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家涵的惊惶失措相比,袁大头的表现更令我钟意。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着急的表情,反倒是在听到“青狼帮”三个字后,现出一种奇异的兴奋。
就如我碰见他这样的人想着如何改造他的心理结构时的兴奋,也是查理当初研制时间机器废寝忘食眼里闪着疯狂之光的兴奋。
我了解这种东西,那是遇到难得一见却又有可能攻克的对象时肾上腺素分泌刺激而造成的血液澎湃,心跳加速,脑子里飞快转着,想笑,却又觉得为时过早。
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将这种兴奋感付诸实践更令人幸福的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有幸福这种事存在。
我看过的书中,有不少脑子一流的欧洲哲学家热衷于讨论这个问题,他们用各自庞杂巨大的理论框架将幸福置入其中,最后幸福就成为吊在人类鼻子前的一根高度抽象的胡萝卜,为了它,你必须化身蠢驴,一个劲地往前走,拼死拼活地往前走。
我压根不相信那样的东西。比起摸不到咬不着的抽象概念,我更愿意相信实惠点的兴奋和快乐,虽然它们维持时间短暂,通常只是一小会,比如我成功试验如何将追捕而来的成年男子弄疯,比如遇见大块头,我就很想直接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如何运转。
但兴奋感很快就没了,一等它过去,我的内心无一例外都会刮起大雾,整个世界再一次陷入无穷无尽的空茫感中。
我是个信奉遇见问题必须运用所有的理性积极解决的人。所以当我意识到我无法摆脱我自身的心理困境后,我便决定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我要让自己彻底不存在。
不是自杀,而是不存在,它们截然不同。
这个解决办法想起来也令人兴奋,我的心脏因此而隐隐胀痛,呼吸有些紧促,我转头看袁大头,他笑了笑,我从他身上看到相同的反应。
真是有趣,我淡淡地笑了,对他说:“青狼帮听起来挺危险,你打算怎么做?”
“危险的时候也是机会来的时候,”他答非所问,“我擅长把握机会。”
我点点头,问:“这个过程,有可能掐死个把人?”
“说不定,”他笑着说,“也许会有,也许不需要。”
“带我去。”我说,“我想看看。”
“不行!”张家涵在我身边怒斥,“你瞎捣乱什么?这是能凑热闹的时候吗?你还嫌不够乱是怎么着?你以为青狼帮是什么地方,小孩子过家家?还看看,看什么看,你就给我留在家里看电视!”
他不等我说话,立即转头对大块头骂道:“你趁着我不在跟小冰胡扯什么?啊?这孩子是跟咱们这样能胡打海摔的吗?你看看他,站门口风一大就能吹倒,小脸都养了好几天还这么苍白没血色,你招他干吗啊?什么掐死人,你当这是好玩的话吗?这还是个孩子你懂不懂啊?而且是个出了门铁定找不着北的小迷糊,这种话你往后别他妈在他跟前说,再叫我听见,别叫我哥!”
袁牧之陪着笑说:“哥,不是只有你一人有爱心,我没跟小冰乱说,都是他自个乱想,小冰,张哥说得对,我呆会托关系上青狼帮那要人,没空带你玩,你想跟着啊,没门。”
我还想说话,却被张家涵挥手打断,他皱着眉头,脸色颓丧说:“你能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去拼命?我们连浩子得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上门去,只是送死。你让我想想,不然,我找洪爷,看能不能说得上话……”
袁牧之脸色一变,语气冷冰冰地问:“哥,你觉着我能让你走这一步棋?”
