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裴锦书略显秀气的眉低了低, 难得含蓄地笑了笑, 长睫一翻,水眸流转。“丫头,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他执杯, 呷了一口茶,目光扫过沈醉淡笑微微。“殿下不要进宫吗?出了此等状况, 只怕龙颜大怒,定要掘地三尺才痛快!”他淡淡地说着, 唇角微微翘起来。
沈醉自有要事, 但是却又不舍得在她受了此番惊吓之后离她而去。看了看一侧沉默不语垂首品茶的柳清君,再看看经常被人误会是女扮男装的裴锦书,挑眉道, “吉三姑是南疆有名的蛊婆, 能请动她的人怕是没那么简单。”
“只怕是战祸将起了。”裴锦书低叹了一声。
“花颜铁心也怜惜世人了吗?”沈醉勾唇,垂首看看裴菀书, 却见她双眸湛湛盯着柳清君。
“我怜世人谁怜我?”裴锦书笑得不羁, 眼神中满是讥诮,“王爷还是进宫去吧,我会照顾好丫头的。”
裴菀书默默地凝注柳清君,半晌,见他似乎知道她在看他, 微微转了转身,才叹了口气,抬眼对沈醉笑道, “我真的没事,你且去忙,免得授人话柄。”
沈醉闻言便也不再儿女情长,只大方地拜托了柳清君和裴锦书,便带了明光出门。
裴菀书自送他到闲逸居门口,手指慢慢地划着他的掌心,他收拢,握住她的细指。
“别对沈睿发火,是永康好心,说皇上与皇后商议想让你做储君,她才找我去,说带我看瑶华宫的。只是我们都没料到,他们的人竟然能够深入宫廷,看来皇帝身边也未必安全,你要小心。别意气用事。我在家等你!”
沈醉凝视她,裴锦书和领着银羽卫的沈睿救到她,沈睿想让她在宫里修养,他虽然没责怪沈睿却坚持连永康也带出来。
如果自己分心无暇,他宁愿选择相信柳清君。
“我知道,你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沈醉垂首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上马。
等看不见他的身影,裴菀书慢慢转身回去,廊子下面一丛早开的牡丹热闹非凡,几株泡桐花灿如晚霞。旁边一丛慈孝竹,柳清君一袭青衫,垂首摆弄一把古琴,裴锦书拢着手,神情淡漠,映着满树梧桐花,却反而颜色更盛。
“能够导引凝神的曲子,加上压制柔化的药物,催眠的地藏香,也只能将它引导而下,却不能化成血气。”
裴锦书说着伸手拉住一片竹叶,冷着目,小指点了点,叶子迅速萎顿枯黄,随即乌黑腐烂。
随即又道,“我只善用毒蛊,对于养成控制型的蛊类并不是很熟悉,如果去南疆,时间根本不够。唯有这样一种法子。”
柳清君抬眼看看远远走来的裴菀书,悬腕曲指,指尖轻扫,一串“铮”音如水流泻。“她服用过东海之泪,当有更好的法子,保住母子平安。”
裴锦书颔首,眼眸清冷,“如果不是那东西,她的身体根本抵受不住子母蛊。”
“如果能找到至阴之身的女婴,从小喂饲子母蛊,也许十几年后便可成形--”
“那这十几年呢?”裴锦书抬眼看他,“反正才四个月,不如将蛊虫引到孩子体内,然后催出体外。”他说的冷沉,似是极端无情一般。
柳清君摇头,手势不停,于琴声中声音低缓,却坚决断然,“不行,如果没了孩子,她定然难过。”
“可是子母蛊在她血脉里,未必能支撑到孩子出世。”裴锦书长眉紧蹙,不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他只管他妹子的命,才不管什么孩子,孩子总会有新的。
“子母蛊可以引到婴孩体内,但是--”柳清君顿了顿,看着她越走越近,咬牙道,“不能杀了孩子。否则她会痛苦一辈子,如果知晓了真相,她会自责一辈子。我不想她如此。”
裴锦书不耐烦地挑起眉头,瞥见裴菀书走过来,快速道,“如此婆婆妈妈,只怕母子都保不住,沈醉想必也会同意用孩子换她的命。”
“你们这时候拿走她的孩子,就是要她的命,我不同意!”柳清君竭力压低了声音,“铮”的一声,断了一弦。
裴菀书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是看到大哥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柳清君清隽的眉头紧紧地锁着愁虑,走了一步,突然“嗡”的一声,琴弦断了。她顿觉心头“刺”的一痛,就像有什么东西蛰伏在那里,突然被吵醒一般,打了个滚。
“夫人!”木兰立刻追上来扶着她。
微微摇头,“木兰,你去泡茶给柳公子和舅公子喝。”自己举步朝他们走去。
看到她来,裴锦书立刻笑得满面春风,那一院春光都不若他明丽。
“有没有不舒服?”
