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古言小说 > 当时错 > 12、更隔蓬山一万重全文阅读

段潇鸣轻轻地一摆手,叫小惠退下去。亲自端起那只瓷碗。酱红色

的釉彩,辽代的东西,能存到今日,在无数战火烽烟下侥幸得脱,自

是珍贵无比,价值连城。

他一个粗人,自是不懂这些东西的。只是听人说,古器能压邪去祸

,给病人用,能早日康复,所以,才寻了这么一件东西给她。

浓黑稠腻的药汁盛在莲瓣式的酱红釉碗里,看得人心里发怵。

一阵一阵细小的雾气腾起在碗上,袅袅绕绕,起得快,散得也快。

刚刚从罐子里头熬好了倒出来,还是滚烫的。

段潇鸣端在手里,指腹掌心皆是一层一层的粗茧皴皮,换了常人早

烫得丢开了,他却拿着浑然不觉。

泠霜背对着他睡着,似乎并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站着看了半天,段潇鸣终是妥协了,无奈地长长一叹,道:

“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吃药,你到底想要怎样?”

泠霜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闭着眼,不情愿去看他。

床板忽的一沉,她知道是他坐上来了。

“你这是要一辈子不与我讲话了么?”段潇鸣依旧好言道。自从上

次他狷狂地拖她进了浴桶,之后第她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知道她身子骨弱,不敢在水中久呆,已是十分克制地早早地抱着

瘫软的她出来,细细地擦干裹好,恐她着凉,抱着她睡了一夜,可谁

知还是病了,三天里都低低地发着烧,时好时坏的。

“就算与我生气,那也犯不着不喝药,弄坏了自个的身子,亏的可

是你自己啊!”段潇鸣也实在没法了,絮絮叨叨地说着,总是要哄她

把药喝下去。

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答,好似整个房中,他在自言

自语一般。

他本是没有耐性的人,生平头一遭来哄个女人吃药,虽然不甘愿,

可还是来了,如今好言相劝了半日,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心中不快,

换了冷硬口气,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喝药,你这算是什么!”

他软声软气倒还罢了,如今却是这种口气,泠霜睁开了眼,依旧背

着他,冷笑一声:“哼!我倒不知,我这病是怎么来的!”

段潇鸣起初的脸色并不大好,如今听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心下也透

出几分喜悦来。她这一句虽是冷嘲,却是含嗔带恼,无关娇柔的语调

,听在耳里却丝毫不损旖旎□□的绮丽。

段潇鸣闷闷一笑,却不出声,空着的那手撑在床面上,俯低了身子

,轻轻地呵气在她耳畔,轻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下回,我一定

让他们换上热水……”

一瞬的沉默,泠霜缓缓地侧过身子来,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边撑

起身子边笑起来。

多日不曾见她笑过,虽在病中,憔悴苍白的面容,笑起来,少了当

初的明媚娇娆,却自有一股堪怜,看得人心疼。

段潇鸣正兀自看着病美人的纤纤体态,冷不防地,她竟猝然伸手掴

来,这一掌又急又狠,电光火石之间,他若妄动,另一只手里的那碗

药便要全洒了,他认命地闭上眼,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

其实泠霜这一掌虽然来势汹汹,可终究病了几日,哪里来的真力气

?不过是虚张声势,打到他脸上,已经没有气力,虚虚软软的,空有

响亮的一记声音。

那一记已是倾尽了全力,打完了,整个人也应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垂下的手擦过碗沿,终究是泼洒了半碗。

泠霜刚刚也是气恼他前日所为,却听他今日还敢当着她的面再提,

一时气不过才出了手,本以为他必能避开的,谁知他却挺直了不避,

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将如何。

段潇鸣将药碗稳稳放在床头柜上,又抱起她躺好。双目盯视她,平

静没有一丝温度:“气出了?可以喝药了?”

泠霜惊疑地抬起脸来看他,这还是段潇鸣吗?这样地好脾气?恍如

一个体贴的丈夫,百般耐心地呵护娇妻,而不是那个阴鹫冷酷的仗剑

杀戮的大漠苍狼。

她瞪大了一双眼,只顾着一瞬不瞬死盯着他瞧。

段潇鸣复又从床头柜上端起那碗药,端到她面前,冷硬道:“喝药

!”

药气翩跹飘进鼻头,泠霜干呕一声,忙偏过头去,喊道:“不要!

“为什么?”段潇鸣语气已然不善。他的耐性已经告罄了,这个女

人要是再惹他,可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过了。

泠霜不答,将身子缓缓地蜷起来。刚刚一阵折腾,锦被早不知到哪

里去了,身上一阵燥热一阵颤抖,难受极了。

正当段潇鸣气极,要捉住她往下灌时,忽然听她有气无力地低低咕

哝一声:“苦……”这蒙医的药也不知是怎么配的,奇苦难当,中医

的药已经够苦了,可这蒙药竟还要苦上百倍,一股怪味道,第一天小

惠端来时,她远远闻见就呕吐不止。喝了几口,终究是全吐了。

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病,躺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谁知,一日一日

过去,却越发沉重了。

他就这样愣在当场了!她说什么?苦?!

原来,她不肯喝药,不是在气他,也不是撒娇邀宠,吸引他的注意

,而仅仅只是因为药苦?!!!

这下,段潇鸣真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被耍

弄的感觉,又或者,可不可以叫做‘自作多情’?

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端着不再热气腾腾的药碗,呆在那里。

良久,终是一叹,望着她瘦削到突兀的肩骨,道:“你到底要怎样

才肯喝药!”

