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恐惧到极致的时候, 喉咙根本无法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佐林从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 只是瞪大双眼,目光呆滞, 像具尸体一样僵硬的躺在沙发上。
办公室里回荡着从轻到重的呼吸声,就像憋足了气的皮球一样,在神经的逐渐缓和中,佐林那被迫压抑着的情绪也在一瞬间得到释放。
脑袋在自动整理和组织信息,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佐林总算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归于现实,视线慢慢对焦, 呼吸也稍微平复了一些, 只是仍然心有余悸。
汗水几乎将全身的衣服浸湿,佐林整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粘腻感让他不适应地动了动身子,他刚要伸手抹掉额角边滑下的汗水, 旁边就突然伸出一只手, 抚上他的脸颊。
佐林浑身一怔,顺着手臂的方向转过头去,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许幕远。
“做噩梦了吗?怎么全身都是汗。”许幕远皱着眉头,担忧得问道。
佐林惊讶得看着他,下一秒就猛地从沙发上坐起,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幕远愣了愣,半晌, 提了提手中的保温桶,笑道:“我想你中午肯定没吃饭,就给你送点吃的过来。”
佐林没有说话,他上下打量了许幕远一番,发现他仍坐在轮椅上。
——在腿脚不灵便的情况下,他是怎么过来的?
带着这个想法,佐林的表情愈发疑惑,而许幕远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解释道:“因为坐车不方便,所以我是推着轮椅过来的,本来还担心时间久了,食物会不会变凉,幸好路上碰到几个好心人帮忙送了一截,所以来得快些。”
佐林的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知道,从家到公司的距离,哪怕是坐公车也要花费二十多分钟,像许幕远这种无法走路,只能靠双手推动轮椅的人,更是随随便便都是一两个小时的路程。
在腿脚不利索的情况下,他千辛万苦的赶到公司,居然就只是为了给他送吃的?
看着许幕远那张明显带着疲惫,却还是幸福微笑着的脸,佐林的心中弥漫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沉默良久,他在对方温柔的注视中,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这次换许幕远惊讶得看着他。他本来以为经历了昨晚的事情,他们的关系又会回到从前,今早佐林冷冰冰的态度更是加深了这个想法,这次给他送吃的过来,他甚至已经做好被拒之门外的心理准备,结果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佐林居然会和他说谢谢。
已经无法用任何词来形容此刻的狂喜,许幕远连连摇头,嘴角扬起的弧度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刻,都要显得甜蜜而满足:“不不不,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便迫不及待的把保温桶塞进佐林的怀中:“来,趁东西还没凉,快尝尝看。”
佐林被动的接过,低头看了看保温桶,又抬眼看向许幕远,虽然不饿,但见对方一脸期待的表情,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于是揭开盖子。
浓郁的香味从里面飘出,里面盛的居然是鸡汤。只见薄薄的一层油浮在汤面上,金黄的汤汁本身就引人垂涎,再加上炖烂的鸡肉和细碎的葱花,光闻味道就能让人食欲大增。
“快尝尝吧。”许幕远一再催促,顺手递给佐林一把汤勺。
佐林伸手接过,舀了一勺汤浅尝几口。鸡汤的温度正好合适,第一口下去,鲜味便缠绕在舌尖,刺激味蕾,再尝尝鸡肉,佐林只觉得入口即化,饶是他不饿,也不自觉的多吃了几口。
佐林每吃一口,许幕远的微笑便扩大一分:“怎么样?好吃吗?”
佐林点点头:“还不错,哪儿买的?”
许幕远的笑容在嘴角边僵硬了两秒,半晌,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做的。”
他做的?
佐林瞠目结舌。
以前许幕远给他煮粥的时候,他就觉得很神奇了,如今还为他炖鸡汤,谁能告诉他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是怎么做到的?
看透佐林脸上的不可置信,许幕远有些难为情得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也不完全是我做的,隔壁的刘奶奶也有帮忙,要知道我现在虽然能站立,但长久的站着不动还是不行的,灶台也有些高,所以不得已才……不过你放心,鸡肉是我买的,味道也是我自己调的,还好你喜欢吃,要不然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多练习几次。”
佐林彻底沉默下来。
对于会做饭的佐林来说,他自然知道要把一整只鸡炖到入口即化的地步需要多长时间,再加上因为许幕远腿脚不便,做事不利索,更是大大增加了时长。且不论炖这一锅汤有多辛苦,光算上煲汤和送鸡汤过来的时间,就足以说明许幕远起了个大早。
至少可以肯定,他前脚刚走,许幕远后脚就开始动手了。
心中五味杂陈,佐林低头凝视着保温桶内澄亮的油光,过了好久才说上一句:“……为什么?”
“啊?什么为什么?”许幕远不明所以。
“为什么你要这么辛苦得给我煲汤?”