裴菀书看着这个自小没多少时间相处但是感情却很要好的大哥心里暖暖的,那年偷偷去江南,她花钱雇了一帮强盗,自己和水菊女扮男装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冲进相州府,指名道姓要将花颜知府抓去做压寨夫人。
想起来,不由得展颜欢笑,“大哥,我好着呢!”然后挽了他的手朝柳清君笑笑,走到一边的花梨木靠背椅上坐下,笑着故意揶揄道,“柳兄许久没抚琴,琴艺大不如前了!”又转身对裴锦书道,“大哥,我那里有一根上等的洞箫,不如你和柳兄和奏一曲,也让我们饱饱耳福。”
裴锦书笑笑,“大哥从不与人合奏。而且我可不认为天下有人能和得上我的箫音。”他说的理所当然,没有半分谦逊,却又偏让人觉察不到倨傲。
裴菀书瞪了他一眼,对柳清君笑道,“柳兄,我大哥就这样,你可以尽情嘲笑他。”
柳清君不以为意地笑笑,“裴知府内力怪异,箫音更是勾魂摄魄,若是能合上的,只怕需要更怪异才行。”
裴锦书挑眉笑笑,这时候木兰来说永康醒来。
看到裴锦书的第一眼,木兰觉得自己眼睛花了,要么就是阴阳不分了。如今偷偷的,明目张胆的也看了好几眼,依然辨不出。他的脸美得让人惊艳,那声音也依然是圆润动听的,想起水菊跟自己吹嘘,从前死活不信有这样的人存在的。
如今真个信了。想起水菊心里又难受,便抹了抹眼角。
柳清君见了淡笑,对裴锦书道,“早就听闻有人见到花颜铁心知府,就是看其美貌也能爱慕到流泪。看小丫头表现,倒真的不假。”
裴菀书没想到柳清君竟也会开这样的玩笑,心头的阴翳稍稍退去,笑了起来,抬手拉了拉木兰的袖子,小丫头一回过神来,窘得面色赤红,立刻“啊”的一声,飞跑回去。
“你们兄妹说来也怪,两人皆不像自己的父母。”柳清君似是随口说了句。
裴锦书一笑,执起裴菀书的手,“可我们是亲兄妹,如假包换。”
裴菀书知道他们在尽力让自己开心,所以也让尽量自己不要流露出悲伤,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大哥,你该回去看看爹娘了吧。”
说话间走进永康房间。
裴锦书微微垂眼,敛去意味不明的目光,“回头再去。”
永康看到他们,本要诉苦,跟裴菀书道歉,可是看到裴锦书愣了一下,喃喃道,“哪里来的这么好看的姐姐?”随即看到柳清君,见他容颜清俊,俊眸温润,只是那目光在接触后却有一股淡淡的冷意。那股无形的气势,并不能让人忽略他。不禁喃喃道,“菀书姐姐,你们家来了客人?”
