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宁府无意中撞到不堪之事, 惜春不肯再在宁府呆,闹着要走。乳母和入画、彩屏不知内情, 百般劝阻,惜春一气之下从房里跑出。乳娘、入画和彩屏她们都是自小就跟着惜春的, 惜春心里颇为看重信任她们。乳娘她们的作法本无可指摘,毕竟惜春三更半夜要回荣国府的举动大为不妥。不过因为秦可卿之事给惜春的刺激过大,让惜春觉得她们如此违逆她的意思,对不起她的信任,让惜春对其很是失望,甚至觉得她们不肯走,是不是要看她的“笑话”。
跑出来的惜春又恨又气, 又急又委屈, ……躲在背人处又是大哭一场,也因此和追出来的乳母她们错过了。痛哭过后,惜春就想着回荣国府。因夜深人静不好惊动太多人,免得被问起回荣府的原因, 徒增难堪。所以惜春选择穿过会芳园, 到后门,走后街回荣府。因为冬季万物萧条,会芳园没什么景致,所以会芳园并没有锁,而且除了白日里负责园子日常看护打扫的仆役,晚间则无一人在园,因此惜春没有遇到人就这么走到宁府后门。
冬日里天凉夜长, 贾珍在府里又是胡天黑地的瞎闹,上行下效,所以坐更守夜的也不老老实实的当差,会个夜局,吃个小酒,即坐了更,又解了闷,两全齐美。这坐更守夜的有了“正事”,这差当得就不免不经心了。因为后门有人出入的时候不免打断“正事”,所以这人干脆只把锁挂在那里,并不锁上,出入的时候打声招呼自去开了就是。因此惜春顺利的除了后门,她开门而出的时候,里面不管是赌局还是酒局正是热闹之处,根本没人注意到她。
走出宁府,站在荣宁两府的后街上,头脑发热的惜春稍微冷静下来点,忽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是的,她是觉得宁府恶心,一刻都不想在那儿呆下去,所以才迫不及待的离开。可是现在去荣府,她还能有刚才的好运,不被人发现吗?那是不可能的。至少她回屋子的时候,她屋里的人也会发现她回来了。若是被发现,问起她怎么这个时候跑回来了,她该怎么答?还有,她就这么跑了出来,宁府那边怎么办?……以后她该怎么办?虽然她住在荣府,可是说到底宁府才是她的家。……
惜春牙齿打战,双手环抱,挪动着冻僵的身体,向前。一开始跑出来的时候,因为复杂的情绪主导,她根本没注意到自身穿着单薄行走在寒冷的冬夜里,等情绪平伏,冷静下来,感觉到冷了。惜春觉得她必须尽快进屋,否则,再在外面呆下去,只怕她非冻死不可。不过虽然怕冷,终究惜春还是有所顾忌,没有直接回荣府,从后街,路过梨香院,到贾敏一家住的西跨院去了。
夜半贾敏睡的正香,朦胧中听见敲门声,跟着一阵喧哗,嘈杂中带着惊呼声。贾敏睁开眼睛,掀开帐子,探出头来,想问问怎么回事。值夜的临江披着衣服,秉烛从外间匆匆进来,见贾敏醒了,不等她开口询问就回道:“太太,四表姑娘过来了……”
被吵醒脑子还未跟着清醒的贾敏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的“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打着呵欠,放下手中的的帐子,贾敏躺下准备继续睡觉。脑袋刚沾到枕头上,贾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三更半夜的惜春不在房里好好睡觉,怎么跑到她这来了?出了什么事?……贾敏一下子坐了起来,急急忙忙撩开帐子穿鞋下地,“她是一个人过来的?后面可有人跟着?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临江犹豫着挑拣着字眼回道:“没人跟着,四表姑娘是一个人跑过来的,……嗯,四表姑娘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问她,她什么也不说……”她从熏炉上拿烘着的衣服给贾敏穿,被贾敏制止。贾敏直接拿件斗篷披在睡衣外面,走了出去。
