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贾敏一番教导, 黛玉行事越发章程有度,显出一派大家风范。因宝玉得了秦钟的陪伴正在热乎劲上, 二人同来同往,同起同坐越加亲密, 亲厚异常。秦钟是伴着宝玉读书上进的,有秦可卿的关系在里面,又得了凤姐和宝玉的赞语,再加上贾母本就喜欢漂亮的孩子,所以生得好的秦钟入了贾母的眼,也常留下秦钟在府里住个三五天,当重孙一般看待。不上一两月工夫, 秦钟在荣府里便惯熟了。
虽然荣宁两府祖上是一家子, 但是到了贾蓉这辈,实际上已经是出了五服的兄弟。只不过因为上面的长辈还在,两府又比邻而居,日常往来亲密非常, 宗祠祭祀又在一起,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所以说起事来,不管是两府还是外面都习惯性的将荣宁两府相提并论,视作一体。因为贾敏不喜宁府,曾叮嘱几个孩子远着宁府,为此向他们分析了两府的远近关系。
秦钟身为贾蓉的妻弟,虽然和府上有着转折亲, 本就是外男,何况贾蓉和荣府算是都出了五服,秦钟更是外男的外男。因此三玉见秦钟成为贾府里的常客,跟随宝玉在内院里随意走动。贾府里的人见惯不怪,也不拿他当外人,什么防范都没有,让他自由进出内院。碍于身份,三玉不好说什么,不过和秦钟打过几次碰头之后,渐渐的减少了在贾府停留的时间。不过三玉除了贾家,在京中这些时日也认识了一些玩伴,大家邀约着一起品茶、踏雪、赏梅,论诗……倒也不寂寞。
黛玉的身体虽然这些年精心调养已经康健许多,但是到底先天不足,又是初历北方的冬天,不适应干冷的气候,又多出去两次就累着了。虽无大的病症,但是在这种状况下也不好再出门,因此这日礼部侍郎家姑娘的邀约就以身上不好辞了去,只釉玉和漱玉带人前往。等人走后,黛玉不肯在自己房中静养,跑到贾敏的正房,窝在贾敏身边发懒。
贾敏手里拿着账册,靠着靠枕歪在炕上。黛玉则靠着靠枕歪在贾敏,逗弄着从霁玉那里讹来的牡丹犬。初晴用乌梨木雕小茶盘端着个鎏金盏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母女闺阁图,静谧慈霭,异常祥和。下面的小丫头正要放小炕桌,黛玉直起腰,阻止:“不用放了。我就这么直接端起来喝了就是。”
黛玉接过后喝了几口,微皱了一下眉头,用手中的调羹搅动着,雪白的大片雪耳随着她的搅动上下翻动着,“我不是叮嘱过厨下作杏仁炖雪耳椰子盅时不要放糖,怎么吃起来还是甜的?甜腻腻的,让人怎么吃?”丢开手中的调羹,放下盏,不肯再吃。
初晴忙解释:“姑娘的吩咐我们哪敢不听,还是我亲自到厨下传的话,亲眼看见厨下的米嫂子把材料放到炖盅里的,真真一点儿糖都没放。只是这杏仁和椰果本就带着甜意,就算不放糖也是甜的。”
贾敏笑道:“她哪是嫌甜,分明是和原来的川贝百合炖雪梨一样,吃腻歪了。明明是想换个口味,却不和厨下明说,偏在这里难为人。若是没有那么多的花样,只有枇杷膏,我看你还怎么挑剔?”言语中虽是嗔怪黛玉之意,可是望向黛玉的目光却是温煦慈爱。
初晴知道贾敏是并不是真的责怪黛玉,跟着一笑,道:“厨下还炖了银耳杏仁虫草鹌鹑汤,是咸的,只是不比我刚才端来的椰子盅,炖的时间要长一些,才更入味。到了火候的时候,正是午饭时间,吃饭时二姑娘尝尝,若是喜欢,以后厨下就可以早些预备上。”
