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抱着一堆画符的东西进来, 有辰砂, 朱笔,还有一堆符纸:“少爷,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昭然道:“你少爷我要画升仙符。”
“少爷!”阿宁吃了一惊, “万一要伤了性命怎么办?”
昭然一笑神秘地道:“你少爷最不信邪,也最不怕伤了性命。”
他手一伸:“笔墨伺候!”
阿宁没办法, 只好依言给他调合好了辰砂,然后将笔递给他, 昭然道:“将门窗关好, 都出去。”
阿宁只得退了出去,将房门关好,英宁靠在门边道。“你不用担心, 夜孤城他都能活着出来, 升仙符要不了他的命。”
“族长也去了夜孤城。”阿宁颇为担忧地道。
昭然在房里正着画,反着画, 坐着画, 躺着画,折腾了一宿,最后困得两只眼皮都抬不起来,直接趴桌子上睡了。
到了天明,他耳边就听见阿宁边推着他边焦急地喊:“少爷, 少爷。”
昭然竖起一只手:“少爷我还活着。”
阿宁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你有床不睡,为什么要趴在桌子上, 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跟那贺老爷……”
昭然托着腰道:“那贺老爷的死跟这鬼符没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上床去睡会儿。”
他朝着床挪着走了几步就听阿宁道:“少爷,你今天还约了佛子吧。”
“啊呀。”昭然这才想起来,他的确约了九如今日去吉香庵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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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冷水泼了一下脸,然后吃了几口饭,出了院子便见姜夫人站在廊上发呆,他走过去道:“舅母。”
姜夫人这才回过神:“阿显,今早你外祖父穿着正装,从东安门入朝了。”
事情无法挽回了,昭然宽慰道:“舅母不用担心,即使要上升仙台,也不会近在这一两日,您放心事情必定会有转机。”
姜夫人悄然看了一眼四周,轻声道:“等圣旨一下,你便与舅母跟比俏往南京去投奔你的舅舅,准备一下,不要告诉任何人。”
“外祖母呢?”
姜夫人眼望着前方道:“她老人家让人准备了两副棺椁,怕是不准备走……也走不了了。”
昭然道:“舅母我向你保证,那两副棺椁咱们一副也用不上。
他说完掉头就走到了下院让人备马车,然后道:“英宁。”
英宁从暗处走出来道:“在!”
昭然转过头来笑嘻嘻地道:“英宁,我记得你有一个好友擅隐身对吧。”
英宁道:“有吗?”
一旁的阿宁已经道:“少爷好记性,他叫通隐。”
英宁只好改而闷声道:“你想干吗?”
昭然拍了拍他的肩:“去替少爷帮我把他找来。”他贴着英宁的耳朵道,“要是你找不来,我就真在如娘的皮上戳个洞,说到做到。”
英宁对他怒目而视:“卑鄙,就会来这套。”
昭然一掀帘子上了马车:“招式不用新,管用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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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边的路口九如依然在书摊前翻书,此时早市已开,思城坊外人头攒动,车马如流,但也只是轻轻拂动了一下他腰间的素绦。
“九如,上马车!”昭然隔着人流喊道。
九如合上了手中的书,跃上了马车:“你昨晚没睡?”
昭然道:“我精神好着呢。”
九如“嗯”了一声,接着低头看书,昭然探头过去道:“看什么?”
“绿衣人传。”
“传奇。”
“是有些传奇,说得是前世一男一女殉情而死,女鬼绿衣人铭记两人之情,不肯投胎,历经辛苦找到已经转世的男子,再续前缘的事情。”
昭然故作惊讶地道:“此情可叹可凄啊。”,他心中却在大喊完了完了,九如不会也在假想如娘会魂魄转来,可如娘就算魂魄转来,也只会去南京找姜兰意啊。
九如点头:“的确还不错,唯一奇怪的是,绿衣人三年之后魂飞魄散,男子却做了僧人。”
“哪里奇怪?”
九如淡淡地道:“他去做僧人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死?”
昭然不禁看了一下车顶:“活着人念死去的人,死去的人一了百了,其实说起来这个男子可比绿衣人受罪多了。”
九如好似仔细想了一下,才淡然地道:“那还是活着的好。”
昭然心里对他有点愧疚,总得来说他戏弄王增,戏弄闻之庚,这两个人都是花中老手,他戏弄了也心中无愧,但九如的大半生都在寺庙里渡过,想必感情上一空二百,万一下半生就此对个假如娘念念不忘……
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他这孽可造大了。
昭然连忙凑过去:“九如,我跟你说,做为一个男子,我们应当如何?”