到了外间,贾敏才知道临江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惜春披头散发,只穿睡衣,不知道是没穿鞋还是跑丢了,反正就这么赤着脚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外面滴水成冰,却穿成这样,这不是找死吗?贾敏赶紧吩咐人到厨下熬浓浓的姜汤过来,又吩咐人天一亮就赶紧请个大夫过来。
不等贾敏吩咐,临波早已经带着人将穿着软绸睡衣,裹着坐更的婆子一件厚棉袄的惜春扶到了靠背、引枕、皮褥俱全的雕牡丹团花护屏矮足短榻上坐下,拿了一件贾敏的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给她披上,又捡了黑狐皮的袱子盖在腿上。……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拿灰锹重将熟炭埋了埋,又捡了几块新的放上,仍旧罩了。手炉弄好,放到惜春的怀里,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惜春手里,就算不喝,暖暖手也是好的。
几个小丫头端着水盆进来,弯下腰开始给惜春洗脚,揉搓,将双足冻僵的血脉化开,免得冻坏了脚。因此所使用的水,分别是冰水、雪水、井水、不同温度的温水、热水。折腾了半天,洗好了,拿干布擦干。一旁早在火盆上烘热的袜子递了过来,穿好袜子,又穿上贾敏的一双新的大红睡鞋。然后一个大铜脚炉放在其脚下,这才完事。这时厨下的姜汤也熬好了,送了上来。从头到尾惜春都一声不吭,不管贾敏问她什么皆沉默不答。
见惜春摆出这副姿态,贾敏知道问不出什么了,也就不费那个功夫了。在忙乱招呼惜春的同时贾敏不忘派人告知东府,惜春在她这里。坐在地下搭着灰鼠椅搭的雕漆椅上,贾敏有些头疼的揉着眉心。东府里尤氏虽管不住贾珍,可是还是有几分管家才能的。西府这边,凤姐更是人人称赞,说是管家的好手。可是惜春一个姑娘,就这么从东府跑到西府来,愣是到了她这边才被她家的坐更婆子发现,门户之松让人为之惊叹!合着两府坐更守夜,外面巡逻的人都是瞎子聋子不成!底下的奴才懈怠如此地步,不要说贾家后面没有成器的儿孙,就是有后继之人,也难阻其衰败的命运!
贾敏看着惜春将一大碗姜汤喝完,起身过去,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来到她的床前,带着诱哄的语气道:“这天寒地冻的,纵使收拾出屋子等屋里暖和起来也要不少时候,等不得了。你也不要去闹你的几位表姐妹了,就先在我床上凑合一下吧。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最重要。就算有事也要等你睡醒了再说。”
惜春张嘴欲言却又闭口不言,躺到床上之后,拉着贾敏的手,轻声道:“姑妈,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水灵灵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水光和祈求。贾敏讶然,惜春没有等到贾敏的回答,眼中的水光溢了出来。她也不理会,拉过被子想要蒙上脸,被贾敏拽住。惜春惊讶的看向她,贾敏笑着上床挨着惜春躺下,拉过被子,将她揽在怀里,道:“不是让我陪你睡吗,现在我上床了,还不乖乖睡觉。”惜春带着不好意思,高兴的笑了,将贾敏的一只胳膊抱在怀里,脑袋靠在贾敏的肩膀,阖上眼,开始睡觉。
折腾了大半夜,惜春也累了,嗅着贾敏身上传过来的安心的气息,睡了过去。哄睡了惜春,天已四更将尽,贾敏困意上来,泛起了迷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敏只觉得她如同掉进了岩浆火海,又热又闷,透不过起来,使劲挣扎中醒了过来,发现惜春紧紧的搂着她,全身发烫,脸色赤红一片,嘴唇干裂已经起了皮,吹到贾敏脸上的口鼻之间的气息热的灼人,整个人如同水捞出来的一半,头发被汗打湿黏在额头,被窝被闷的又热又湿。
