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军大将军蒋昱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将,武将世家出生。一把黑黝黝的胡子绕着整个下颌,浓眉深目,体型彪壮。郭临与陈聿修带人赶到归州和他会面的当晚,便被招去在书房讨论军机。
“辰州四面环山,三面就水。地形复杂难辨,易守难攻,乃是南蛮领地的突破口。然其以南便是一片广阔的平地,因此,只要能攻下辰州,后续就不再那么难了。”
归州在光州西南面六十公里,而辰州则在归州正南面两百公里,两州的中间是南蛮与大齐的交界。赶路到归州的几日,郭临与陈聿修紧急研究了《山川志》。《山川志》成书于十年前,到如今,地形变化并不算大。先前派出的探子回报的情形又与郭临等人的预测差不太多,她这才敢把这番理论,搬到台面上说给蒋昱听。
“按我军脚程,从归州出发,七日内可到辰州。南蛮气候不定,可带有钦天监勘察天象?”老将就是老将,一句就点中了要害。
郭临看向陈聿修,见他有条不紊地答道:“时间仓促,未能带上钦天监。在下算过,行军途中便过立冬。虽气候变冷,但因南蛮不同我朝,士兵暂着秋戎,冬袍后随粮饷而至。只是,山中云雾雨水较多,须得防备阴寒。”
一番话面面俱到,毫无漏洞。蒋昱缓缓侧过脸:“那粮饷如何就位?”
“已派出人向各州知府收粮,光州、泰州两大州的粮草,将在三日后集齐,由楚世子着人押送至归州。”
“这么说,对付南蛮,你们已几近有完全之策了?”
书房内一阵安静,郭临愣了愣神,瞧见蒋昱望来的目光,连忙拱手道:“末将岂敢妄言。”
语调忽然地升高,口气又暗含不耐,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蒋昱为征南大将军,是军中主帅。论用兵打仗的经验与能力,他也占了上风。而郭临一介副将,只有谏言服从的份。可陈聿修是皇上亲口任命的一方节度使,总管统兵,有征粮纳税的权力。就算只是暂代,此时的权力尤在他之上,他哪能直接呛他?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直接从归州南下前往辰州,这就是郭将军的看法?”
郭临哽了下:“并非……”
“哼,”蒋昱不屑地瞟她一眼,“声势这般浩大,当南蛮都是死人吗?”
我他娘的什么时候说过要直接南下?郭临忍不住腹诽,压下心口怒气,道:“末将并非如此想法。”
“哦,那你什么想法?”
“我……”郭临不由怔了下,她根本没想法啊。因为如何行军,本就是该在此间商议之事!可此时无论如何,硬着头皮也得答下去。她略一思忖,便道:“兵分三路。”
她伸手指上案上铺开地图,从归州一路往下指到辰州。在蒋昱又要开口的瞬间,又伸上一只手,分别指向位于归州辰州中段两侧的黔州和朗州:“东面的朗州虽是我朝领地,但和辰州靠的近,州内通商来往的南蛮人相当多。如有内奸混在其中,将此州控制住,周围的地区都会受到威胁。黔州虽然离得远,但它是南蛮国内除了辰州外人口最多的地方,我们不得不防备南蛮屯兵偷袭。”
蒋昱冷眼瞧她片刻,才嗤笑道:“这么说,郭将军是打算把十万大军分散成三股三万多的小队,其中一队还要去攻打己方的朗州?”
“当然不是。”郭临趁他说话的间隙,又把心中的想法完善了一遍,胸有成竹道,“蒋大将军带五万人马前去辰州,在到达辰州前,”她的手指划向辰州右上的朗州,“陈少师带军三万,会先行抵达朗州。一可安民心,察探内奸有无,二可掩护后方,继续追随大将军征讨南蛮。”
“余下的二万由末将带领,前往黔州。”
她最后一句话说完,陈聿修抬眼望了下她,微微皱了皱眉。
蒋昱却冷笑一声:“二万?郭将军果然是少年气盛,狂傲的很啊,你可知黔州现下是何种情形?”
见郭临一脸疑惑,他道:“黔州历来是南蛮连接西魏国的重地,北面百余公里,就是去年和魏国大战时的主战场——清城。听说你还参与过那场大战,居然连这么明显的问题都没发现。”蒋昱伸出粗犷的手指点在黔州上,“魏国已有动向,前几日有两拨军队偷偷潜入黔州,如若不出所料,他们该是与南蛮达成了什么协定。”
郭临和陈聿修同时一惊,居然有这么大的事!陈聿修不由问道:“消息属实?”
“自然属实,方才回来了两拨探子,说得均是此事。”
书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形势突变得异常严峻,让人有些无措。郭临更是眉头紧锁,浑然沉浸在自个的思绪中。
良久过后,还是陈聿修开了口:“不知蒋将军,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蒋昱低头望向地图,浓眉下一双利眸锐气内敛,“朗州之事,只是郭将军的猜测,可派人传书回朝,由陛下定夺。我们首要任务,是将辰州拿下。”
这话倒是不错,若辰州能拿下,据险而守,即使后方再有魏军袭来,也可有条不紊地与之对抗。只是……若辰州久攻不下,到时候就会成腹背受敌的局面。
郭临刚想到这里,就听蒋昱续道:“然而黔州的魏军也不得小看。便由诸二人,带军四万,前往黔州拦截魏军。剩下六万人马随我进攻辰州。”
只六万?郭临微一拧眉,有些不以为然。虽然情报中说南蛮人在辰州屯兵只五万,可我军一路长途跋涉,只用六万人去攻,这也太险了。她抬起头,却见蒋昱正抬手,堵回她欲说的话。
“觉得我只用六万攻城托大?”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下陈聿修,最后目光落回郭临身上,“你可想清楚了,陛下为何只给十万人马攻打南蛮?当真是认为我等三人是神将良才么,错!因为南蛮根本不重要,而地广人悍的西魏才是我朝首敌。就算去年他们战败偃旗至今,可狼子野心哪有那么容易改。如眼下所见,此战若被西魏利用,我等因小失大,才是千古罪人。给你四万兵马,一来你熟悉魏军打仗的套路,人多更能发挥全力。二来我无后顾之忧,心下安定,辰州之战胜算便更大些。”
就算蒋昱口气并不好,不得不说听到此时,郭临也已心服口服。拱手诚恳道:“末将但无不从!”
