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里, 常年氤氲着微醺了热气的椒泥香,总让人心也觉得温和。
阿娇尚闭着眼睛, 便能感觉出那股专属于椒房殿的气味儿,甫一睁开眼睛, 云芳的声音便在近处响起:“娘娘,您可是醒了!”
略动了动身子,除了脑袋有些懵,阿娇并没觉得有何不适,只是她先前是在上林苑,怎的一转眼就回了椒房殿来?
“云芳,我怎么回宫了?”阿娇扶着云芳递过来的手靠坐起来, 瞧着静谧的寝殿, 外间天色昏暗,想已是暮时。
云芳服侍阿娇起身又饮了些水,听阿娇又问了一遍,才回话道:“陛下那日便直接让人送娘娘回来了。”
刘彻让人送她回来的?
脑海中拨云见日, 阿娇已是想起那日密林中的乱箭, 面色登时一白,猛地攥住云芳拿杯盏的手,只听“啪”的一声那杯子摔了个粉碎,阿娇却半点不觉,只急问道:“尚太医呢!陛下在哪?”
云芳当日是等在承光宫中照顾刘韶的,她不过是奉了刘彻的旨意陪阿娇回宫,目下连小公主都还留在承光宫, 她也不明白,为何陛下偏偏非要娘娘回宫。
“娘娘,陛下今夜想是该回宫了。”云芳躲开阿娇僵硬的桎梏,躬身去收拾狼藉,阿娇自顾出神,根本没将她面上的闪躲看在心里。
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思绪杂乱的铺陈着,却理不出一点头绪,倒让她越发觉得头晕,“云芳,陛下为何让本宫先回宫来?上林苑里是发生了何事?”阿娇惊吓过度而致昏迷,可那惊吓却远不足以让她昏睡这两日夜。
云芳闪躲着端来一碗药,“娘娘,您还是先听太医的,把药喝了吧!”
阿娇虽思绪不清,却也不傻,只将眸光定定凝在云芳面上,却不伸手去接那药碗,如此僵持,云芳竟慌得在额角处渗了细密的一层汗。就在云芳端碗的手隐隐晃动之时,突闻殿外一叠声唱喏远远传来。
“陛下驾到——!”
却是刘彻回来了。
阿娇下意识的心头一跳,瞧着云芳将药碗放在一旁,竟有些怕见刘彻。
那日上林苑里,尚虞并季宣两人,有没有命在,全不过是刘彻一句话而已,只是如今她睡了两日,尚虞还有没有命在,她竟不敢开口去问。
“阿娘!”
刘彻虎步风行而来,被他拥在怀里的刘韶,远远的便喊出声儿来,夹了满腔的哀怨之气,听在阿娇耳中,不觉便湿了眼眶。
她只顾着尚虞,竟将女儿都忘了。
阿娇伸手要去接刘韶,只是身子一软,被云芳扶住,四肢虚软无力。
“小心!”刘彻上前扶住阿娇,他一手抱着刘韶,一手扶着阿娇,身子略前倾着,将三人的距离拉得十分微妙。
刘韶伸着手便要向阿娇怀中扑,却被刘彻箍着,不能得逞,小脸便有些愤愤,“父……父皇……”
“还是先歇着,”刘彻顺势扶着阿娇坐下,将刘韶抱稳,“这丫头缠人,不急在这一时嘛!”他说得轻巧,面上浅浅笑着,怀抱刘韶,一眼望去却是十分和美。
瞧着女儿,阿娇不觉微扬了唇角,然而心底却仍是冰凉,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彻儿,为何要回未央宫来?”
刘彻面色不改,“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往上林苑便可,如今皇祖母身子不适,还是留在宫中好些。”
他自来甚少如此平静的解释,是以这般开口,那掩饰的意味便有些重了。
“彻儿……尚虞呢?”那一句萦在心头许久的话阿娇细细品味了这许久,终归还是没忍住。
刘彻的身子明显一震,瞧着阿娇,目色渐渐阴沉下来,许久,却是侧脸向外道:“来人,将公主殿下抱去偏殿!”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情绪。
待云芳将刘韶抱走,刘彻才定定开口:“尚虞死了,与他一道的那刺客,也死在了卫青刀下。”
阿娇的脸色猛的一白,眼中有明显的伤痛之色,脑海中一阵模糊,刘彻抬手来扶她,却被她一甩手推开,声音清冷亦含了半分哀怨:“陛下威严,臣妾不敢冒犯。”
那手明显一滞,刘彻只瞧着阿娇一脸的伤痛,心中有如蚁噬,胸中那一股憋闷没忍住,已是脱口而出:“阿娇,那不过是个刺客,是几次意欲谋害你我的刺客!”
“几次要谋害你我的是万舞衣!那女人已经死了!”