“让厨下午饭的时候再预备一道山药栗子猪肚煲,一道酒糟茄子。”黛玉点了菜,挥手让丫头把她刚才只喝了几口的椰子盅端下去,又吩咐道:“将那蜜饯核桃仁和柚子蜜茶端一份过来。”初晴听了忙答应着下去准备。
“这会子你又不嫌甜了?”贾敏听了黛玉要的后两样,斜睨了她一眼,笑道。黛玉嘻嘻的笑着,不答,对着贾敏做个鬼脸。贾敏忍不住伸手捏上她的两腮,母女两个正笑闹着,只听见门口小丫头回说:“宝二爷来了。”母女两个听了,忙收拾好因为笑闹而弄皱的衣裳,正襟危坐。
随着靴子响,宝玉从外面进来,给贾敏请过安,问候过黛玉之后,落座,道:“我听清玉大哥哥说姑妈家有上好的凝血愈伤,去除疤痕的药物,所以特来求药。若是有配好的最好,若是没有配好的,需要现配,略等一等也无妨。姑妈若是不方便,把药方给我,我拿去自顾照方配药也行。”
“很不必。家里早就有配好的成药,你拿去用就是。”贾敏一面命临波去取药,一面仔细打量了宝玉一番,见他浑身上下并不不妥之处,这才放下心来。也是,若是宝玉有了什么差错,还不早闹得沸沸扬扬,满府皆知了。以贾母和王夫人对他的关切程度,就算宝玉有心隐瞒,他身边的也不敢。
于是贾敏问道:“你要这药做什么?是你要用还是你的朋友用?这药的方子是我出嫁的时候带过来的,家里也有,你怎么不从家里拿,反而跑到我这里来要?你该不会在外面惹事了吧?”临江这时把药取了来,贾敏接了过来,不理会宝玉眼巴巴的眼神,让他在一旁干着急的。
“没有,没有,我没惹事!”宝玉将手举到胸前,使劲的摇晃着。见贾敏神色端正,追根究底的模样,知道话不说明白药拿不到手不说,甚至有可能会被告诉贾母,这样一来他避开自家求到贾敏这边就没有了意义。没奈何宝玉只好实话实说。“我这边和姑妈实说了,还请姑妈帮我保密,别和老太太太太说。……前几天,我和鲸卿在学里读书,和学里的同学打了一架,鲸卿的头被打去一层油皮。虽请了大夫,开了药,可是鲸卿生在寒儒薄宦之家,能请来什么好大夫,我担心会留下疤痕,所以才到姑妈这里讨药。”
一开始听宝玉说出“鲸卿”,贾敏还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想起是秦钟的表字,也明白宝玉为什么舍近求远,不在自家寻药,反而到她这里来了。宝玉知道贾府上下高看秦钟一眼,是建立在贾母和王夫人的态度上的。而她们的态度又是建立在秦钟陪伴宝玉读书上进学好的基础上。宝玉担心贾母她们知道秦钟陪着宝玉读书反而陪出打架来,会影响秦钟,所以才想法设法隐瞒。心是好的,可惜宝玉的这位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的秦钟,没和他想到一处。
宝玉将事情说完,见贾敏把玩着手中的药瓶,丝毫没有要给他的意思,张口欲言。贾敏打断他:“你想的倒周全,只可惜白操了这份心。秦钟家里虽然请不起好大夫,可是备不住他有个好姐姐嫁入了贾家。蓉儿媳妇看到他受了伤,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不闻不问,不给他请大夫诊治不成?”宁国府就算没有药,只要荣国府有,那么宁国府也就有了。
“啊?糟了,蓉儿媳妇是个心细的,看到鲸卿的伤口哪有不问个明白的道理。鲸卿少不得要向蓉儿媳妇诉委屈。”宝玉大为惊讶,“恪绷艘簧欢褰诺溃骸岸际俏也缓茫业雇苏庖徊纭v皇蔷ㄇ湔馐伦龅暮俊o秩缃袢囟备菊∽牛镁惭攀牵哪芙馐滤蹈Ю锬切┤怂档奈燮甙嗽愕幕熬退闶呛萌颂艘不嵘慰鋈囟备净乖诓≈校ㄇ淠歉鲂宰佑植皇侵啦匾吹模囟备疽晃剩厝灰晃逡皇娜盗顺隼础u饪烧媸翘砺伊恕!