许幕远这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坦然得笑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短短几个字却没来由的让佐林的心口微微一震,这次他没再说什么,低头喝起汤来。
许幕远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深深地注视着佐林的一举一动,仿佛对方就是他的全世界。佐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为了掩饰心中的不自然,他将勺子递到许幕远眼前,问:“要不要喝?”
许幕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不过很快就恢复常态,有些厚脸皮的凑上前去,笑道:“好啊,你喂我。”
“……”
佐林无言以对,看着许幕远那张布满期盼的脸,犹豫再三,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舀起一勺汤凑到许幕远的嘴边,说:“喝吧。”
许幕远毫不客气一嘴接过,只觉得鸡汤的暖意流遍全身,带来阵阵甜蜜,就连心脏也因为这份愉悦的心情兴奋地鼓动着。早上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许幕远一时兴奋,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于是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得寸进尺的说道:“我还想喝。”
哪知佐林根本就不再吃他这一套,直接把勺子塞进他的手中,说道:“想喝就自己喝。”
许幕远立刻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刚把头凑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办公室的大门就不合时宜的被敲响。许幕远连忙将头缩了回去,与此同时,外面的人也在得到佐林的应允后,推开门走了进来。
来者不出佐林的意料,正是莫叔。几乎每天中午,他都会来督促佐林吃午饭,因为佐林常常忙着忙着就把一日三餐忘在了脑后,莫叔认为佐林频繁晕倒的根源就在于此,所以一有时间他就会跑过来亲自监督。
“阿林,该吃午饭了,你是下楼去吃,还是叫人送上来?”
“不用了莫叔,有人给我送午饭,您先下去吃吧。”
莫叔这才注意到佐林怀中抱着的保温桶,视线再向旁移一点,便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背影。
许幕远转动轮椅向后看去,面上又恢复到以往严肃冷峻的状态,哪还有半点嬉笑的影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莫叔盯着许幕远的脸看了片刻,只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细细回想一番才想起这不是许氏企业的董事长吗!
说起来,这个许氏企业的董事长也算是a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有关他的新闻层出不穷,为人又雷厉风行,在商界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由他领导的公司更是向国际化过渡的大型企业,只是这么出名的人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居然还坐轮椅?
纵然心里有疑问,莫叔也不敢怠慢,连忙挂上笑容,热情得迎上去,伸出手道:“哎呀,这不是许氏企业的董事长吗?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真是幸会,幸会!”
许幕远看了看伸到眼前的手,礼貌性的伸出去握了握,笑道:“幸会,这次我是来看看佐董的,别看我这样,我曾经好歹和佐董也是生意场上的朋友。”
佐林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还真是撒谎不打草稿,连眼睛也不眨一下的。
没想到佐林竟会认识大公司的董事长,莫叔有些惊喜得点点头,也没有生疑,不过许幕远的话倒是激起了他的几分好奇,在心中掂量了一下有没有逾越,确认没问题后,他才问:“说起来,还想要冒昧问一句,据说前段时间您突然转让股份,这件事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就是不知是不是属实。”
“当然是真的。”
莫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谁都知道许氏企业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为此虎视眈眈,然而作为执掌公司大权的核心人物却说不干就不干,这是常人会干的事吗?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莫叔忍不住问道:“那可以问一句,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这个啊。”并没有因为对方唐突的问题而感到不快,许幕远指了指自己的双腿,一脸轻松的笑道,“这不是最明显的原因吗?我要是以这副形象走出去,外人看到会笑话的吧。”
莫叔实在搞不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算不能行走,也一样可以经营公司,犯不着转让股份啊,现在外面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企业领导人都是在幕后负责操纵的吗?
就像看破了他的想法,许幕远继续说道:“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说完,许幕远仿若不经意的瞥了佐林一眼。
佐林的身形微微一怔,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听见这种半遮半掩的回答,莫叔越来越云里雾里:“这……很重要的人指的是?”