泠霜本不想搭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轻转过身来,病容漾出一抹

笑来,直直地看着他,柔声道:“我要你喂我……”

“但是……”泠霜顿了一顿,道:“不准用勺子……”

尚发着烧的娇容,双颊艳艳彤彤,又是那般黠慧地不可捉摸的笑,

久违的那份娇嗔,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数。

但她就是这样抬脸仰望着他,像乞怜撒娇的小女子,可爱而让人忘

记危险。

段潇鸣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他既看不透她想干什么,自然也不

会让她看透自己想做什么。倏忽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就啜饮了一大口

药汁,低头一点一点哺喂。

涩苦甘辛在同一时间席卷而来,一一辗转流过味蕾,他的舌,巧如

簧,灵如蛇,一点一点推搡,一点一点痴缠,就是不让她有机会吐出

来,货真价实地全部咽下去。

唇齿厮磨,属于男人和女人最特殊最亲密的交流方式,两条同样濡

湿绵软灵活的舌缠在一起,绕在一起,或许,这一刻,是真实的,没

有刀戟声的嘶哑,没有痛苦的绝望,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谁也不会

去计较成败,谁的立场,谁的家国,谁的野心,谁的仇恨,在这样诡

异而原始的当刻,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是,在那之后,重新从游离的梦幻边缘回归现实,一切又都历历

在目,并没有烟消云散。

身体和烈酒,一样都是可以让人遗忘的。所以,青楼和酒肆,在有

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两样东西,在越繁华的地段,这二者,就越繁盛。

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

生的时候,可以一直沉醉,死的时候,却是在梦中。这要多少辈子

的积德,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一碗药,苦涩难入喉的一碗药,喝完了。

当迷离的视线重新渐次清明,繁华绮丽的画卷——市列珠玑,户盈

罗绮,鼎盛了千年的六朝古都,一点一点淡去,淡去,黄土和孤城渐

渐在上面明晰,最终,那幅卷轴褪淡成了一抹五彩的昏晕,消散在风

里,正如它轻轻而来,悄悄而去……

最后,连黄土和孤城也一并淡去,扩散开去,聚拢而来,凝成黄色

的脸,黑色的眼。

泠霜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看着他这张脸,轻轻地伸手,

轻轻地去触,整个掌心贴在上面,那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可以流出沙

子来,几乎都可以刮出劲风来。

“你这女人!病成了这样,竟还如此泼悍!”段潇鸣悠悠笑着说道

。被她打了一巴掌的这半边脸,还真有点热辣辣地微疼。

泠霜的视线依旧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她覆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婆娑。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一起捧起他的脸。

段潇鸣错愕地看着她,却不挣扎,任她所为。

他的脸,很黑,很粗,与临安城里,士族家的公子,从小娇惯起来

的纨绔子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的脸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农夫,勤勉

而沧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或许,如果,他解了剑配,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农夫,肩挑一旦,用

一生的劳作去养活妻儿老小。

但是,没有如果的。她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他那样的人,生在剑下,死在剑下,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角力,他

会死!会痛不欲生!

她越发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与她印象中的无数张脸一一比对。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江南的水土不仅滋养出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

,就连男子,亦是别有一番风骨。

就像顾皓熵,白面清癯,他有着文人最典型的品格,温文尔雅,谦

恭礼让,与你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曲七弦琴上最柔

美的筝调,清越悠扬,百听不厌。

他有渊博的学识,纵古论今,他知道那么多那么多前朝轶事,诗词

曲赋,与他谈天,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她总是以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而

感到欣喜和骄傲!尤其,他还会每每体贴地为她沏一壶雨前新贡的龙

井,清香甘冽的茶香,就像他看你时的眼神,盛满笑意,温润如玉。

他是前晋宗室,现今天下三分之一的顾氏朝廷最优秀的皇子,他有

所有身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贵与优雅,即使是拂袖之间,都是那样

从容矜贵。他的幕下,有三千门客,他们自四海慕名而来,为他出生

入死,肝脑涂地,他的美名,天下人都知道。顾皓熵,谪仙一般的男

子。

临安城的宫阙里,多少次的宴饮,袁泠霜与顾皓熵并肩而坐,两家

有意联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中内外,早已不是秘密

了。

她与顾皓熵坐在一处,一对壁人,这一幕,曾经羡煞过多少名门千

金,博多少艳羡赞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出他的脸?即使是连一

个最平常的表情,都是如此模糊,如此模糊,连轮廓都消褪地几乎不

见。

顾皓熵,曾经是她十三年生命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代表了她少女

时代所有浪漫的憧憬和梦想,贪嗔痴恨,流年如雨,那个曾经让她非

君不嫁的人,今天,她却无法拼凑出他的脸……

转朱阁,低绮户,要逃过嬷嬷们的管束,偷偷觑一眼从大哥那里撒

娇缠打得来的艳曲,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崔莺莺,脸红得似要

滴下血色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相许,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福气的!可知道,你想

许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要你?!

泠霜狠狠地闭起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没有诗人浪漫敏感的思维,没有君子谦谦翩翩的风度,他永

远也吟哦不出那些优美绮丽的诗词。他有的,仅是最原始的野兽般的

凶狠,诱捕他的猎物,然后,用尖牙利爪把它撕碎。但是,如今的天

下,需要的,恰恰不是诗人和君子,而是他!凶残暴虐,却有足够的

野心与力量征服战争,将乱世重新归宁!

可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千里江川!

泠霜松开了手,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