旨吗?”皇帝虚弱却依然威严不减的声音透出层层帐幔清晰入耳。

沈睿愣住,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父皇,请恕儿臣愚钝,菀书是儿臣的王妃,又身怀六甲,儿臣为何要休掉她?”沈醉的声音淡缓却坚定,没有半点犹疑。

“朕当初不过是让她监视你而已,如今既然已经没有这个必要,朕不想辜负裴爱卿。”

“陛下,请明示。”沈醉的声音有些冷。

“正如你听到的,没什么明示。”

“可是她如今有了儿臣的骨肉。”

“你放心,朕不会亏待她的孩子。”

“儿臣可以请陛下明示吗?”

“老四,你该懂。”

沉默了片刻,沈醉的声音再度响起,“臣,懂。但是--”他说得很慢。

皇帝忽然打断他,“沈醉,没但是。这是你能安然去封地的条件。”他咳嗽了几声,又道,“你曾求朕准你到时候去封地做个闲王,朕如今答应你。但是,裴菀书留下。而你,自去封地,终生不得离开半步。”

“陛下,请恕臣难从命!”沉沉跪地的声音。

沈睿懵了一瞬,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往后退一步。

“你可想好了?让她陪你死?包括王府上上下下?就算你没有野心,可是你的影响,对四夷以及朝堂的影响,让你不可能活下去,朕不过是给你找一个归宿。你自己考虑。”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风轻轻吹拂纱幔的声音,静得几乎听见香炉中香料缓慢燃着的声音。沈睿想起那日斜阳中四哥孤寂修长的身影,想起她沉静柔顺的剪影,想起他们甜蜜恩爱的样子。想起……

心中的痛,越来越尖锐。让他一步步后退,每一步似乎踏在自己的心口,没听见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沈醉,朕用其他人的命,包括楚王,柳清君等人,难道抵不过一个裴菀书么?”皇帝的声音提高,透过纱幔横扫而出,沈睿加快了步子转身跑出去。

他却又不知道能去哪里,躲在几棵合欢树后,过了许久,看到沈醉慢慢地走出来。他的背影依然挺拔俊逸,风吹动深紫色锦衣,让他宛如被一层沉郁裹住。

他越走越远,身旁的影子短短的,脊背挺直,却似越来越高一般让他几乎不敢去看。

“睿儿,你在外面吗?”皇后的声音从殿门口传来。

沈睿慢慢地走出来,垂眼看着脚前海棠花铺地,淡淡道,“母后,父皇会杀四哥吗?”

皇后怜惜地看他,幽幽道,“不会,你放心,有母后,有你皇奶奶,你父皇不会对他怎么样。你是乖孩子,不要和你父皇拗性子,他身子不好。”

沈睿点点头,“我知道。”

“你父皇找你,进去吧。”皇后朝他伸手。

沈睿点头,举步走过去。

影子在身前短短的,却依然跨不过去。可是转头又不甘心。

晚霞在西天上悬浮,远看如山乱跌宕,笼住西山以及高高的宫墙,参天的银杏树。石榴树火红耀眼,红霞映水,清荷化影。裴菀书倚在小亭的画栏上,看着沈醉平日来的方向,今日晚了半个时辰,他却依然没来,心下不禁有些焦虑起来。

渐渐的,夜幕四合,星子起天际,半轮昏黄月亮从东天爬起。

“小姐,进去歇着吧,王爷可能不会来了。”西荷脚步轻缓,立在她身后。

“公主呢?”

“安王殿下嫌她总烦您,就将她喊走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头上插戴的宜男草拿下来捏在手里把玩,似是自言自语般,“我们不能拖累别人。”

西荷没听清问了一句,裴菀书摇摇头,即使不想拖累别人,自己既不会武功,又带着身子,也根本只是妄想。

以皇帝的精明,只怕大家不动则已,一动便被他发现,反而增加危险。

黄云跌宕,拥着半轮暗昧不明的昏月,星子渐渐隐去,浓云四起。

瑞王府闲逸居,冷冷清清,孤灯长燃。沈醉坐在灯影里眯了眼眸看着窗下,似乎她坐在那里看书,偶尔转眸朝他笑笑。

“爷,韦侧妃让人偷偷送了消息,说想见您。”翡翠在身后轻声地说了句。

沈醉侧了侧身,听到韦姜的时候眯了眯眼,冷笑道,“她还没学乖吗?”

