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如果没有昨天 > 7、第 7 章全文阅读

在我看来,将名为浩子的少年弄出这间房间并没有什么问题。他太吵,吵闹的内容又缺乏意义——除了制造噪音,我看不出他吵闹有什么作用。少年太急于标榜自己是个什么人,可惜他所表现出来的,与事情的实质相差太远,以至于他所强调的东西就如粘性不强的便利贴,即便无风,也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掉下来。

所以他才越说越大声,他的声音越大,表现出来的情绪越激昂,就意味着他内心的惶恐越深。

我不耐烦听这个少年嚷嚷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我发现人似乎总是喜欢将明知不确定的东西用确定的语气嚷嚷出来。我以往接触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雇佣兵们会大声呼喊上帝之名,尽管他们没人会在杀人越货时想想上帝的戒律。

我认为将这些噪音隔离开自己的耳朵是正确的,但紧接着发生了另一件事,张家涵因为少年摔门而出面色苍白,身子微微颤抖,然后,他呆了五秒钟,扯下围裙冲出了门。

如果我没理解错,他应该是去追回刚刚那个愚蠢而聒噪的少年?

我忽然觉得嘴里啃着的苹果有点发酸,原因不明,我在想,大概是因为我的心情随着那个男人冲出门去而变得有些微妙。

我感觉自己隐隐约约的,对名为浩子的少年产生了厌恶情绪,我之所以能确定这种情绪名为厌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厌恶的人就是我自己。

除此之外,连囚禁我的不知名的人,连生下我从未抚养过我的血亲,我从未产生过厌恶。

但我现在因为张家涵追出去的动作而有点讨厌那个少年。

这算怎么回事?我明明已经给张家涵下了明确的指令,我让他赶那个少年走,他也照办了,看不出任何抵制指令的心理反抗,那么为什么他现在反而会追出去?我的催眠难道失效了?

我蓦地一惊,手里的苹果抓不住,掉到地上。

“你看起来有点像人样了。”大块头依着组合壁柜,平静地告知我。

“人样?”我重复他的话,慢慢转过头对上他。

“嗯,”他随意比划手指,“就刚刚,你看着张哥跑出去,莫名其妙站了起来,你脸上有了表情。”

我摸摸自己的脸,纠正他的话:“我面部神经没问题,一直有表情。”

“可是很淡,大多数时候近乎没有,”他歪着头注视我,“我有时候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小小年纪就得了面瘫。”

“面瘫?那是什么?如果你指的是面部神经瘫痪,那么我很确定我没有。”

他笑了笑,说:“嗯,看来是这样。你刚刚展示了一系列精彩的表情变化,先是有点慌,又像有点生气,但很快变成困惑,随即是惊愕,你在想什么?只不过是张哥跑出去追浩子这么一件与你无关的事,却居然能激起你的反应,真令人好奇啊。”

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并不确知,于是我掉头看那个大开的铁门,我们俩都没人有过去关门的意思。

“不想说?”大块头眼光中闪着兴味。

我弯腰将苹果捡起放回茶几边上的垃圾桶,摇头说:“你的提问充满误导和既定答案,顺着你的话说,只能印证你脑子里已经有的判断。与其这样,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觉得我为什么突然对这件事有反应?或者是,你为什么会对我的反应有兴趣?”

他挑起眉毛,眼中带笑地盯着我,慢慢走过来,他的身高体型所占的威慑力近距离间表露无遗。我不得不后退一点,靠在沙发靠背上,他俯下身,将两只粗胳膊撑在沙发背上,将我困在他手臂之间。

这种姿势最不利于逃跑,因为无论从哪方面躲,他都能轻易抓住我。

于是我决定不躲,我平静地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炙热的呼吸几乎都喷到我脸上。我有点嫌恶,但我更感兴趣的是此刻可以毫无忌惮锁住他的眼睛。大块头的眼睛不大,至少相对于他的脸型而言,这样的眼睛显得有点小。但它们很明亮,视线锐利如刀刃,仿佛能一寸一寸凌迟你的神经,迎视它们需要过硬的心理素质。

我忽然感到兴奋。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在怀疑。”

“我怀疑什么?”

“不知道,”我说,“也许是我,也许是世界,也许两者都有,你是个天生的怀疑主义者。”

他冷冷一笑:“不要下你不知道意思的结论。小屁孩。”

我继续说:“你不会喜欢呆在一个固定地方,无论去哪你都会先判断好最快最便捷的离开路径;你虽然念旧,但自己住的地方,如非必要,不会喜欢带谁过去;你童年大概遭遇过暴力对待,所以你只要可能,都会拼命锻炼身体机能,因为除了自己的力量,你不相信能依靠其他东西。”

他的脸色有点变了,盯着我阴森森地问:“还有呢?”

“你是个目的明确直取核心的人,为了那个大概你做了不少当机立断的决定。你不畏惧变化,但与此同时,你又很念旧,很多东西,从沐浴露的牌子到衣服的款式你都会用很多年。未必是那些东西好用,而是因为你用了很多年证明没有出问题。同样的,念旧还表现在你对旧日福利院的朋友情谊上。为了他们,你偶尔会违背自己的本性做出些不符合利益的事情。听着,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比如你到张家涵面前扮演一个弟弟,在刚刚那个少年面前扮演一个恋人。你明明很不耐烦,你的内心未必认同这种扮演,但却有种奇怪的东西令你保持耐心继续这种无意义行为,”我顿了顿,问:“我能请教原因吗?”