“如何?”
昭然手一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见九如思而不语,便又凑近点道:“小叔,我跟你说过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雨露均沾,那是我们的本份。天下这么多美女等着我们去爱哪,爱一个哪里行?”
外面的阿宁听得额头上汗都要出来了,她想了想拿出丝帕将自己的耳朵给塞住了。
九如回眸道:“说得是,且行且看。”
昭然凑得九如近了,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的檀香味,这么与他双眸这么一对视,心脏就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就喜欢九如这种顶顶听话,顶顶秀气的样子。
可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什么。
昭然又道:“小叔,你是不是还为国师的事而烦心,此事我心中已有些计较,只不过……”
“国师?”
“我想到一法说不定可以令国师脱困。”
“你是指今日朝中姜老太爷自请为国师主持升仙仪式之事。”
昭然叫九如拆穿了目的,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我家老太爷有点傻气,还是晚点去天庭的比较好。”
九如将目光又重新放回书本上:“你想到什么就去做好了。”
昭然忍不住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万一要是这事没做成……反而给国师塔捅个了漏子呢?”
九如稳稳地翻过了手中的一页:“你受我命便宜行事,就算将天捅个窟窿,我也自会替你担着。”
昭然其实目的就是要给九如透个信,万一要真弄得不可收拾,还要让九如来当一下护身符,他虽然早知九如不会不顾他,但还是没想到小佛子如此这般霸气干脆地伸腿来给他抱,不禁大喜过望:“九如,你太够兄弟……叔侄的情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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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的阿宁开口道:“少爷,吉香庵到了。”
昭然掀起车帘,只见外面的台阶上趴满了人,喊声此起彼伏,车子根本过不去。
“小民迟九愿意捐善银百两,恳请佛母赐我病弱的母亲一道升仙符。”
“小民容三愿意捐善银五百两。”
“浙东粮商宋立财愿意出黄金五百两,为家母求升仙符。”
“齐家当铺愿意出黄千两,为家父求升仙符。”
昭然缩回了头对九如道:“我要下去干些事,你不方便与我同时露面,等下你择机上来。”
九如也不多言,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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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然下了马车,踮着脚走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不趴在地上的人问道:“这儿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佛母这次大开升仙之门,据说可以选十位大善之人与国师一起共赴天庭,以示本朝厚德载物,德者多福。”
“哦。”昭然露齿一笑,“那倒是正好。”
他大踏步走到了人群之上,朗声道:“各位不必在此多礼,佛母昨日已将升仙符的奥秘梦示于我,她明言,善行不是以捐助寺庙银两多寡而定。”
“你又是谁?”
昭然笑道:“鄙人姓容,我外祖一族姜府历代为星相官想必各位听说过。”
“原来是钦天监正姜府。”众人议论纷纷,又有人道:“就算是你姜府之人,也不过是个外孙,怎知你所说之言是真的。”
“我所说之言不是真的……”昭然一笑,“那按你的意思,莫非佛母是个贪财之人?”
那人立即怂了下去,连声道:“不,不,当然佛母不是,当然佛母不是……”
昭然道:“我刚才说得在不在理!”
众人立即应声:“在理!”
又有人问道:“那佛母怎么定善行呢?”
昭然弯腰捡起一人手中所捧的银钱,在掌心里抛了抛:“这银子嘛,当然还是要花的,不过不是捐给寺庙,各位不妨出去看看,哪里的房子破了,谁家的孩子没饭吃。孤寡者有官养,乃是一朝之恩,有民体恤,这才是人族厚德载物,德者多福,绵延万世的道理。佛当只受人间一柱清香,多了的,都是伪佛。”
昭然露齿一笑:“佛母乃是真佛,当只受各位一柱香。至于各位用银子做了多少善行,她老人家会在天上看着的。”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道:“此言有理,佛母果然圣德。”
众人再次跪趴在地上高呼:“佛母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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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门开了,出来得不再是哑女,而是一名衣着鲜亮的女尼,她双手合什:“我们庵主请这位施主进去一趟。”
昭然将手中的银子抛回给地上的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庵门,法音站在大殿之上,面色肃穆地道:“这位施主,你信口雌黄,胡诌佛旨,可知罪?”