听了宝玉这一席话,贾敏微点着头表示赞同,不管宝玉是出于惜花心态还是真的体贴人,这话说的很有道理。秦钟哪里是糊涂,是根本不懂事。你姐姐在那病的要死要活的,你这边还不省事,上去给添堵。小孩子打架算不了什么,问题是打架的原因。秦钟本是去读书,求上进的,谁承想却走了下流路子,被人造谣成了“小倌”。只是可怜秦可卿了,本就病着,还要受此打击。
见宝玉露出忐忑神色,贾敏知道他担心什么,道:“你放心,东府里虽然知道你们学里打架的事,但是并不会多事向母亲和二嫂子告状。”
作为贾家的重孙媳妇,秦可卿对于宝玉在贾家的“重要”地位有着深刻认识。宝玉出了事,那就是贾府的大事。若是贾母知道他在学里打架,不管宝玉是否受伤,有理没理,是不是他挑起的,……最后挨骂受罚的将是一大片。上至管着一族事物的族长贾珍,家学的业师贾代儒,下至跟着的小厮仆役,谁也躲不过去。至于打架的源头,秦钟,更是得不了好。
学里那些脏污的话翻腾出来,纵使秦钟是“清白”的,可是这种事也难说得清。而且那话若是入了贾母的耳朵,不管秦钟多“无辜”,宝玉和秦钟两个多亲厚。贾母也不会用秦钟给宝玉做伴读,因为怕带坏宝玉。虽然秦可卿是从养生堂抱来的,可是她到底顶着个秦家女的身份,在身份上是秦钟的姐姐。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秦钟得不了好,她也没脸。若不干涉其它,只是小孩子打架,素日里以行事妥当周到著称的秦可卿早已经带着秦钟过去赔礼,并送礼给宝玉压惊。如今只当不曾听闻过这件事,躲在房里养病。
尤氏虽然知道一点儿,可是碍于继室身份和贾家多年的“多作多错,少作少错,不作不错”的生存经验,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不会去多嘴。再说,她又没有儿子,将来还不是要靠着贾蓉夫妻两个,贾蓉明显是指望不上的,但是她待秦可卿非常好,秦可卿也是个知事的,知道敬着她。婆媳关系好,将来她的日子才能好过,因此尤氏才不会把事情告诉给贾母听,免得破坏了和睦的婆媳关系。
当然,秦可卿和尤氏不说,不代表其他人不知道。毕竟宝玉和秦钟大闹学堂,满学堂子弟都看着,不说亲戚家的子侄,学里还有不少本族子弟。李纨之子贾兰也在学里呢。但是却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贾母和王夫人的耳朵里,仿佛满府里的耳报神一下子都变成哑巴了一般。究其原因,这里面有贾珍一份功劳。
贾珍身为族长,总领贾家宗族全权事物。家学乃是祖上为族中家贫不得请师者所设,纵有什么,皆应由贾珍出面处理。贾珍应秦可卿所请,将学堂里的事情压了下来。在贾府附学读书的,家中有力量能请得起业师的寥寥无几,好多人进家学读书,不是为了读书识字,而是贪图学里免费的茶饭。贾珍既然发了话,为了保证进学的名额,学堂里的子弟也都会闭口不言。义学虽离府不远,但是到底不在府里。学里发生的事,上至贾瑞,下旨学生都已经被贾珍警告,封口。剩下的除了跟着宝玉和秦钟及跟着宝玉的人,再无人知道。
跟着宝玉的人以宝玉的奶兄李贵为首,李贵为人稳重,知道这事最好息事宁人,否则被贾母和王夫人知道宝玉在学里受了“欺负”他们挨打还是轻的,差事不保被撵了出去都有可能。宝玉也有心隐瞒,叮嘱李贵他们不能泄漏口风。跟着宝玉的人在李贵讲明厉害后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又有了宝玉的话,顺水推舟就瞒了下来。至于贾兰,就算宝玉不曾叮嘱,在李纨的教育下,向来是独善其身的,也不会多那个嘴。所以宝玉和秦钟大闹学堂的事情,贾母和王夫人被瞒得死死的,丝毫不知。
这其中的关窍因为贾敏的“先知”,所以转转脑子就能猜出来。宝玉虽然不明情由,但是并不妨碍他关注他所关心的。只是虽然贾敏言之凿凿,但是宝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追问道:“姑妈说的可是真的?老太太和太太真的不知道?”