贾敏赶紧掰开惜春搂抱着她的双手,怎奈惜春虽然发热昏睡了过去,手却扣得死死的,她根本掰不动,无奈之下只好让临江和临波帮忙,三人协力,这次让惜春松开了手。用劲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妥当,弄痛了惜春,可是就这样,都没能把她弄醒。一和惜春分开,贾敏顾不得天色微明,赶紧派人去请大夫,又命人拿干净的被褥过来,将惜春身下的那套因出汗而打湿的换了下来,并顺便把惜春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干净的。
下人领命,不敢耽误,套上车就出去了。过不多时,大夫请了过来,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对隔着屏风的贾敏说了一通医学术语,贾敏虽然不太懂,可是她还是抓住了关键。惜春的病是个大症候,心中有火,又外感之滞,受了凉,得了风寒,内外交加,病上加病……幸而在病症之始及时问诊,不曾耽误,否则若是延误了,就会转成伤寒,则危矣。不过现在,也需多加小心。大夫留了方子,说是先吃两剂看看效果再说。
送走了大夫,贾敏就派人按方抓药,熬了给惜春吃。看着惜春因为高热而苍白又透着异样烧红的脸,爆裂起皮的嘴唇,看到她汗湿的模样,贾敏生怕她脱水,赶紧命人兑碗盐糖水给她喝下去。然后,又让人拿着棉棒,不停地蘸水润她的唇。每隔一个时辰,用干净的毛巾温水给惜春擦身,并注意衣裳和被褥的情况,惜春一出汗,就赶紧把它们换下来。……在贾敏的精心照顾下,惜春退了烧,人清醒了过来。
知道惜春在贾敏家,她的乳母、丫头入画和彩屏也都赶过来伺候。只是经此一事,惜春在心里对她们的信任不复以前,甚至惜春怀疑,对于宁府的丑事她们可能早就知道,虽然她们跟着她住在荣府,但是她们毕竟是从宁府出来的。宁府里还有她们的家人。不说平常休息回家,单两府下人之间传递消息就是常事,何况两边还是亲人。若是早知道的话,看着她日常和秦可卿那般亲密,心里不定怎么笑话她“有眼无珠”呢。心里有了这个疙瘩,惜春对她们的情分就不免减淡,不过到底乳母从小将惜春奶大,所以惜春待乳母比入画和彩屏要厚几分。
本来惜春一醒过来就要回她自己房里去的。被贾敏拦阻了,“虽是退了热,可是你依旧发着烧,只不过不像前几日那般高热罢了,病还没好,哪里是能轻易挪动的?若是再经了风,添了病,可怎么办?况且一事不烦二主,既然你已经在我这里了,已经惊动了上下,那么就安心把病养好再走,何必回去再折腾一番。”
“扰了姑妈这么些日子我已经心有不安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快大好了,还是回去的好。在姑妈这里养病的日子也开了门窗透气,也没觉得怎么着,想来出去一会儿也是无碍的。……”惜春还是坚持己见。
这个时代的生病的人,特别是像惜春这般发热的病症,为了避免她再次受凉,病症加重,因此大都紧闭门窗,免得被风吹到,受寒。特别是现在是冬日,这方面更是要注意。不过贾敏这边,则是按照现代的习惯,日日开窗通风。本来这没什么,只是在敏感的惜春这里,觉得是林家的人不满惜春在这里养病,又怕惜春的病过到她们身上,不好明言驱赶她,于是用开窗透风这种手段来表明这里不欢迎她的意思。
贾敏本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这对她来说,早就是惯见的,不过这会子听惜春这么一说,反应过来,笑道:“这话不通,外面和屋里能一样吗?你病中不曾紧闭门窗,为的就是通风换气,免得屋里浊气不去,于身体不好,但是也都是有时辰的,而且门窗也曾不大开,对着床的门窗更是不能开,为的就是不让风直接吹过来。病中开窗本是常事,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不要多想。就如同‘贾家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一般,我家的规矩则是病中更要吃好喝好,以便能有气力和体中的风邪争斗,尽快痊愈。若是不想留你在这里养病,就算不好直接开口,法子也多的是,医药饮食上怠慢岂不比开窗更直接有效?”