“佛母告诉你,我信口开河了?”昭然大为惊叹,“她这佛音传得倒也频繁。”
法音面带怒色地道:“那是因为贫尼知道佛母绝对不会传音给你?”
“为何?因为她其实是个贪财的人?”
“你!”法音一时语塞。
昭然大步跨进了大殿,瞧着大殿上的佛像道:“假如不是,你便传个佛音我瞧瞧,否则我就是不信。”
他转过头来两手一摊地道:“你瞧,佛母这也是默认我所说的话了。事实上她不但贪财,而且薄情寡义,谁帮她谁就是死路一条,你们信不信,你们来日也是死路一条。”
“放肆!”从佛像上方传来一声庄严地喝斥。
众尼连忙奔进大殿,跪倒在佛像前,法音伏于地面道:“法音接领佛旨。”
佛像又道:“世人无知生死。肉眼不知罪福。汝乱人听受经法,枉言佛旨,它日必定堕为耽耳狗。”(注:耽耳狗,听到一点声响,就狂吠扰邻的狗)”
昭然踏着步伐在大殿里转着圈子笑道:“佛经有言,佛法无人说,虽慧莫能,可见佛法由人来解。不过我对解法没兴趣,我对解罪有兴趣。”
他转到门边顺手将殿门关上道:“敏芳,大明天顺末年被选入宫中,后因书读得好,被选为女官,但一直是个低等的女史。成化六年,你被周太后送到固安郡主的身边,更名为敛芳。怎么做到的?想必也费了一番心机,法衍寺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去了那里到底是个鸡首。”
昭然向前踏了几步道:“宫中规矩多,你不敢轻易妄为,到了法衍寺之后,你又发现她身边早有个静慧。这个尼姑,强势精明又难说话,我也不大喜欢,想必你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可是她有个弱点,她的弱点就是固安,而固安就好对付多了,她沉迷于过去未来,潜心修佛,大概是想修个顺平的下辈子。恰巧那时贺夫人因为家中无子,因此经常去各个庵庙上香,你结识了她,从震泽想到了螃蟹,又从螃蟹想到了老鼠,于是你便诱导固安,让她相信多养点老鼠,便可转运。”
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正视着佛像道:“人有欲望,就有弱点。静慧有了弱点,自然就要对你客气多了。佛法无边,恰巧欲望也无止境,你接触到了贺夫人,瞧见那些精美的衣饰,心中便顿生了韶华之年却总被困于一隅的愤慨。是啊,连个蒜葱都不能吃的寺庙,只能种来养的地方怎么能困得住你。”
佛怒斥道:“胡言乱语。”
“等等,别急,我就快说完了。”昭然扬手道,“你借助频繁接触贺老爷的机会,利用所谓的佛母神音,令他相信你即是他的贵人,帮助你便可得道成仙,贺老爷一生无子,总是会多偏信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然后你就说动了秋容,令她相信你已经身怀有贺老爷的孩子,不得不逃命,这就是为什么法衍寺的人会说贺老爷因为家中妾室有了喜讯而上山捐树。”
佛堂外传来脚步之声,佛像道:“竖子辱吾,必坠入阿鼻地狱!”
昭然自顾自地道:“因为只有这样,秋容才会明知要给法衍寺招来不测的情况底下,还冒死助你脱逃。你久住深宫,又是在周太后身边长久呆过的人,你非常清楚你的失踪会招来谁。山上的老鼠,什么时候喂的,喂几次,不但静慧可以掌握,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掌握,那就是送螃蟹去的贺老爷。你也很清楚,静慧是法衍寺唯一真正的女尼,早晚课她都必需出现在大殿,唯一可以喂老鼠的,只有秋容。”
台阶下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昭然语音清晰地道:“老鼠从山上下来,你为了阻止其他人过早前去发现秋容不测,甚至不惜当众表演了一次佛音,将冒死相助过你的秋容定罪,一是为了拖延时间,二是为了解释你的去向。”
他一笑:“可惜正是这句佛音暴露了你。试想一下,秋容若是连人都敢杀,为何她的卧室里竟然没有一只死老鼠呢……”
“妖言惑众,罪可当诛!”佛像语音冷淡地道,它的语音一落,大殿的门被推开了,万通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昭然对着佛像道:“你知道我为何要跟你说这许多废话。”
他露齿一笑:“我不过是为了求证……你就在这些女尼的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