裴菀书忙走过去,笑着道,“永康,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大哥,裴锦书。”然后又指着柳清君,略微犹疑了一下,便道,“这位是柳公子,我以前认识的朋友。”她介绍之间,两人已经给永康行礼。
永康忙摆手,大声道,“免礼,免礼!”她一直以为她们沈家的男人才是天下最好看的。不曾想还真的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又飞快地看了他们两眼,便回头拉着裴菀书的手,“姐姐,你没事就好,我都恨死自己了。”
裴菀书忙安慰她,又让木兰几个丫头来帮她更衣。
柳清君和裴锦书见了礼之后便退出去,又让小丫头叫裴菀书出去。
“有什么不对的吗?”发现大哥眉头有点皱,裴菀书关切道。
“她是你的朋友,我便管一次闲事。”裴锦书边说三人往一边爬满蔷薇花的假山走去。那里一架紫藤,紫色流苏如瀑。
“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裴菀书嗔了他一眼。
柳清君见她着急,微微一笑道,“公主中了吉三姑的蛊,如果不拔除,只怕三月后会有性命之虞。”
裴菀书一听急得瞪大了眼睛,忙看着裴锦书,“大哥,怎么办?”
裴锦书见她着急地样子,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看你急的。”随即道,“你放心,有大哥在,她没事。不过配药有点麻烦。等药配齐,就可以帮她取蛊。”
“有危险吗?很麻烦吗?”她生怕永康有个什么意外。
“她没有,倒是你有!”裴锦书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裴锦书!”柳清君紧张莫名地喊他。
裴菀书一愣,很少见柳清君如此,不禁疑惑地看向他,“我怎么啦?”
裴锦书朝她妖魅勾眼,“看你紧张地样子,一会紧张这个,一会那个,生怕谁死了。大哥怕别人没事,到时候你先紧张坏了。”
斜晖漫漫,繁华绚丽。晚霞笼着金碧辉煌的宫廷,给金色琉璃瓦顶图上一层瑰丽神采。
沈醉缓步行出景怡宫椒房殿,顺着金色斜阳铺满路的青石板慢慢地走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孤寂而淡漠。
他神情木然,双目呆滞,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着皇帝那几句话,双腿如同被千斤巨石拴住一般几乎迈不动步子。
“四哥!”沈睿逆光站在前面,定定地看着他。
沈睿眯了眯眼睛,唇角勾出冷冷的笑,没理睬,径直往前走。
“四哥!”沈睿飞身掠到他跟前,“父皇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这般颓丧?”
沈醉冷冷道,“没什么,我要回府去。”
“你在生我的气吗?我接她来,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你会怪我,我自己也怪我自己。”沈睿一脸懊悔,无限后怕。
“四哥,你放心,我会查到真正的凶手。”他被沈醉眼中的冷意和疏离深深地刺痛,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查到的。”沈醉似是不想多说一般,也不招呼,转身便走。
沈睿大喊了一声,见他没反应,便飞奔进入椒房殿,大声道,“母后,你们跟四哥说了什么,他为何那般颓丧?”他从未见过沈醉如此模样,而方才的沈醉几乎让他不认识。
皇后正坐在软榻上发怔,一脸忧戚,见沈睿闯进来,看着他那张俊美非凡的脸,叹了口气。
“母后!”沈睿疾步冲到跟前,皇后摇摇头,缓缓道,“你父皇在里面,你自己去问吧。”
沈睿看了半晌四垂的帘幕,中间是偌大的床,他小时候也最爱在上面滚来滚去,父皇会抱着给他讲故事,温和亲切。
可是如今他竟然生出一种惧意。
“睿儿,你不是孩子了。这么冲动做什么?”皇帝咳嗽了两声,声音低低的但是却颇具威仪,让沈睿定住脚步,没有动。
“你四哥有你四哥的路,你有你的路。父皇问你一句,你要说实话,否则不要后悔。”皇帝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却让沈睿觉得自有一种凌厉。
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听到皇帝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喜欢那丫头吗?”
殿内死一样的沉寂。
让他想起斜阳里的沈醉,那般寂寥的身影,透出一股子让人心痛的悲凉。
是这个问题吗?
让他那样颓丧,前所未有的冷寒?
“沈睿,回答我!”
