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三日, 所有积压的吹絮纶被抢购一空。洛阳的织品市场上,“邯郸秦”的绣标一炮而红。
不仅是因为她家的织品质量过硬, 花样翻新。
这年头做什么事都得讲点套路。人生而好奇, 天性喜欢听故事。
譬如农民想起义, 得先在鱼肚子里塞一块布,写上“大楚兴, 陈胜王”,才能振臂一呼, 万人响应;譬如平阳张敞, 原是个不上不下, 名不见经传的小刺史, 却因着一句“闺房之乐, 有甚于画眉者”, 引人遐想无限,从而青史留名。
再譬如,当垆卖酒的女郎数不胜数, 却只有一个卓文君被人铭记到现在。说明大家买的不是酒,而是她身后的故事。
而当今洛阳市场上, “秦夫人织坊”背后的辛酸故事, 经过一众顺风马车乘客的悠悠之口,随着春风和柳絮,已传得尽人皆知;再加上跟“孝义赶车郎”的轶事一结合,愈发有传奇的苗头。
说这位秦夫人擅长蚕桑,是邯郸韩夫人的得意高徒, 为避战乱,从邯郸迁来洛阳,开办织坊,可惜被刘太宰府织坊中的恶奴打压,以致货品滞销,秦夫人只能靠给人浣纱制鞋为生,生活窘迫,可她毫无怨言。幸而她有个孝顺的继子——没错,就是那位曾蒙受天子召见、勇斗悍匪、目前在街上赶马车的那个少年郎——据理力争,每日在市场上伸冤哭诉,这才让秦夫人的“冤屈”得以昭显。刘太宰闻知,深感惭愧,严惩了仗势欺人的恶奴,并且向秦夫人伸出友谊之手,欢迎她来到自己的织坊开课授艺。
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糅合了“贞顺”、“孝义”、“不屈不挠”、“不畏权贵”、“咸鱼翻身”等诸多流行元素,最后以皆大欢喜的喜剧收尾;故事的主角,一个是只闻其名的外郡美女,一个是近在眼前、如假包换的俊俏少年——这么一个故事,若是写成戏文唱出来,想不红都难。
王放也有点出乎意料,惊讶于洛阳民众的想象力。忍着笑,听着乘客们在车厢里八卦,一个字也不纠正,有时候还补充几句细节。
“……嗯,不是小人说嘴,当时崔虎的宝刀,长度大约有五尺半,并非三尺……”
“……不不,家慈……其实并不是很老,纯属天赋异禀,天赋异禀。”
“……天子相貌?天机不可泄露,恕罪恕罪……”
原本就是质量过硬的稀缺好货,又有一个凄婉曲折的来历,没几天,王放就不太敢往织品市场去了。
因为他一出现,定会有人凑上来问:“秦夫人家的吹絮纶,有货了没有啊?”
直围得他周身泛热气,做不成顺风车的生意。
得知织坊里“人手不足”,众人捶胸顿足,一个赛一个的失望。
王放回家,把这景象原封不动的描述了一遍。胖婶乐得前仰后合:“十九郎,真有你的!”
王放不居功,笑道:“是阿姑出的主意,我么,发扬光大而已——咦,阿姑呢?”
跑出去看一圈,罗敷居然不在。怪事。
胖婶告诉他:“咱们的‘织坊’出名啦,有人慕名来拜访订货。主母跟他们出去谈了。”
王放扑哧一笑。她倒派头十足,还带出门谈生意的?是不是还得带两个保镖卫士?
正说着,罗敷推门回,脸蛋红扑扑的,眉梢带着笑意,顾盼间神色慵懒而快活。
王放轻施一礼,半是艳羡,半是打趣,问候道:“哟,人家还请你喝酒了?去的哪家馆子?”
罗敷轻轻白他:“不过是邻里几位女郎相请,互相聊聊纺织琐事,饮两杯米酒罢了。人家要看咱们的织坊,我总不能就这么请进来——一间廊屋,三架织机,丢不丢人?”
几人大笑。这个“邯郸秦”,怕是全洛阳,乃至全国,最寒酸的绣标织坊了。
市场上那些一掷千金的豪客,倘若看到这“邯郸秦”真正的来源,恐怕也得吓一大跳,三思而后行。因此王放从来不透露织坊的地址,每日收工回家时,也会多绕两圈。
胖婶还嚷嚷:“这叫什么来着?物以稀为贵,咱们就慢慢儿的,几天出一匹,让人家抢着买!”
罗敷微笑摆手:“那可不行。咱们这织坊要扩,而且要广招人手。”
王放惊讶得合不拢嘴。阿秦何时转性,如此野心勃勃了?