翡翠摇头,上次夫人准备的那些信函,被沈醉派的人换了个七七八八,里面亦真亦假,加上夫人笔迹模仿一般无二,他们根本无从辨认所以才被皇帝作为罪证将沈徽软禁,韦姜赶回娘家去思过。

而韦姜和南疆巫蛊之家的人私下交易,这事情他们掌握了证据却并没有呈给皇上,就是为了拿捏她,而且沈醉跟她说很可能由此牵扯出更大的线索来,让他们顺藤摸瓜仔细地查询。可如今,查到的却让他们也束手束脚,让他们爷越发失望。

“爷,我怀疑她可能是想跟您联手,帮桂王洗脱罪名吧。”

沈醉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不管她,你且去会会她,听她如何说,注意她用来和我们合作的条件。”

翡翠应了然后退下去。

“明光!”他轻唤了一声。

明光立刻快步入内。

沈醉起身行至窗下,看着窗外昏暗的月光在树梢缓缓流淌,“夜海在宫里查访师傅的人如何了?”

“爷,师傅鼻子太灵我们根本找不到他。您说他是年酒伦,可是他也失踪了,我们不敢大张旗鼓所以根本找不到他。不过爷放心,皇帝和安王似乎还不知道他。”

“这么说他是有意要躲着我们,沐王妃的事情只怕是他做的。近来状况不妙,你们不用再寻找师傅,安静地呆着,别让宫里的人看出端倪。只怕皇帝现在正想将我们一网打尽。”他冷冷地说着,抬眼看着雨云积聚,空气越来越粘稠厚重,压得人胸口闷闷的痛。

“爷,那夫人在宫里岂不是危险?”

“那是关键时刻他跟我们谈判的筹码,上一次离走失败,他已经警觉,我们只能格外小心。”

“是。”

“驿馆北方八部的使者还有几位王子,以及南梁的暗中来的那些人,仔细监视他们。小心避开其他有心人。”

“爷,驿馆里估计有宫里派的人。”

“柳清君的人肯定也在里面,总之,你们小心就是。”

“是。”明光应了一声,看着沈醉深沉无波的脸,低声道,“爷,城外负责接应的人,我们已经安排妥当,只要夫人能够安然出城,便万无一失。”

“我会亲自去见太后,我们走第二条路,秘密离开。”如今他只能在宫里看到她,周围都是银羽卫,根本没有机会将她偷出来或者掉包,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她出宫。

“爷,实在不行,我们可以--”

“不行!”沈醉立刻打断他,声色俱厉,“明光,以后万不可以再有如此想法。鱼死网破,受苦的将是天下百姓。朝堂动荡,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就算有人愿意跟着我们,为了他们的忠诚我们也该为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考虑。”

“是,”明光伏地,低声道,“可是爷,不管您如何示弱,没有一丝野心,可是皇帝还是不相信您。”留下夫人和小世子,难道不是为了牵制爷吗?不用时候赶去封地,永生不得踏出半步,若是需要便一纸诏书让他出生入死。

如今朝堂多事,四夷不稳,又是他们爷里里外外撑着。

“明光,如果没有天下太平,你认为我还能带着夫人隐居山林吗?”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虽然不醉心权欲,可是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战火四起自己安居一隅。

他凝眸望向幽远深邃的天空,几颗星子时明时暗地闪烁在层云中。一阵风过,带来了夏日特有的雨云气息。

没多久,风卷云聚,瞬间狂风大作疯摇树干,一道白光裂空而来,“喀嚓”一声惊雷震耳。

明光磕了头然后慢慢地起身,他跟着爷十几年,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他也能体会到皇帝的顾虑,将皇位传给瑞王,一是帝王不肯,而是爷也肯定会推拒。可是若瑞王在,其他人为帝,必然压力重重。

雨点疾如密鼓,噼里啪啦地敲在屋顶顺着飞檐下瓦当流成一挂挂雨帘飞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