惜春脸红了,忙道:“姑妈,不是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从来没想过姑妈有让我走的意思,只是,只是……”惜春窘迫难当,结巴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是说不出,而是不能说。
她怎能说自她生病的这段日子,贾母、王夫人这些长辈不要说亲自过来探望,就连打发人来问候,也不过一两次而已,除了让其安心养病,有什么想吃的打发人和她们说一声,这类的套话之外,对她为何生病的缘由问都不曾问过。亏她从宁府跑出来的时候,还担心回到荣府还担心被问到为什么回来,谁知人家根本不在意。不问她,还可以说是体谅她在病中,可是就连跟在她身边的乳母和丫头也不曾被问及。
迎春、探春和宝玉倒是过来看望时问起过,只是他们三人,一个则是顾自己还顾不过来;一个绞尽心思想着抓住机会向上“凫出水面”攀高枝,为此不惜踩自己的生母,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都远着,何况她这个血缘更远的妹妹;一个一向是大家捧着的,向来都是人家照看他的份。关心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则是好奇,好奇她怎么从宁府跑到贾敏这来。至于宁府,知道她在贾敏这里,病了,不过打发人送些滋补养身的药材完事,不管是关心的话,还是询问她为何半夜离开的话都没有。也是,现在宁府满府更关心的是秦可卿的病,能记得起她已经不错了。
经此一事,惜春看出,她的死活,其实两府里根本没有人在意。与之生活多年的亲人都不在意她,贾敏这个姑姑自她出生长这么大才见面,以前并没有相处过,而且自从林家来了之后,惜春过来玩,贾敏因为觉得她一个长辈,和小辈们在一起,不免拘了他们,因此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见个面,说上几句话,就离开了,因此惜春和贾敏相处的机会并不多。相处的时间不多,彼此感情单薄。
惜春虽然从三玉口中得知贾敏为人温和慈爱,对于贾敏和三玉相处之时的脉脉温情很是孺慕,可是惜春并不觉得只凭短短的几次相处,贾敏对她有多少疼爱,她又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万人迷”?惜春实在是没那个自信。她知道她三更半夜的跑了来已经给贾敏添乱了,而后又生病,请大夫,吃药,……折腾来,折腾去的,又占了贾敏的屋子,所以她生恐贾敏不耐烦。
对于惜春不可言明的困窘,贾敏笑着指了一事,离了房间。见贾敏走了,惜春松了一口气。乳母给她端过一盏温蜜水,道:“我早就和姑娘说,姑娘和姑太太本是骨肉至亲,原不必那么客气,姑娘也很不必那么多心,姑娘不听我的,果然,说错话,做错事了吧。其实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姑太太是真心对姑娘。前几日姑娘烧得糊涂的时候,嘴里不住的喊着‘母亲’,哭闹个不停,都是姑太太将姑娘抱在怀里哄着的,一哄就是一整夜。吃药的时候也不假人手,都是亲自动手,姑娘不肯好好吃药,吐了姑太太一身,姑太太也不嫌脏污,收拾干净后,回头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就是太太还活着,也不过如此。”
惜春听了乳母的话,怔怔的,想着母亲若是活着,她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忆起病重中模糊中感觉到的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母亲的喃喃细语,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道:“妈妈,姑妈待我的心,我知道。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主子的事都在下面人的舌头上。姑妈一家现在借住在府里,我生病了,不在自己屋子养病,却跑到这边来折腾人,背地里只怕少不了言三语四,而且我听姑妈身边的人说,说姑妈的身子不好,前几年曾大病一场,险些没过了去,后来虽然救了过来,可是却伤了元气,为此需静养,而且不得劳神操劳。可是我这一病,姑妈前前后后的跟着操心费神,若是因此病了,岂不是我的不是,我的罪过,到时候,你让我拿什么给釉玉姐姐们赔礼呢,所以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贾敏笨以看惜春的药熬好没有为由躲了出去,到了茶房,药已经熬好,倒出,正准备送上来。贾敏没有他人,亲自端着药回来了。到了门口,正好将惜春这一段话听到耳中。本来因为惜春多心而心有不悦的贾敏听了惜春的话,那点不悦立刻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有对惜春的心疼。由此,贾敏想到了书中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黛玉,惜春不过在她这里养一次病,就这般小心翼翼,忐忑不安。不管怎么说,惜春都姓贾,还有个亲哥哥可以依靠,而且林家还是借住在贾家。书中黛玉的处境比她差多了,那又该是怎么思量着过日子呀!