“这个嘛,不方便多作透露,我只想说,为了他,我可以倾尽所有,包括生命。”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哪怕是一直装作没听到的佐林也不免侧头看了他一眼,却不料正和许幕远的目光对到一起,复又迅速别过头去。
莫叔这才发现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动一圈,最后定格在佐林抱着的保温桶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莫叔却没有表现在脸上,而是点点头,说道:“看不出许董还真是一个用情至深的人,被您爱上的那个人一定会很幸福吧。”
许幕远浅浅得笑着,他就像在回忆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表情透着一丝柔和:“这个嘛,我很努力地想要让他感受到我的爱意,但因为之前发生了一些事,导致我们之间产生了隔阂,所以……目前有些困难,不过我不会放弃的。”
莫叔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像许董这么优秀的人,一定会抱得美人归的。”
说完,便看向一旁许久未做声的佐林:“对了,阿林,既然有人给你送吃的,那我就自己先下去吃了,你可要好好吃午饭,一日三餐很重要,可不能再像前阵子那样三番五次的昏倒了。”
佐林点点头,许幕远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又和许幕远客套了两句,莫叔这才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当办公室的大门刚关闭的下一秒,许幕远就转动轮椅朝佐林靠近,先前遍布于脸上的柔和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责备:“前阵子三番五次的昏倒?难怪这段时间你看起来病怏怏的,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佐林没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还泛着屡屡热气的汤面,淡淡道:“没必要。”
短短三个字让许幕远的心口微微一窒,他本以为他们的关系稍微改善了一点,没想到还和从前一样。原来至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佐林从未对他敞开过心怀,他根本就不信任自己。
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许幕远将手盖在佐林的手背上,轻轻握住:“你……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吗?”
佐林摇摇头,面上无一丝波澜:“我说了,都是迟早的事情。”
又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许幕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早上徘徊在心口的那阵阴郁的心情又开始缭绕升腾。
——什么时候起,佐林已能完全左右他的情绪了?
在心中重重的叹了口气,许幕远现在可谓是又气又无奈。可他能怪谁呢?如果不是自己以前犯下太多的过错,他也不会和佐林走到现在这个局面。
沉思片刻,许幕远刻意缓和语气,揉了揉佐林的手心,轻声说道:“这次就算了,以后如果有哪里不舒服,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和我说,好吗?要不然我会很担心。”
佐林动了动嘴唇,许幕远本以为他会说话,谁知到最后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面上显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许幕远也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将勺子塞进佐林的手中,他说:“快喝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喝了。”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许幕远都待在办公室没有回去,两人一个看杂志,一个工作,互不干涉,就这样看似安稳得持续到夕阳西下,佐林这才推着许幕远离开。
许氏企业和其他公司不同,大楼里并没有安置董事长的专乘电梯,所以佐林得和其他员工一样坐公共电梯下去,也因此无法避免一些情况。
由于是第一次见他们的董事长推着一个男人出来,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a城出名的大人物,路过的员工纷纷投以或好奇,或惊疑的视线,有的甚至交头接耳,猜测两人之间的关系。
许幕远和佐林就是在这些目光的洗礼中,视若无睹的离开公司的。不是说他们有多置身事外,而是面对有可能成为谣言的闲谈,最好的办法就是平心面对,一些事,表现得越激烈就越容易让人生疑,平静得对待反而会让人觉得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最多只当作饭后笑谈。
在这点上,两人都表现出一种不需要言明的默契。
回到家,佐林还和平常一样洗手做饭,许幕远也进到厨房打打下手,布丁围在佐林的脚边直转,期望得到主人的注意,不过很快就被许幕远提着后颈扔出去了。
吃完晚饭,又看了会儿电视,临近睡觉的时间,许幕远躺在床上,佐林则进浴室洗澡。
浴室里回荡着哗啦啦的流水声,佐林脱掉最后一层衣物,前脚刚跨进浴缸,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没有任何支撑物的他双腿一软,迅速栽进水里。
热水急速冲灌着耳鼻喉,佐林挣扎着坐起,上半身趴在浴缸边缘,不住地喘着气。
——刚才他居然又晕倒了,要不是反应快,估计会成为第一个在浴缸里被淹死的人吧。
佐林惊讶得发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自我调侃。
呼吸逐渐转为平静,眼前却还是有些晕眩,佐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不敢乱动,只能向后仰靠在浴缸边缘,等晕眩感过去再洗澡。
眼前的景物在呈波浪状扭曲,真是越看越晕,为了让自己好受点,佐林索性闭上双眼,然而,即使处在黑暗中,脑海里却残留了前一秒所看见的景象,仍然搅得人心烦。佐林发现,这阵晕眩感就像从脑子内部荡出来似的,除非它自己消失,否则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晕眩感消失,佐林才敢坐起身清洗身体。将全身打湿,佐林用肥皂从上往下抹,因为坐着的原因,后背无法顾及,他干脆站起身,跨出浴缸涂抹。
握住肥皂的手越过肩膀,涂抹背部,佐林的脑袋也习惯性的微微向后侧,而就是这个举动,让他的余光捕捉到一个不得了的东西。
身形有些僵硬,心跳也莫名其妙的开始加快,佐林突然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紧张感。他放下手臂,停止涂抹的动作,然后走到镜子面前,缓慢的侧过身去。
当目光触及到某样东西的时候,佐林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两下。
——不久前出现在他腰侧的紫红色斑痕就像具备了生命力一样,它们从腰部出发,向后延伸,如同被水沾湿的水粉颜料,晕染出一大片云雾状的痕迹,最后竟占据他背部的每一块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