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81、已觉秋窗秋不尽(下)全文阅读

几步的距离,他就站在沿墙根的那一株老槐下头,背对着她,一件

象牙白的单衫,腰里束了一根同色的缎带,通体素正,一点坠饰也没

有。

从小到大,见惯了他衣冠肃整的样子,平日里也是正正经经地穿着

章服朝服。厚重的礼服,总将那原本的身形盖起来,拿衬子撑起帝王

的威仪来,这几乎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穿着。

何时开始,他竟是这般清瘦?!她竟从来也没有觉察到过。

袁泠傲的体质并不像一般的世家子弟那么单薄,加之他自幼喜欢习

武,勤勉异常,身体底子本是极好的,又素来洁身自爱,不像袁泠启

那般荒淫无度,所以在袁泠霜一贯的认知里,从来没有对他曾经有过

病史的印象。可是,为何,突然之间,他竟单薄地,只剩了一身骨头

那两块扇骨,棱角分明地在衣衫下凹凸出线型来,看得她在那一步

生生停在了那里,竟迈不得前去。

已是九月中旬,槐花的花期已过,都已经枯萎下来,凋零殆尽。

风过处,枝头的一片青白,几乎都被捋下了,有几瓣落在他肩头,

没有停住,只是短暂地搭了一下,又落到地上去了。

落花人独立。这短短五个字,却是凄冷孤清到了极处,遍地青白的

落花,将他脚下那方地也染成青白色,衬着青白冥灭的天空,泠霜觉

得,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顷刻间崩塌。或许,那道被她认作铜墙

铁壁的壁垒,原本只是一个空壳,只需要轻轻一碰,便可不费吹灰之

力地毁去。

或许,是仇恨让她蒙蔽了双眼,没有看见,他作为一个帝王所作出

的努力,没有看见,他作为一个帝王所承受的压力。

他,本心,也是想要治理好这个国家的呀……

可是,他太骄傲,太自负了,他终是不肯相信,自己并不是个适合

当帝王的人,不肯承认,他的施政方针,并不适合现今的天下……

昔日,何尝不是冠盖满京华,而今却唯余斯人独憔悴。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四个字——时不我与!这叫如此骄傲自负的他

如何能甘心?

身为帝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永无休止的政治斗争,纵使有比

干的七窍玲珑心,也有操碎的时候,所以,他才会几年下来,消瘦到

这般地步?

“放了他们!”泠霜不知道,为何自己的口气会突然软弱到如此地

步,竟像是卑微地乞求施舍,祈求他将沈家人的性命施舍给她。她讨

厌自己这样的语气。

“给我一个理由。”袁泠傲幽幽轻转过身来,脸上噙着一抹淡笑,

那笑却仅止于唇边,眼睛仍旧冷峻。被他这样看着的时候,总给人一

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当,我求你……”泠霜无力地垂下眼睑,是的,她没有理由。

“你求我?呵呵……”袁泠傲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兀自笑了几声,

又道:“你求我,我便要答应吗?”

是的,她求他,他凭什么一定要答应。

她恨他的,这一点,她很清楚。她的恨,源自于他施予的无奈和绝

望。

就像当年,他假传父皇遗诏,要她母亲殉葬。她明白她母亲的存在

,对于他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在舆论上的压力。那些宫闱密事,总是

捕风捉影地传着,在这宫廷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双双眼睛盯着。她

母亲是个为权力疯狂而执着的女人,她把这种疯狂归结为对爱情的绝

望之后的衍生和替代品,对权力的野心可以激发一个濒死之人对生存

的无限渴望,就如一堆烧尽的灰烬,那灰白的底下,只要有一丁点火

星子,哪怕再微小,那被称作权力的东西也有力量叫这堆灰烬重新燃

起来,灰白色重新变作热烈无比的火红!熊熊燃烧,炽焰高涨!