出了书房,走回军营的路上,郭临还犹自沉思了半天。良久,才注意到周遭气氛太安静,陈聿修一路上竟都没说话。
她不由转过头去,笑问道:“怎么了,你也被刚刚蒋大将军的气场怔住了?”
陈聿修垂眸望她,摇头叹息:“分明是某人先被挤兑,再被敲打,最后得了块甜枣,便乐呵呵地概不记嫌。”他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下,“也是傻!”
力道虽不重,郭临却有些敲懵了。她从生下来就从没被人这么做过……好一会儿,迟来的红晕才浮上脸颊。她连忙别开脸,借着夜色掩住羞赧,抬手揉了揉额头,嘀咕道:“就你会说话……”
可再一思忖,便知陈聿修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有些疑惑:“我与蒋将军是第一次见面,压根说不上得罪,他为何要这般针对我?”
且不说最初突然而然的诘问,就黔州情报未行告知的情况下,要她想出行军对策,便着实让人莫名。简直就像强行让她出错一般!
陈聿修拉下她揉额头的手,凑近细细地看了眼,口中道:“你我年岁太小,加起来都没蒋昱一人大,军中职位却与他相当。他来之前定然上过折子,不满此间的安排,却被陛下给驳回了。‘对于年轻、不曾共事又无多少经验的同僚,能不拖后腿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自然得花心思准备一个下马威给我们,好让他的决策地位更高。”
居然这么复杂……郭临咂舌,难怪他刚才主动开口寻问蒋昱有无对策。
手被他握住,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她也没在意,想着想着哀叹口气:“也真是倒霉……他动不了你,句句都冲我来!”
陈聿修抿唇轻笑:“仅是如此?”
“什么意思?还有内情?”郭临仰头瞪向他。
“你忘了?校场比武,他的儿子蒋穆,在你之前可是上了场的。”
“……是这样没错啊,可我最后赢了那人啊!”
“蒋穆输在了阿古达木手下,伤了右臂,休养了月余。而你,”他挑了挑眉,“我记得,你在场上把阿古达木好好地戏弄了一番,然后轻而易举地打到了他。”
呃……虽然当时是为了给大齐长脸故意为之,可眼下一听,却有些不大对劲。纵然蒋穆有久战力竭的缘故,但他输给阿古达木,而她却悠哉地胜过他,在旁人看来,不就是说明蒋穆的武功输她很远嘛!蒋昱是蒋穆的爹,这回赶上做她上司,能不给她小鞋穿么?
要不是陈聿修提醒,她还真想不到这些……郭临松开陈聿修的手,装模作样给他行了个大揖:“多谢少师大人提点。”
“哦,怎么谢?”
郭临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做牛做马,万死不辞好不?”
“不好,”陈聿修浅笑着上前,重新牵起她的手,“区区只要以身相许便行。”
郭临气得没话说,干脆一把狠狠捏住他的手,不理会他优雅缓慢的步调,疾风一般地拽着他往军营奔去。
翌日,整军出发。
对外的消息,仍是大齐的十万大军直奔辰州。殊不知,出了归州后,便有四万人马在悄悄地往西面而行。
陈聿修一身玄黑铠甲,墨色长发不再像以往慵懒地披散在肩,而是一丝不苟地束起扎髻,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郭临则是银铠鲜衣,宽厚的肩甲将纤细的身躯遮掩,周身女气尽褪,更显英武逼人。二人一黑一红,又俱是美如冠玉的俊朗青年。齐头并进,领军缓行,煞是一幅威严雄壮的出征图。
此时,一骑骏马绝尘自前方奔来,郭临眯眼一瞧,是姚易。他靠近来喘着气儿道:“少爷,前方妥当。”
正说着,后方又有一骑赶来:“将军,后方安然,俱无事。”
“嗯,很好,一刻后再探。”郭临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侧头看向陈聿修,勾起唇角,“你那边呢?”
“清晨出发先于我们两个时辰,算算脚程,此时想来快我们二里路了……”陈聿修坐直身,眼睑缓缓抬起,望向郭临。
二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浅笑。
“聿修,只剩两里了,如果魏军没上当……”她挑挑眉,神色玩味,“昨晚的赌局,就算你输。”
“事既未定,莫要言肯。”他扬头答道。
姚易在一旁跟着,听了个莫名其妙。
他只知道眼下身处的是郭临和陈聿修带着的一万人马,前方一里有一万人开路,后方一里则是一万殿后。郭临要求他和另一位护军不时探查情报,以便贯通联络,即使发现敌军偷袭。
这是远征惯用队形,倒也没什么。唯一令他疑惑的是……还有一万人马,此时去哪了?
清晨的露水渐消,阳光虽明亮刺眼,肌肤间却感不到多少温度。隐隐有一丝紧张爬上指尖,似乎连空气中,都有敌人呼吸的味道。战斗,恐将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