贾敏道:“眼下母亲和二嫂子确实不知道。不过以后会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算她们知道,也不一定是珍儿媳妇和蓉儿媳妇告诉的。且不说她们不是多嘴的人,况且其中又干系着秦钟,事情闹出来,与她们有什么好处?”
宝玉恍然大悟,放下心来,笑道:“姑妈说的很是。我倒是忘了这一层。”事情解决了,贾敏看着宝玉又恢复了一副世事无忧的天真模样,忍不住劝道:“你既然还知道了‘怕’,可见还有畏惧之心,知道事情做得不对。学里本是念书的所在,却成为你们打架胡闹的地方……”想到贾家乌烟瘴气的家学,贾敏停了下来。
想了想,贾敏转而建议道:“……你既然有了念书的心思,何不干脆老老实实的和你父亲说说,正正经经的请个先生过府教导岂不更好?你若是觉得一个人念书孤单,挑几个合心意的进府伴着你一起读书也无妨……”家学不堪,反正宝玉已经发了蒙,单请一个师傅一对一的教导,针对性更强,效果更好。就算一时请不到合意的,贾敏觉得从贾政中的清客拎出来一个教导宝玉,也比宝玉去家学读书要好。
贾代儒也不过有个秀才功名在身,学问算不上多么精深,如今又上了年纪,时常也八病九痛的,精力不济,学中事物大多托长孙贾瑞处理,对学生的课业要求也不怎么要求,放任自流。学中风气一日比一日败坏,虽顶着个学名,却不是个读书之地。贾政的清客也都是科举不第出身,学问未必比贾代儒差到哪去,而且做人清客的大都有一两手绝技在手,否则不好在主家立足。再说,他们也不过是临时教教,做个替补而已,等请来先生就告退了。
贾敏自然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只可惜宝玉不感兴趣,口不对心的点头答应。看到说起读书宝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贾敏心中生气,道:“已经这会子了,一会儿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你是在这里吃还是回去?若是在这吃,我就打发人告诉母亲一声,不然吃饭的时候找不到你,母亲该着急了……”
其实就算贾敏不委婉逐客,宝玉也要提出告辞了。本来宝玉是有心在贾敏家留饭的,只是读书话题一提起,宝玉就什么兴致都没有了。虽然贾敏说不必帮秦钟寻药了,可是宝玉到底还是把药带走了。
送走了宝玉,和黛玉一起用过午饭,贾敏看见黛玉懒懒的倚在榻上,抱着牡丹犬,睡眼朦胧,道:“才吃了饭,就睡觉,小心存了食,于身体不好。一上午你都呆在房里不曾出屋,也不嫌闷得慌,很该出去走走。釉玉和漱玉不在,你若是觉得落了单,迎春探春她们在家。你若是不想去你外祖家找她们,把她们请过来玩就是了。”
黛玉伸了个懒腰,将抱在怀里的狗放下,起身,“还是算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我不爱动弹,迎春二姐姐和探春三妹妹也未必愿意四处走动。我抱着小狗出去溜达一会儿也就算了。等会儿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回房了。”
黛玉是不是出去玩,贾敏并不关心,只要黛玉不再赖在屋里就好。“好。回头你直接回房去就好了。”跟着贾敏又随口问了一句:“惜春还在东府没回来?”黛玉一面在丫头的服侍下换衣服,一面回道:“嗯,迎春二姐姐说,惜春四妹妹说因为蓉儿媳妇在病中,她多陪陪她,所以住的日子可能要长一些。”贾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黛玉换好衣裳,抱起牡丹犬,后面跟着丫头,掀着帘子出门。
贾敏和黛玉提起的惜春在宁府小住的日子,大多陪在秦可卿病床前。有惜春的陪伴,再加上贾珍得冯紫英推荐,请来一名张姓张名友士,医理极精,甚至能断人的生死的好大夫为其诊治。喝了张大夫开的药,秦可卿的病渐有好转。
这日惜春又劝慰了秦可卿一番“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让其安心养病的言语,宽慰过秦可卿后从房里出来,惜春觉得气闷,起意到会芳园走走。因为是到秦可卿屋里探病,惜春并没带太多的人,只跟着奶娘和入画两人。从热屋子里出来到外面,虽然惜春穿了大毛衣裳,可是还是忍不住打了寒噤,奶娘劝不回惜春,于是回房取斗篷。