他很了解她的母亲,应该说,他远比她更了解她的母亲,如果柔妃

活下去,她就必须要有一个身份,纵使不是太后,至少也是个太妃。

他不知道柔妃对袁昊天的情到底有多深,他不可能留下一个这样危险

,时刻有可能与袁昊天结盟来推翻他的人活着,而且,还是要以一个

相当尊贵的身份,手中握有那样大的权力活着!不管是为了皇位的稳

固还是王朝的根基,柔妃,非死不可!殉葬,多么崇高而尊贵的死亡

方式!她在死后,被追封为皇后,与先帝合葬在帝陵里。这是天下女

子至高殊荣!

这一笔,将被史官永久地载入史册!千秋万代后的人们,都会知道

,有这么一位女子,一生荣华,死后依旧哀荣。可是,他们却永远也

不会知道,这个女子,从来都没有被她的丈夫碰过一下,这对合葬的

帝后,其实连一夜夫妻都没有做过……

泠霜之所以这么恨他,就是因为,他总是给她以一种错觉,叫她相

信,只要是她的意愿,他都会满足,他是宠她的,疼她的,他总有这

样那样的办法叫她深信不疑,然后,当她真的信了,他再将这种信任

收回。

就像赐死柔妃的那次,她那样苦苦哀求,豁出了所有,求他饶了她

母亲的性命,可是,他却连她的面都不肯见……

而这次,他要赐死沈家满门,奶娘,怀忠,今欢,还有无数条无辜

的生命,都将在一夕之间毁灭,只要一瞬间,刽子手的刀,落下,就

如流星陨落,一闪而逝。

她知道的,这是政治!金陵失陷,必须有人对此负责,必须拿出证

据来证明不是朝廷无能,而是将帅抗敌不力!为了杀鸡儆猴,给后面

守城的将领作出榜样,杀,似乎变成了唯一手段。有没有犯错与将不

将受死,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干系,该轮到谁,谁就得死,这是朝堂

游戏的规则,谁也不可以改变!

这么多的生灵,归结起来,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而已……

“用另一场杀戮去作为一场杀戮的理由,难道,你的皇权就真的只

剩下一个‘杀’字了吗?!”

泠霜看他站在那里,青白色的槐花里,他形容冷峻,面貌清癯,就

像是立在风里的一竿竹,久经秋雨凄凉,蹉跎地,只剩了一身疲惫。

作为一名隐士,或许可以高风亮节,绝世独立。可是,作为一名帝

王,却只可一时韧,不能卒千年!

又是一年槐花飘香,恰如童年纯真,太尉府里,也是这样的老槐,

她与他并肩坐在树下,说着潘安宋玉,她耷拉小脑袋似懂非懂地听着

,他用最浅显的词汇孜孜不倦地讲解到她听明白为止……

十三岁的少年儿郎,有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眸,却是一贯的从容冷情

性子,平日里等闲不肯笑一下。她挨着他坐着,他身上菖蒲草清苦的

味道,一阵一阵,夹在槐花的香甜里,两种气味相互渗透,融合,定

格在了那明媚的阳光里。

一阵又一阵的风,拂了着他二人一身的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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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空有杀天下之狠,而没有恕天下之德,那,他段潇鸣就

有吗?!”他问。

她低眉下来,垂首不答。

袁泠傲当她这样是默认,苦笑一下,道:“纵使是输,也至少叫我

知道,输在他哪里。”

“我跟他回拉沃城的时候,满城的百姓夹道欢迎,孩童都绕在他马

下,那种拥戴,是我在临安所没有见过的……”沉默良久,泠霜终于

缓缓抬起头来,坚定地与他对视,把心中最直观的想法,表达出来。

袁泠傲没有笑,也没有蹙眉,只是一贯的清冷从容,脸上一丝波澜

也无。

就这样看了她许久,他忽然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咱们比一次剑

,如果你能嬴我,那,我就饶了沈家百余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