里面惜春和她的乳母正在说私密话,这种情况下,贾敏觉得她不适合进去,于是对着门口的小丫头招招手,将手里的托盘交给她,贾敏转身离开,去了书房,拿着一本《山河志》看得正有趣之时,霁玉兴冲冲的从外面进来,道:“母亲,我得了个消息,大理寺卿王大人上表乞骸骨,今上已经准了,王家阖家回乡,在京的宅子需要处理,……”
不待霁玉说完,贾敏就明白了霁玉的意思。林家原来有爵位,有御赐的宅院,到了林海这里,没有爵位承袭,御赐的宅子就被詹事府收回。林家现在住的宅子原是林海曾祖母的陪嫁。地方是好地方,位于正阳大街。原是开国文昌侯的宅院。文昌侯随高祖打江山,被封为侯,当年高祖皇帝论功行赏,封爵赐宅的时候,文昌侯胸中颇有沟壑,不喜欢詹事府分派的宅院,就像高祖要了一块地方,自行设计了个宅子。因为刚开国,地多人少,而且文昌侯选的地方当时看来有点偏,所以文昌侯圈的宅子面积不小,占山扩林,前有壁后有靠,山水环绕,建成后端是京中一绝。
后来,文昌侯二子娶了当时和太宗皇帝争位的太子最心爱的女儿金城郡主为妻,高祖也很是疼宠这个孙女,亲自赐婚不说并且特地赐了宅子,为了便宜,宅子选在文昌侯府旁。因为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詹事府为了讨好未来的老板,院邸建造的美轮美奂,亭台楼阁重院层层叠叠占去了大半条街,而且因为将来金城郡主是要升为公主的,所以除了一些明显逾制的不能用外,宅院大体是按照公主府的规制建造的。
再后来,本该承袭文昌侯爵位的文昌侯长子“意外”身故,爵位就落到了二子身上。郡主府和文昌侯府本就一墙之隔,文昌侯二子承袭了爵位,将墙推倒,两家合为了一家。新文昌侯府所占的文昌街成为了京城里最阔长的一条街道。之后,太子失德被废,太宗皇帝即位,文昌侯府被清算,新文昌侯和金城郡主自尽,家资充公。文昌街被太宗皇帝改名为“正阳大街”。因新文昌侯府占地面积太大,而且一番清算下来,许多开国功臣勋贵受赏封的宅邸都被收回,因此地理位置相对偏僻的新文昌侯府被拆分发卖。于是拆分出来的一所小四进的宅院就这么成了林海曾祖母的陪嫁。
这座小四进的宅子没有东西跨院,没有花园,显得有些单薄。以前林家住在御赐的宅院里,因此这座宅子自作为陪嫁到了林家之后,就一直租了出去。到了林海的父亲那一代,虽然恩袭了爵位,但是因为是最后一代,等林海的父亲过世,御赐的府邸被收回,自家只能搬出去住,因此林海的父亲在世时,未雨绸缪,早早的就在京城寻觅合适的宅院。
立国这么久,京城繁荣,内城扎堆住着皇亲国戚和权臣勋贵,百官云集,靠近皇城黄金地段房产价格寸土寸金。当年位于京城二环边上觉得地方偏远的文昌侯府如今再看,已经是好地段了。右靠读书人聚居的临清街,左临京中权贵住宅区。林海的父亲寻觅良久,再没有比这个地段好的宅院了,只是林海的父亲觉得地方有些狭小,又没有园子,不太满意。
只这么几十间房子,连带着大小主子,还有下人,目前是够住了。但是这宅子若无意外,将来是要作为祖宅传下去的。虽然前几代,因为各种原因,林家支庶不盛,人丁有限,可是以后会繁茂起来的,何况,在这个时代,三代同堂,乃至四代同堂都是常有的事,以后人口增多,就不够住了。这样一来,这宅子的不足之处就显露出来了,因此林海的父亲,犹豫着是重新再找,还是将这宅子先翻新,到搬出来后暂时先住着,再“骑驴找马”。
偏巧,这宅院的左邻因为子孙不肖,出了事,急需用钱,要转卖宅院,不管林家想怎么处置自家的宅子,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个好机会,因此林家就把邻居家的宅院买到手。虽然新买的宅院和自家一样,都是小四进的宅子,但是因为一直都是自家居住,保护的很好。不像林家因为租出去了,不被租客爱惜,弄得破破烂烂的。
对新宅子,林海的父亲有两个处理意见,一个是全部拆了重新设计,重建,留出建花园的地方;一个是新买的宅子收拾收拾作住处,旧的宅子拆了建花园。两个法子各有利弊,林海的父亲一直犹豫不决,因为他想着将挨着宅院的地界再买过来一块,作园子,这样就两全其美了。只是人家不肯卖。因为林海的父亲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关于宅院改建这块就耽搁了下来,直至他去世,两个法子都没施行。