惜春带着入画在会芳园边上闲逛。冬日里花草凋敝,会芳园这时没什么景致,显得空旷,人迹罕至,因此北风吹过,越发觉得寒冷。惜春看着入画缩手缩脚的样子,知道她是冻得,因为一直跟她在屋里呆着,所以穿的也不厚,就这么出来可不就冻得慌,因此笑着说道:“你帮我回去取个手炉过来。”
入画迟疑着,既想顺便回去加见衣裳,又觉得留惜春一人在此不妥。惜春笑道:“不过取个手炉的功夫用的了多长时间?再说这里是我家,我在这里也不会乱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奶娘这会子也该拿着斗篷过来了。”
一阵寒风吹来,入画只觉得寒风刺骨,不仅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带来的那点暖意没了,就连身上的温度也都被带走了。入画有些顶不住了,惜春的后一句成为压倒骆驼的稻草,是呀,奶娘应该过来了。于是入画谢过惜春,自去了。
自入画离开后,惜春慢慢的踱着步子。远远的有乐声隐隐约约的传来。府中何时养了戏子?惜春起了好奇之声,追寻乐声而去。一开始乐声隐约微弱,随着惜春的走近渐渐的嘹亮起来,而且模糊中似乎还有人随着乐声婉转歌唱。
越靠近暖房,乐声和歌声越发清晰。惜春是知道这个暖房的,贾珍得了不少名种菊花,就养在这个暖棚里。今年贾敬的生日的时候摆了出来,秋菊冬菊早梅开于一时,博得了满堂彩。“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澹烟如柳。垂翠幕,结同心,侍郎熏绣衾。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一首温庭筠的《更漏子》唱得委婉哀怨,情意绵绵。
怎么有人大白日的跑到这里唱这种曲子?惜春躲在一边将疑惑不解的把目光弹着琵琶唱曲,作妇人打扮,五官姣好,外面套着一身戏服的女子,仔细打量一番,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象。不过这番作态,这番打扮,似乎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惜春暗中啐了一口,正准备离开。发现一个做少妇打扮和唱曲的年纪相仿的女子领着一个小丫鬟从她的来路走了过来。那女子走动时身子一扭一扭的,这么冷的天,雪白的胸脯还露出一截来,矫揉造作,看着也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惜春心中不喜,不想与她们碰面,但是也无其他路可走,没办法,只好躲到了暖房旁一块假山背后,并探出头来,准备看个分明。
后来的女子人还未走近,远远地就张扬的大笑起来,大声道:“哟,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曲子唱得真是委婉缠绵,可惜听的人却不在跟前,让姐姐一片情意错付着寒风冷地。姐姐这曲子不是预备唱给老爷的吧?……”走到唱曲的女子近前,围绕着她转了两圈,口中啧啧道:“姐姐这副打扮为的哪般?满府里谁不知道姐姐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何必带着‘幌子’再表白一番。难不成想着穿着这身遇见老爷,提醒老爷一下你的出身,让老爷想起你有副好嗓子,好身段,从而和老爷重温鸳梦,共赴那人间乐事不成?”说道后面,后来的女子拿着帕子捂着嘴吃吃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和盯着唱曲的女子的目光充满了暧昧。
唱曲的女子不甘被后来的女子数落,反唇相讥:“我们俩老大笑老二,谁也别笑话谁。我是戏班子里出来的不假,我也没藏着掖着。你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堂子里出来的,又比我高到哪去?在我跟前装什么装,大家都是下九流。”
后来的女子被唱曲的说破出身,恼羞成怒,道:“呸,谁跟你一样。我是堂子里出来的不假,可是我可是清倌,清清白白抬进府里来的。比不得姐姐见的人多,会的狐媚手段,能够拢住男人,要不怎么能把老爷从我身边抢走?”
