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了一个漫长的炎夏后, 北燕不知为何竟然突然退兵,南朝大军重夺贺城, 和北燕再次僵持于天关之下。陈之珏因破城有功,升任偏将军, 仍随同秦霜海驻守天关。
议和之事无人提起,两国也像是约好一般,久不开战。北燕会退兵,已在预料之中——兵马十万都是北地几个小国联合而成,一群乌合之众,自然无法成其大事。但若是他当初一怒出兵,更或者率军亲征, 或许正中了疲兵之计。
去往云间国的援兵得胜回朝, 班师时带的贡品和岁银让群臣的向北燕开战之念变得空前热烈,皇帝虽有意动,但在几个稳重之臣的劝阻下,打消了念头。两国争战多年, 百姓困苦不堪, 实非良策。而在此时,蔺皇后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十月怀胎后,诞下一位龙子。
虽太子监国萧棠少年老成,聪敏多智,但江妃之子已被贬为庶民,如今只有萧棠一个皇子, 若有不测,则后继无人。如今蔺皇后产下皇子,自然举国欢庆。蔺皇后自分娩后,从未偏私,将萧棠视为己出,萧棠晨昏定省,也从未忘了给这个母后请安。
五年来,南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帝勤于朝政,自觉除了与皇后无夫妻之情,与太子有杀母深仇外,实在是举家和睦,妻贤子孝,令天下人称羡。
龙靖羽代天巡察的钦差之职依旧不升不降,但连上朝的资格似乎已失去,只有每年一次的回京叙职而已,群臣心下已然明白,龙侍郎是失了宠。
萧钧天心知与龙靖羽虽然彼此爱恋,但一见面就控制不住怒气,两人在一起,实在少有欢娱之时。如今两地分隔,龙靖羽呈的奏本中也藏着思念之句,但想到龙靖羽时心中就会一阵酸楚痛恨,实在是不愿再见,如今能时常听到他的消息,就已足够。
他的身体也不知还能撑几日。也许是因为许久不见龙靖羽的原因,孱弱的身体居然能拖过五年,连他自己都感到颇为吃惊。
但这几年毕竟是侥幸了。
虽然他花了时间重练秘笈上的武功,但朝中政事纷繁,也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未用心,令他诧异的是,殷九所抄录的秘笈与萧激楚所学的武功颇为相似,有些字句竟然完全一样,让人查了来龙去脉,却始终查不出其中缘由。而萧激楚也似乎从尘世消失了一般,再也无人见过他。
虽然对萧激楚一直存着利用之意,但如今他音沉讯杳又让萧钧天颇为不安。断了一臂再漂泊江湖更是艰难,也不知他近况如何,早知当日对他和颜悦色一些便了。
如今已近中年,他似乎逐渐能感到太祖皇帝萧南允当年之意,此身不由己,对一个人再是热爱,似乎也只能深藏于心,再也不提。当年萧南允在寝宫下开凿的石室后来他也再次进入过,遍布寒气青苔的岩石中,经书长卷早已朽坏,抚壁沉吟,却是一般的心灰意冷。
“陛下,地下湿气太重,还是早些上去罢?”一个太监小心翼翼地道。先帝对太监极为宠幸,当今圣上却对他们这些刑余之人颇为生疏。若不是从寝宫后面的水井攀爬下来不大安全,皇帝或许还不会让他们几个伺候。
萧钧天这才感到身上有些凉意,对那太监的话充耳不闻,径自走到木梯前,扶住木梯,忽然对他说道:“元舟,你武功练了多少年了?”
那叫吴元舟的太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陛下,老奴已习武四十三年。”
“你今年四十七岁,从四岁就开始练……轻功落地无声,掌力杀人无痕,那看来是极有天分的了。”
皇帝怎知他杀了人?吴元舟一身冷汗,强自镇定道:“陛下过誉,老奴愧不敢当。老奴的武功在大内,最多不过排在第六……”
“大内第六,也已是了不得了。”萧钧天微笑道,“听说,最近你和太子走得很近?不知你是愿意跟随太子殿下呢,还是更愿意跟随朕?”
吴元舟已知引起皇帝疑心,慌忙跪下请罪,说道:“老奴与太子昨日只是偶然相逢,太子殿下在荒郊遇刺,所以老奴出手相救。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请陛下明察!”
“朕也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放在心上。”萧钧天淡淡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先帝也常说你办事利索,一点就透,自是不须朕再多说。太子再聪明,毕竟年轻识浅,你不会被他骗了去罢?”
“老奴有什么好被太子殿下骗的,老奴一把年纪了,知道轻重,请陛下放心。”
萧钧天只是笑笑,也不多言。昨日棠儿与几个朝中重臣约在荒郊会面,他派去跟踪的人被杀了几个,出手的其中就有这个吴公公。太子与外臣走的近,本是大忌,也不知棠儿是什么心思。
他向来对于怀有异心的臣子能提点就提点,那些人执迷不悟,也只有杀了了事。但不知死活的人偏偏层出不穷,临死之前还要说他心狠手辣,自己冤枉——说到底还不知是谁更冤枉。
杀凤后的事虽然被他镇压下来,但他就没指望能瞒过萧棠一辈子。五年前慕容离忽然在退兵之前,与萧棠见了一次面,被他暗中派出的人查探到,但两人商议了什么,却是打探不出,只知两人一言不合,慕容离拂袖而去。
自那时起,他就已疑心萧棠早已知道生母暴毙的真相,几年来让人查探萧棠行迹,却始终毫无可疑之处。即使萧棠真有谋朝篡位之心,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也足以让他赞赏有加。
若是在几年前,他是绝不允许别人犯上不敬,一旦知道萧棠有谋反的迹象,他就会不择手段引诱萧棠动手,查出罪证,便如当年对待萧激楚和江妃,赶尽杀绝。但现在他似乎已能感到生命如漏斗中的沙子一般飞快流逝,即使仍然活着,所有人都惧怕他,从外表上也绝然看不出他有任何垂死之态,他却自知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作为一位帝王而言,十七岁的萧棠仍然显得太年轻,略可弥补的是,他在用人之术上无可指摘——处理政事有条不紊,可知他所用的不乏才智无双之辈,谋反之事密而不泄,足见他笼络人心的本事。
萧钧天出了井,发现已是午后了。阳光晒在身上颇为温暖,但却已无午时的炽烈,让人昏昏欲睡。
有宫人抬了一顶步辇过来,他欠身正要进去,只听身后的吴元舟忽道:“陛下……”
萧钧天转过身看着他。他嗫嚅着,不敢与萧钧天的目光对视:“陛下要不要用些点心?”萧钧天摇了摇手:“不必。”径自上了步辇,半靠在椅上,闭目假寐。
吴元舟是个太监,无子无女,伺候皇帝不过指望富贵一生,会有所动摇早在他预料之内,萧棠自然会考虑到这一点,不会让他知道太多。但吴元舟对萧棠死心塌地,拒不吐实,仍让萧钧天十分不悦,却只是嘴角动了动。若不是不想打草惊蛇,他早已命人将吴元舟擒下,严刑逼供。
朝臣中又不少善于察言观色的,萧钧天十分不喜,因此这些年来,已能喜怒不形于色,但他脾气本来极大,刻意压制之下无处发泄,身体也自然变得更坏。
若是萧棠要举事,恐怕也是这两天了。枭骑那几个人武功不弱,从萧棠布设的重围中逃出,恐怕萧棠也措手不及罢。
他脸上泛起些许异样的红,像是晒了太阳后的颜色,又像是因激动而起的病态的殷红。
对萧棠来说,这只是一场开始,对他而言,这场角逐早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