等林海的父亲过世,林海和母亲带着他的棺柩回南,在苏州老家的老宅守制读书,而后科举入仕,留在翰林院。在这所宅子里林海迎娶贾敏为妻。林家的住处乃是后来林海父亲买的宅子收拾出来的。对于自家宅子的处理意见,林海全权交付到了贾敏手上,只是一开始贾敏作为新嫁娘需要适应自己的身份,作为新媳妇要学要做的事情多多,也就先把这事搁置在一边;而后代善生病,过世,贾敏侍疾,守孝,家里不能动土;出了孝,贾敏和婆婆之间嫌隙渐深,对于宅院的处理意见总是相左,因此直至贾敏跟随林海到外任,宅院改建工程一直未曾落实。
离京之前,京中的房舍贾敏除了留几个看房子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尽数托付给娘家。贾母把林家交给了她最信任的赖嬷嬷照看,可是贾家的奴才,就是蚊子腿上都能刮下三两肉的主,因此照看,照看着,林宅就被偷着赁出去了。贾敏穿过来,在她记忆中的林家宅院还是不错的,因此才安排林图改建。林图是个老实的,一支使一动弹,脑子都不转弯的,因此虽然京中的宅子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他也没想着向贾敏报告,或许想过,只是因为贾敏将宅子托付给了娘家,贾敏素日里护着娘家,由不得人在她跟前说贾家不好,他觉得告状也讨不得好,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
林安将宅子收回后,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改建。只是林安的“收拾”无非就是修补修补墙角屋面,房顶检瓦,不要有漏雨的地方,打扫干净,重新粉刷一遍,晾干后等人入住。在这个基础上按照贾敏的要求改建,只是谁承想,改建不成功,反而被水淹了房屋。林家宅院和本朝立国的年纪差不多大,原来作为陪嫁过来的房屋建筑,因为多年来不曾好好修缮维护,被水淹过后,都出现了墙裂坍塌的现象,后买的虽然看着无恙,但是贾敏也不敢去住。
就算是在现代,钢筋水泥建造的房子,历经近百年的岁月,都被划分为危房,不去住人了,何况什么都没有的古代。奈何他们一家到了京之时,已经入了秋,以这个时代的工匠水平,将房子拆掉,按照贾敏的要求重建,在入冬之前是建不好的。所以不得已,贾敏只好在贾家借住一段时间,等到房子修好了,再搬走。
只是自从贾敏一家住进来,王夫人就没消停过,日子久了,贾敏也烦,恨不得马上搬走。霁玉在和贾家的男子打过几次交道之后,连宝玉在内皆没什么好感,总觉得在家家这么住下去会影响到三玉的名声,因此也琢磨着要搬出去。但是租房搬走不太可能,只能在买房上下功夫,反正林家不差钱,再买一座新宅也无所谓,很不必一棵树上吊死。因此霁玉在课余放假之时,就暗中在京中四处寻觅合适的宅院。赶巧,如今不仅有了合适的宅子,而且和原本的林宅相连。
霁玉兴奋的道:“王家的这个宅子原是文昌侯园子的一部分,碧波荡漾,水榭环绕,山峦叠峰,疏林如画,藤萝掩映,十分雅致。王家自买来之后就把这里当作一处别院,虽不常住,可是依旧精心维护,保存的相当不错。这次王大人阖家还乡,本舍不得卖,只是他这一支后辈中没有出色的子弟,将来其子孙出仕至少要四五十年,这么长时间,无人在京,别院白放着,还得花钱维护,不划算,因此才决定将它卖了。我一个同窗和王家子侄要好,昨日一起吃酒听的消息,直到我要买房,今天到了学里就告诉了我,如今消息还没传开,我们正好抢个先手。”
贾敏点头赞同,不过还是不放心的叮嘱几句:“先手也罢,后手也罢,总之我们买下来,最为便宜。这事你先去和王家谈谈,看王家是个什么态度。若是决定商谈下来了,后面的事情你找一下你琏表哥,他年纪比你大,又在京多年,各处人面都熟,办手续的时候有他帮你出面,方便许多,免得你年纪小,被人蒙骗了,或者出什么差错。”霁玉听贾敏说他年纪小,办事不牢,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不过还是默认了贾敏的意见。