从后来的那位女子口中的“老爷”,惜春就已经明白两人的身份,如今宁国府被称为老爷的只有贾珍一个人。而后两人的唇枪舌剑让惜春面红耳赤——那些不是闺中女儿能听的东西——只是惜春想走却走不了,无奈之下只能在假山之后硬捱着。
唱曲的女子不无哀怨的道:“这都多久远的事了?妹妹还记着这个?现如今跟着老爷的人哪个不是空闺寂寞?妹妹惦记着那点陈年旧怨有什么用处,若是吵赢了我,老爷就能回到你身边,哪怕吵翻了天我也愿意。可惜,不管我们怎么争,怎么吵,怎么哭,怎么闹,……老爷也不会理会我们。”
后来的女子冷笑一声道:“那没办法。老话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何况偷的又是那么一位,谁能比得了?”而后满怀怨尤的低语,“本以为是个有福的,能够清清白白的从那脏地方出来,谁知道,谁知道不过是到了一个……一个更脏的地方。”
虽是低语,可是惜春依然听得清清楚楚。后来的女子后面几句话,让惜春觉得大为古怪。稍加琢磨之后,惜春宛如隔着窗纱看人,影影绰绰的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正要再听下去的时候,远远的听见奶娘和入画的喊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往这边走来。暖房边上的两人听见了喊声,面面相觑,然后闭口不言,匆匆离去。
等人离开后,惜春从假山后走出来,迎上奶娘和入画。惜春面对奶娘和入画的询问,冷着脸,一言不发。回到房里,乃至入睡,惜春再没出屋,连晚饭都是在屋里用的。躺在床上,在假山后面听到的对话不住的在她脑子里翻腾。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惜春悄悄起身,披着一边预备起夜用的猞猁皮大褂子,穿上鞋,蹑手蹑脚的绕过守夜的彩屏,悄悄地开门,去了秦可卿的房里。
惜春住在上房内间,离秦可卿的住处并不远,为的她白日里方便过来陪伴秦可卿。惜春走到秦可卿房门口,不见值更守夜之人。惜春恼怒下人的懈怠,担心秦可卿一个病人,若是晚间有什么需求,没了伺候的人可怎么办?见房里的灯亮着,隐约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惜春一面暗自惊讶,这么晚了秦可卿还没入睡,对身体不好,尤其她还生着病;一面暗自庆幸,她醒着,正好免了惊扰其好眠。推门而入之前,屋里的说话声清晰入耳,惜春听了之后,如同数九寒冬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寒彻心骨。
惜春不知道她是怎么回的自己的房间。站在房门,浑浑噩噩的惜春这才清醒过来,伸手抚上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迈步走进房间,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小腿,惜春蜷成小兽一般,无声无息的哭了起来。因为襁褓中失母,惜春根本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从记事起就在荣府贾母跟前生活。明明身为金尊玉贵的宁府嫡出大姑娘,却和迎春探春两个庶出一样的待遇。贾母待她也不过如此。贾母的态度在那,荣府里的其他人待她也没有多少真心,不过面子情而已。