罗敷背手,走到廊屋一侧,伸手往里一指。
硕大的花楼织机无人使用,还没完全组装好,分成几个大件儿,静静靠在墙边,像一只沉睡的猛兽。
日光斜射,照出层层叠叠的零件的影子。
“那个刘太宰不是说,他曾慕名请过一位旧锦署的织工,只是养不起,因此遣走了?——我想着,皇家锦署没了,这些织工要吃饭养家,定然要投靠各地织坊。而这些织工们纺织习惯和民间不同,各地织坊不一定敢用他们。”
王放点点头。记得初识刘太宰那日,他的确是这么说的。皇家锦署里出来的织工,败家习惯改不掉。
罗敷顿一顿,一字一字地嘱咐:“十九郎,你放出话去,咱们这‘邯郸秦’,不仅产出吹絮纶,而且出彩锦。我秦罗敷重金聘请经验丰富的花楼织工,最好是曾在皇家锦署里做过的。并且,我尊重她们一切纺织旧习,绝不轻易赶人。”
王放“啊”了一声,总算听明白,双眼一亮,那神情,恨不得再亲她一口。
罗敷原本有些异想天开,见他喜悦,信心大增,胸有成竹地总结道:“与其大海捞针的找人,不如让他们自投罗网!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放点头如捣蒜,纠正一句:“自投罗网不是这么用的……应该是,蜂拥而至、络绎不绝、纷至沓来、门庭若市,天下英才入吾彀中矣!”
倘若秦罗敷有幸当上暴虐女皇帝,王放一定是殿前最受宠的狗腿子。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闻一知十。她吩咐一句的事儿,他能办成十句的好。她刚说一句“天凉了”,他已经把该杀的人头送到面前了。
眼下秦罗敷不过冒牌主母一名,王放也丝毫不敢怠慢。
他驾着那辆载有天子御笔的马车,没出三五天,就将“秦家织坊重金招聘前皇家花楼织工“的消息传了出去,一点不带走形走样儿的。
而且额外加了个条件:凡是能引荐这种织工的,也一律附送谢礼。
一时间,秦家织坊门庭若市,真如他的预言。
罗敷自省,倘若让自己去推销传信,就算提前把脸皮磨得山厚,未必能做出他十分之一的功绩。
只可惜,来的客人虽多,有推荐的,有自荐的,其中倒也有一两个有真本事的,确实会操作花楼,但都是民间匠人,不曾在皇家锦署里工作过。
罗敷作为“主母”,不便抛头露面见生客。于是接待之事,一应交给王放。她觑个空儿,把他叫回内院,商量:“是不是咱们出的工钱太少了?”
王放摆手,说得头头是道:“虽说是高价聘请,但若那价格高得不合理,未免让人戒备生疑。阿姊,咱们宜耐心。洛阳虽大,要让消息传遍全城,也不是一朝一夕。更何况,那知情的织工未必留在洛阳。若在外地,那更需时日,才能听闻咱们秦家织坊招贤的名声。”
他毫不见外,自称“咱们秦家”,弄得罗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自己只不过出点力,出点好高骛远的主意。真正的跑腿办实事的那位,也不姓秦。
甚至,追根溯源,她住的这个小院子,院子里的织机和花楼,还有近期的一大部分生活费——扪心自问,确实都该姓王。
罗敷甚觉良心不安,趁王放心不在焉,跟他商量:“‘邯郸秦’这个标,只是权宜之计。你若有心参与,等咱们产出稳定了,你给想个更好听的标,绣上去也显得咱们有文化。”
她顿一顿,大方地再让一步,笑道:“要是你乐意,姓王也可以。”
王放思索一会儿,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好,笔画太少,容易被仿。”
罗敷鼓着腮生气。这小子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织坊绣标代表着织品的档次,辛苦织造的布匹上带了自己的印记,是多少织娘求之不得的殊荣。
譬如韩夫人织坊出品的织物。由于种类繁多,织造技术各不相同,于是在统一的“韩”字旁边,又是还会加一个姓氏,表明负责此种织物的织工的身份。
为了加这么一个姓,多少织娘潜心钻研,改进技术,夜以继日,熬红了眼,以求获得老夫人的青睐。
再如太宰府。因着织品上被不打招呼加了标,姓了刘,罗敷和胖婶说走就走,不惜到刘家去撒泼骂架,也要让他们把这个字撤下来。
眼下罗敷这个临时小织坊,虽然跟韩夫人的天差地别,到底是她的心血集成。好心给他加个“王”字,他还不要,不知是傻还是呆。
王放浑不在意,尽职尽责地又跟她汇报一句:“虽然暂时没有锦署织工来报名受雇,但……照胖婶的眼光,精通织造的寻常女郎,也来了有那么几位。阿姊若是想扩充织坊……”