回头贾敏回房,见迎春、探春和三玉都在房里,惜春靠着靠枕坐了起来,大家正围在一起说话。见贾敏进来,众人忙起身像他请安问好,贾敏笑着点头,道:“虽是养病,可是只惜春一个人在屋里也怪闷的,你们也多过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心情好,病好的也快。”
釉玉笑着调侃:“母亲说哪的话,好像我们是灵丹妙药似的。不过若是多来两趟,就能让惜春四妹妹的病快点好起来,就算跑细了腿我们也愿意。”转头对惜春道:“我们倒是想多来,只是惜春四妹妹在病中,怕吵到了她。现既然有了母亲这话,我们天天过来,到时惜春四妹妹可不要嫌我们。”
惜春笑道:“我哪里敢嫌你们,我倒巴不得你们多来,只是我在病中,若是回头我的病好了,你们却病倒了,届时可别怨我,别说是我过到你们身上的。”
黛玉笑道:“哪正好。这些日子母亲因为照看你,冷落连我们姐妹,我这心里正溢了满满的一盆子醋。我若是病了,正好将母亲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
“又在这里胡说。”怕惜春多想,贾敏忙打断黛玉,嗔道:“这些日子我是短了你吃,短了你喝,还是短了你穿,……日日相见,嘘寒问暖也不曾少,竟然还在这里抱怨?我不过是怜惜你惜春四妹妹身边没个亲近的人照顾,所以多看顾她一些,也不曾在你们身上少半分心力,就这也争,可是没道理了。”
漱玉见惜春因为黛玉的话脸色发白,笑嘻嘻的道:“惜春四妹妹,别听二姐姐在这里胡诌,不过是说笑而已,千万别当真。其实二姐姐看母亲疼你,别疼她还高兴呢。是吧,二姐姐?”
面对漱玉求证的问话,黛玉上前,拉住惜春的手道:“好妹妹,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可别放在心上。若是不信,我不介意将母亲分给你,回头你认我母亲做娘,跟我们在一起过日子。……”黛玉也看出了惜春的介意,为了证明清白,出了个“馊主意”。主意一出,她觉得挺好,拍手笑道:“这主意不错,认了我母亲做娘,惜春四妹妹你不但有了母亲,而且还多了三个姐姐疼你。”
不等别人说话,惜春道:“黛玉姐姐既这么说,那么我就认姑妈做娘,也好长长久久的和姑妈在一起。只是不知道姑妈,愿意不愿意?”经历的秦可卿一事的打击,在贾敏的这里得到了她渴求已久的温暖,惜春很想把这份温暖抓住。
见黛玉和惜春不等屋子里其他人说话,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上惜春渴慕的大眼睛,贾敏“扑哧!”一笑,道:“惜春要认我做娘倒没什么,只是想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可就难了。这女儿到了年纪是要出嫁的,所以四丫头你就是认了我做娘,也不过在我身边呆上几年。一旦出嫁,可就和我分开了,出嫁的女儿哪能还和娘呆在一起。不过,要想长长久久的和我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家的孩子可不仅仅就釉玉她们三个,……”后面的话,贾敏拉长了音,说的意味深长。
迎春反应慢,疑惑的道:“除了三位妹妹,姑妈还有清玉和霁玉两位兄弟,可是想要长久的和姑妈在一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呀?……”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脸上飞红。就算迎春不说,探春和惜春先是一怔,随后也都反应过来,让迎春这么一说,反而有点“欲盖弥张”的意思,羞恼起来。
最后还是探春洒脱,笑道:“姑妈你为老不尊,欺负小辈!好好的说话,却扯些不相干的。”贾敏只是说笑,并没有起给清玉和霁玉聘娶三春的意思,因此见三春这副模样,忙将话题扯开。只是表面上这个话题就这么岔了过去,但是贾敏的话并不是风过无痕,到底还在在几个女孩子心里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