听到这辩驳,刘彻面上怒气忽的冰冷下来,似乎不认识阿娇一般:“你早就知道?”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阿娇也是一心的恼怒,丝毫不做犹疑:“是。”
所有的解释都不再需要,刘彻冷冷瞧了阿娇片刻,拂袖转身,大步离了寝殿。
阿娇心中蓦地一空,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伏天暑热,刘彻虽照常往椒房殿来,夜里却并不歇在殿中,帝后失和的传言,渐渐又甚嚣尘上。
阿娇却半点不在乎,整日里只呆在椒房殿中,宫门也不出,更不许云芳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往殿中拿,倒也是惬意。
只是沛柔的到访,却让阿娇有些措手不及。
沛柔是长信殿太皇太后跟前的人,阿娇可以将任何人挡在外间,却独独不能将她挡了。
“娘娘,奴婢今日,只是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来跟你说几句闲话。”
空落落的寝殿中,只沛柔并阿娇两人,沛柔话落,阿娇却并不开口,只见她浅浅一笑,“娘娘怕是以为,太皇太后是要奴婢来做说客的?”
阿娇面上一僵,“自然不是。”
“娘娘可知,陛下的手,在上林苑受了剑伤?”话音一顿,迎上阿娇惊诧的目光,“上林苑中传回娘娘暴毙的消息,宫中不可能一无所觉,只是娘娘难道不奇怪,为何这事儿就像根本不曾发生一般?”
“你的意思……是陛下做了处置?”他的处置,便是将那些刺客毙命,想起尚虞,阿娇心中便有些憋闷。
“这事儿也只是太皇太后知道才告诉了奴婢,怕是连太后娘娘并大长公主,也是不知的。” 沛柔温婉一笑,“上林苑里的那两个刺客,陛下在上林苑里便命人悄悄放了,而陛下却是在救娘娘时,不甚为那刺客所伤。伤在右手,虽未动了筋骨,却也要一番将养的。”
沛柔瞧着阿娇面上的惊诧,心中不免为刘彻鸣冤,阿娇竟然是半点不知。
“听卫侍中讲,陛下原本是不该受伤的,若不是太过担心娘娘,刺客那一剑,是怎么也伤不着陛下的。”沛柔这话说得十分灵动,特特强调了那原本二字,将话说得满满,却又突然停了话头,“太皇太后只是吩咐奴婢转告娘娘,若是得闲时,便往宣室殿瞧一瞧陛下,她老人家怕陛下忧思操神,顾不得自个儿的身子。”
沛柔这般声情并茂的说了一大通,不待阿娇反应,便悄悄退了出去。
然而阿娇自顾愣怔,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沛柔适才的话“上林苑里的那两个刺客,陛下在上林苑里便命人悄悄放了”,刘彻放了尚虞,可他为何要同她讲,他处死了尚虞?
阿娇自来不是委婉的性子,沛柔那一番话说得她满心自责,刘彻伤在手上,自那日殿中一番争吵,刘彻虽日日还往椒房殿来,她却是半点目光也没给他,他手上有伤,还是因她而来,这趟宣室殿,必然是该走一走的。
当即唤了云芳备辇,便往宣室殿去。
宣室殿里,一味的沉静如水,泛着阵阵森凉之意。
阿娇缓步而来,刘彻却斜靠在榻上,一脸的浅笑带着份不羁,似乎两人从头到尾就不曾有过嫌隙。
“臣妾参见陛下。”
瞧见阿娇行礼,刘彻面上笑意登时一僵,冷眼去瞪杨得意,那边得了指示忙不迭上前扶起阿娇,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然而阿娇坐在刘彻身旁,只瞧着他用左手翻阅奏折十分不便,这才开了口:“陛下的伤,可曾好了?”
刘彻翻阅奏折的手蓦地一僵,抬起右手便要去抓那朱笔,然而一个脱力,那笔便掉在了案上,发出一声脆响,他面有讪讪,回头迎上阿娇满脸的担忧愧疚,立时便多了几分紧张,慌忙将那笔握在手中,“我没事儿!”
阿娇立时便有些哭笑不得,将他那手拽在掌心,看着已经结痂的一条寸长的伤口,眼眶立时便有些濡湿。
“阿娇,”刘彻慌忙将手抽回,“要不你来帮我批折子吧?”
听了这话,阿娇愣怔着抬首,“便是如今,你就不怕我也学了高后去?”
刘彻一愣,却是伸出未伤的那只左手将阿娇一双手囫囵握了,带得笔墨糊了书简,却仍不肯松手,阿娇故作轻松要挣开去,只仍低着头嗔道:“可是如今不用你来写字,还只顾拖累人。”
说着又要去拿笔,只是被刘彻紧握的手,怎么也挣脱不开,一时急切,抬头去瞪他,便见刘彻一双眸子漆黑的紧,握着她的手略有些用力,张了几次口,才终于说出话来:“阿娇,高后无爱,转而为政,此为女子下下之选,我必不会……倘若你真想要,活了那般一时悔恨,我自都会给你。”
这话说得毫无赘言,已明白说了他的立场,这江山万里,如今明明白白的摆在眼前,是比不过阿娇去的。
即便这是因他为那江山已负了阿娇一世,阿娇也仍旧因他这话而感动非常。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阿娇早已忘了刘彻骗她尚虞那事儿,他会放了尚虞绝对是因为自己,可那负气的话被她当了真,自然作为夫君,刘彻是该气一气的。她兀自苛刻,总心怀了怨愤,确然是不该。
一份相濡以沫的感情,也未必要厌倦到终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