张家涵眼眶润湿,抬起头问:“要不然能怎么办?咱们没钱没势,我实在不知道……”
“行了!”袁牧之压抑着怒火打断他,语气冰冷到极点说:“这事交给我,你什么也别管,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反正我会把浩子带回来,你跟小冰俩个就跟这等着。”他说完,看了我一眼,似有些话想对我说,却终究挪开视线,硬邦邦地抛下一句:“你们俩都给我好好呆着!别再给我添乱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踏步出了门。
张家涵单手掩面,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我沉默着在他身边坐下,他过了一会才察觉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里渗出的眼泪,勉强笑了笑,哑声说:“别怕,没事啊。”
我说:“恐惧是种精力上的浪费,我不会有那种东西。”
他点点头,沙哑着声音说:“是吗,可惜我年纪大了,有些道理就算知道也没法改。”
我难得好心地提醒他:“你也改不了。”
他微微一愣,无奈地说:“是吧,不过你还小,千万别像我这样就成,千万别像我……”
我柔声问:“为什么不能像你?”
“因为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一团糟。”
“跟洪爷有关系?”
他目光中显出迷茫和痛苦,愣愣地说:“不,跟我自己有关,我从根子那腐烂了,谁也不能怨,都是我自己的错。”
他又陷入对往事的怀想中,这样方便了我近距离地观察他,从长而直的睫毛到干裂的嘴唇。我发现他一直保持干净,这个男人不讲究吃,习惯把他认为好的东西夹到我碗里,他穿得也很随便,甚至有些糟糕,尽管我认为流行很费解,不过从他衣服的质地上可判断,那都是廉价且不合时宜的东西。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尽可能地保持干净,每天花半个小时以上打扫屋子,再花半个小时以上清洗自己。也因为这样,我能容忍他时不时靠近我,在本质上我也有洁癖,而且从没认为洁癖有什么不好。
不过他的洁癖显然是种症状,联系他所说的从根子腐烂,我听了有点不是那么愉快。
就像有人拿看不见的小针头轻轻刺我的皮肤,不弄疼我,只是为了令我烦躁。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我对张家涵这种状态不耐烦了,我决定做件好事,于是我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诧异地抬头看我,我盯住他的眼睛,慢慢对他催眠:“你很干净,不脏。”
他挣扎着,皱着眉,痛苦地反驳我:“不,我不是那样的……”
“你很干净,一点也不脏,手很干净,脸很干净,身体也是,就连脚趾头缝都干净。”我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说:“相信我,你就是这样的。”
他的眉头渐渐展开,几乎带了种天真的微笑说:“是啊,我一直很干净……”
“是的。”
“我是整个福利院最干净的小孩了。”
“是,你是这样的。”
他笑容加大:“我干很多活,可到了晚上我都会设法洗澡,我去世的爹妈说过,人要是能干干净净上床,一天的苦和累就都没了。”
我挑起眉毛,说:“你做得很对,可只有你一个人干净不行,其他小孩呢,你的朋友们呢?”
“浩子不爱洗澡,大头倒是听话……”他喃喃地说,“我有帮他们,每天都有。”
“可是浩子现在又被弄脏了,”我柔声说,“怎么办?”
“给他洗澡,他会跑的,必须快快脱了他的衣服。”
“你知道他在哪吗?”
他皱起眉,显然不乐意回答。
“带我去他那。”我继续说,“我有办法把他弄干净。”
“不……”
“说好,张家涵,不要抗拒我的指令,那会令你痛苦。”我柔声说,“放松点,然后说好。”
“不……”他颤抖着,额头上流着汗,却仍然拒绝我。
我皱眉,原本百依百顺的实验对象,今天为何会突然激发比平时强大的意志力?我加重了语气,重复说:“带我去,答应我。”
“唔,”他痛苦地□□着,扭着头,我坐过去,一把攥住他的手,大声说:“答应我,你不能不听小冰的话,答应我,快!”
“小冰……”他抖着身子,喃喃地说,“小冰……”
“说好!”
我死死盯着他,准备他要真想反抗,我不介意重组他的记忆,就在此时,他似乎呜咽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厉声说:“大声点!”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点头说:“好。”
“带小冰去找浩子。”
“带小冰,去找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