懂事后,惜春曾纳闷自己为什么不呆在自己的家,跑到荣府来?这个问题乳母曾经告诉过她,说是她生母临死之前的托付。明明有嫡亲的哥哥可以依靠,而且哥哥也娶了亲,孩子都那么大了,嫂子也不是不能教导她,为什么母亲反而将她托付给贾母?一开始乳母不答,在她再三逼问下,乳母含含糊糊的告诉她,说是贾珍的后院有些乱,怕影响到惜春。再往深了就怎么也不肯说了。
后来,惜春知道服侍贾珍的人除了家生子,还有从外面抬进来的,三教九流什么身份的都有,什么脏的臭的只要看中了,就不管不顾的往屋子里拉。那时她自认为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因此远着宁府。等到秦可卿过门后,惜春见秦可卿温柔美丽,待她真诚热忱,惜春和她分外投缘。而后秦可卿行事周到妥帖,赢得上上下下一片赞誉。
对着似乎“十全十美”的秦可卿,惜春曾经幻想过母亲的模样,是不是和她一样,或者有过之而不及?就是这样的心态,让惜春和秦可卿越走越近,关系越发的亲厚,虽然两人差着辈分,但是在惜春的心里视秦可卿为母,为姐,为朋友,……什么心里话,什么烦恼都愿意和她说。只是如今心里完美的秦可卿影像被惜春一下子戳破,幻灭之后除了伤心难过让年纪不大的惜春不知所措。
惜春就这么静静的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无声的哭泣着。半夜起夜的彩屏检查惜春有没有澄被子,掀开帐子,见惜春坐在床中先是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定下来心来见惜春正在哭,忙询问缘故。惜春不答,只是哭,惊起了睡在外间的奶娘和入画。奶娘起身,走过来,关切的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魇着了?……不怕哦,不怕……”边说边上前将惜春揽在怀里抚着她的背轻声哄着。
惜春扑倒在奶娘的怀里,“哇”的一声痛哭出声,边哭边道:“妈妈,我们回荣府,早离了这里早清净!”说着就闹着穿衣裳,并吩咐入画和彩屏收拾包袱。奶娘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能百般劝慰。奈何惜春拿定了主意,立时要走。奶娘无奈之下劝道:“就算要回去,姑娘也该等到天亮再说,这三更半夜黑灯瞎火的折腾什么?就是要走,也要辞了老爷和太太再走,姑娘和小蓉大奶奶要好,也得和小蓉大奶奶打声招呼才是。”
本来奶娘一句“等天亮再走”已经将惜春劝下了,但是她后面的话又勾了前情,惜春死活不肯再留,坚决马上就走。奶娘拉着惜春的手劝道:“就算再急也不急这一时。这会子离天亮不到还有一个多时辰,姑娘就耐心的等一会儿,等天一亮,我们就走,回西府吃早饭去。若是姑娘这会子离开,老爷太太问其原因来姑娘怎么说?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岂不让人以为是我们服侍的不好?……或者是府里的人不开眼,气着了姑娘?”想起白日找到惜春之后,惜春的沉默,奶娘试探着问道:“可是白日里有谁没眼力价冲撞了姑娘不成?”旋即觉得不对,若是真有人这么不识相,惜春没有立时发作,也不会到这会折腾来折腾他们。
惜春本就是个拿定了主意不回头的性子,如今见自己说要走,奶娘拦在前头,入画和彩屏虽不说话,却也没有听她的吩咐,去收拾包袱,不由得心中着恼,怒道:“我知道你们原就是这府里的人,自然是听这府里老爷太太的吩咐才是,既然这样,你们也很不必跟我到那府里去了,你们不走,我走!”说完,惜春不等奶娘。入画和彩屏说话,穿着小袄就跑出去了。等她们反应过来去追,早不见了人影。三人无法,心急如焚,回转回去,向尤氏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