他把大手慢慢凌空贴近我的颈部,语带威胁说:“你在嘲讽我?”

“不,我在真诚地请教。”

他一顿,死死盯着我骂道:“你是个白痴吗?人活着不是只有利益和目的,不是只讲究意义和效率,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常识吗?”

对,这真是我大惑不解的地方。

他盯着我良久,忽然嘴角往上弯,随后咧开嘴大大地笑了起来,他有一口整齐的白牙,笑着的时候露出来,看着仿佛化身温良的食草动物。他越笑越高兴,眼睛都眯起来,适才的阴郁与凝聚爆发力的威胁一扫而光,笑到后来,他简直不得不离我远点,弯着腰,对我又是摇头又是笑,样子居然颇有点像张家涵平时看我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笑?我愈发困惑了。袁牧之伸手擦去笑出的眼泪说:“得,想不明白别想了,你就这么想吧,也许我对张哥和浩子好,可能有什么隐藏起来的目的或者阴谋,这么说你是不是比较能理解?”

至少逻辑上说得通了,我点头。

他笑呵呵地说:“我真想揉你的头发,它们看起来手感不错。不过我想要是这样,你大概又会比划你那个小刀子?”

那当然,我又一次点头。

“成,那算了,不过小冰,”他忽然亲昵地称呼我的名字,“有两件事我要提醒你,第一,你那把小刀子未必如你想的管用,真遇上行家,不拿刀还好,一拿你就死定;第二,被人抚摩头顶其实很舒服的,改天你试一下,没那么难受。”

我立即反对:“我没兴趣。”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多情况?”他危险地眯起眼,“是张哥跟你说的?”

“观察、推理,”我简单地说,“这并不复杂。”

“看来我无意间捡了个小福尔摩斯。”他笑了。

“那是谁?”我皱眉。

“一个英国侦探。擅长从人的外表细节推测情况,我原本以为只是小说夸大,没想到确有其事。谁教你这些的?”

“这并没复杂到需要人教授的地步。”我淡淡地说。

他微微一笑说:“你从哪来要办什么事,跟我没关系,但你记住,我不问不代表你能想干嘛就干嘛。如果不是你最后问的那个问题,我刚刚就会掐死你。你大概也没意识到,你莫名其妙的救了自己一命吧?”

“你未必杀得了我。”我盯着他,刚刚我等的就是他情绪饱满高涨的时刻,我差点催眠成功。

“是吗?”他微笑着看我,“就凭你那只漂亮的手耍的那把玩具式的小刀?小屁孩,你大概没真正见过人怎么被掐死的吧?”

“从颈动脉处用力锁紧一个人的脖子,收紧手劲,致使他全身器官缺氧,由二氧化碳滞留而引起的组织细胞代谢障碍、功能紊乱和形态结构损伤。人为了呼吸会拼命蹬腿,张开嘴巴,舌头都吐出来,眼睛凸出,鼻孔张大,大小便都会失禁。”

“挣扎的时候模样狰狞,死亡过程清醒,我如果愿意,连你的喉结都可以捏碎,或者直接折断你的颈椎,啧啧,你以为到这种时候,你能顾得上你那把小刀?”

“也有人能在那种状况下保持冷静,等待机会挫败对方。但那个需要超乎你想象的死亡体验和艰苦训练,相信我,你再怎么样,也做不到那一点。”他笑了笑,似乎叹了口气,想伸手过来,终于还是在我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放下手,“我现在有点明白张哥为什么对你好了。他的担心是对的,你这种缺乏常识的状态加上你这张脸,放任不管一定会出事。”

我淡淡地说:“你们放心,我不是名为浩子的那个少年。”

“你以为啊,你要是他就好了,”他摇头说,“我们这些从福利院出来的,为了活命什么刁钻事缺德事没干过?他刚去福利院那会我看他瘦弱,怕他活不长,还保护过他一段时间,过不了两年,这小子就能从一堆如狼似虎的同伴中抢吃的玩的照顾自己,不用我操心。不但如此,后来还多亏了他,才救了张哥的命。”

我有点明白了,说:“所以张家涵追出去。”

他严肃地看向我:“你对张哥挺特殊,我从没见过他对谁像你这么上心,居然为了浩子骂了你几句而把他赶走。小冰,我要是你就知足了。浩子是张哥的救命恩人,就冲这个,你再不喜欢浩子,张哥也还是他的张哥。我不管你跟浩子两个是不是以后还得互呲,我就一个要求,你看在张哥跟我的面子上,别太跟他较真。”

“我对他没兴趣。”我诚实地说。

他笑了,点头说:“你不跟他计较,我就承了你的情。”

我不置可否地沉默。

“我可以帮你找人,”他轻声说,“你一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别到时候人没找着,倒把自己给搭进去。这一带挺乱,不懂规矩很容易惹事,你还是先在这养好身体,找人的事,我慢慢替你打听。”

我想了想,似乎也可以接受,于是点头表示同意。

他又笑了,正要说什么,这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我们转头一看,张家涵苍白着脸,喘着气跑回来,扶着门框颤抖着嘴唇,几乎焦急得快哭了。

“张哥,怎么啦?”

“浩子,浩子,”他哆哆嗦嗦地说,“浩子惹,惹事了……”

袁牧之沉声问:“惹什么事?你慢慢说别急。”

“他,他惹到了青狼帮,人家,人家把他揪了揍,揍完了塞汽车里拖走,我追过去那个车都跑了,这可怎么办?啊,大头,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