沈睿再退一步,几乎忍不住转身逃走。连自己都不敢去触及的秘密,被父皇一下子生生剖开,血淋淋地带着丝丝的热气。
“沉默等于否认,你出去吧!”皇帝声音依然平缓,喜怒不显。
“不,”沈睿突然鬼使神差地喊起来,“沉默等于默认!”周围明明没有人,除了他和帐内的父皇,一个人也没有。
可是他却觉得似被所有人那样赤.裸裸地盯着,其中有一双灵动的眸子,怨愤地盯着他,让他心头一阵阵地下沉。
“那就做好你本分的,什么都不要做。瑞王妃受了惊吓,你要早日查明真凶,永康还在王府中,你代替朕和你母后去看看。”皇帝说完几句话,便似非常疲惫,“去吧,别来打扰我。”
“是父皇!”沈睿伏地,磕了头,然后慢慢退下。
斜阳里,他瞪得眼睛酸痛,从前挑衅她,欺负她。可是如今,竟然不知道以什么心态去面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不想伤害,可是伤害在所难免。
斜阳入暮,似一层薄雾笼罩天地,风吹起,满园柳絮翻飞,扑棱在锦帘上,又轻柔坠地。裴菀书站在玉兰花树下看西天开始模糊的晚霞,远处高大参天的银杏树将最后的光线遮去,只剩下微弱的霞光。
身后,木兰挂起来白纱灯笼,光晕笼着她清瘦的肩头,优美的剪影投在墙壁上,淡的似是要入画般。
柳清君自后院小径散步归来,看着她贞静柔顺的侧影,水色的黑眸被浓密的长睫敛去,薄暮里,淡淡的身影纤弱柔美。她一手捧着心口,一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腹部,瘦弱的肩头似乎顶着看不见的重压,让他心痛得几乎流泪。
似是感觉他的目光,裴菀书回头看他,缓缓轻笑,温柔之至。
让她幸福,成了他心头唯一的声音,不惜一切代价。他唇角动了动,却笑不出,只是朝她挥了挥手。
他认识她的时候,水菊那个小丫头就跟在她的身边几乎形影不离,而如今,没有了那个影子,她似乎沉静了很多,那火突突的模样是再也不会有了。
如今的她就像细细长流的水,这样也好吧。她终会长大,沉淀,面对痛苦,埋进心底,他已经不是她可以再依靠的人,又奢望什么能够安慰她走出痛苦?
“外面有一大片竹林,那里清幽雅致,你倒是可以去弹奏一曲给我们听听!”裴菀书柔柔笑着,收回了万千思绪。
柳清君微微摇头,“毕竟府里人多,我还是在这院子里安静呆着的好。”
“你打算好什么时候动身去南疆了吗?”裴菀书挂念着他的旧疾,总是希望他能彻底好起来。
“等了了这里的事情,立刻就走。”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行到她身边,暮色渐浓,灯光越盛。灯影里,她耳底珠光柔润,衬着她如软缎的肌肤,美丽万方。他一时看的心痛了,用力握紧了手,找了句话,“你放心,公主没事,药材很快就能配来。”
裴菀书点头,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一句话说不出,只轻笑道,“我出嫁时候带了大娘从小给我酿的女儿红,等沈醉回来,我拿给你们喝。”
柳清君垂眸点头,看着她鬓边的银簪,低声道,“碎了一朵花,我帮你修补一下吧!”说着想伸手,却用力曲到胸前,压了压心口。
裴菀书一听立刻摘下递到他面前,欢喜道,“谢谢,我正愁它坏了呢。”
木兰说帮她拿出去修补,她只说不要紧,依然戴在头上,没想到他会注意到。
月出东天,高高挂在银杏树顶,沈醉才回来。草草吃了晚饭,找柳清君和裴锦书聊了会天,便回房中就寝。
两人似是都累了,没说几句话裴菀书便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却感觉身体被箍得发疼。猛然醒过来,却是沈醉紧紧地搂着她的胸口,他的头深埋在她颈项发丝里。猛然间一串滚烫的液体滑落在她颈上,然后快速地流下她的肩头,她心头一痛,身体却保持原来姿势一动不动。
她想回身抱他,可是又怕他会尴尬,只能静静地默默地等他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