“邯郸秦”眼下风头正盛;民间女郎,小户纺织,收入有限;于是便有人心思活络,来到秦家织坊,意图借这股东风,让自己的织品涨涨身价,顺带跟秦夫人互通有无,研习一下织造技术。
罗敷思忖,自己家的小院子里,确实还有几间空房。手头闲置的钱,确实也够置办几架织机。若是真的招来可靠的织娘,以后一起劳作,日子不寂寞。遇到复杂艰难的织物纹样,也能互相协助。
她越想越美,起身说道:“那我去见见。”
……
等到春日和煦,嫩枝吐芽,“邯郸秦”小织坊总算初具规模。
主母秦夫人统领小院,胖婶管事,底下招了四个女郎,都是罗敷和胖婶亲自鉴定过的过硬手艺。其中那位邯郸老乡许四娘也在其中。
大伙各自织造拿手的布匹。罗敷主织“吹絮纶”。这种邯郸特有的布料,在洛阳市场上已经有了诸多仿品,然而只有“邯郸秦”一家正品,不用仔细分辨,便知品质最佳。向来是一经上市,便被哄抢而空。
有了自己的绣标和织坊,家中余钱逐渐宽裕,按理说不需要王放出去赶马车赚钱了。胖婶建议:“你在家里读书。”
王放却每日更加早出晚归了。不为别的,家中女眷增多,虽说隔着院墙房门,但也时常碰见。阿姑阿婶们跟他热情打招呼,看他的眼神有些慈爱过头。
他悄悄一打听,果然这几位家里都有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要么就是侄女外甥女。他顿觉生活不太`安全。
他有自己的理由:“不是我自己想累。锦署织工还一个都没影呢,我得多出去跑跑,散布消息。”
当然,车厢里依旧带着各种“邯郸秦”的织品,走到哪儿,宣传到哪儿。
锦署织工没找到,这一日,却来了个不太寻常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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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三月天,日光和暖,马踏青草,胆大的野花在路边悄悄开,黄莺喜鹊俏立在车厢顶,叽叽喳喳的赞颂春光好时节。
王放一身轻透苎麻中衣,套一件单层外套,飘飘然然,清爽潇洒,虽是赶车郎,可也有一日看遍洛阳花的闲雅风范。
忽然有人叫车,看那一身打扮,居然比王放还要风度翩翩,但见宽袍大袖,缁衣麻鞋,小风一吹,那袖子里鼓鼓涨涨,看起来简直要飞升了。
王放把客人扶上来,心里念叨,这是哪个道观里的神仙?
再定睛一看,舌头缩不回去:“白马寺的……法师?”
上次在白马寺见到这位大和尚,适值严冬季节,天竺僧人不耐严寒,裹着一身冬装,几层丝绵裹在身上,头上缠了厚帽子,脸上蒙了厚纱巾,只露个黝黑发红鼻子头;脚下也一层层的绑着厚实袜带,唯恐漏一丝风,整个人像集市上卖给小孩的不倒翁。
王放纵然眼神锐利,跟他们交谈半晌,也只认清两只眼。
而今日,他从这两只大大的黑眼中,辨认出了大和尚的相貌。春天终于来到,天竺僧总算除下了一层层厚衣和围巾,露出了本来面目。
居然十分耐看,年纪其实不老,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身材也不胖,反而是偏瘦削。一张脸算是英俊过人,眼中透露出久积的睿智之光。
由于常年围着帽子围巾,不见风沙,肌肤虽微黑,却是极细腻。
天竺僧见王放盯着自己看,有些讶异,礼貌问道:“你认得我?”
声音倒还依旧沙哑,可见上次并非伤风感冒。
天竺僧自知这副相貌十分容易辨认。但他平日在寺院清修,不常进城,这马车夫居然一眼认出,而且没把他当妖魔鬼怪,着实难得,想必是生有慧根。
对天竺和尚来说,汉人都长一个样。虽然在白马寺见过他一面,可并不记得。
王放只得跟他寒暄:“法师贵人多忘事,小人拜谒白马寺时,曾有缘见你一面,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大法师脱了衣裳,我还真有点认不得了。”
天竺僧:“……”
隐约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但他谦虚自知,觉得是自己汉话水平不够,这才未能理解。
王放笑道:“法师去哪儿?”
天竺僧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看一眼,一字一字吩咐:“去城南织品市场,找‘邯郸秦’。”
王放惊得浑身一颤,瞟一眼他那英挺的鼻子,脱口便叹“老天爷”,最后一刻卷了舌头,感慨:“阿弥陀佛!”
天竺僧黑眼一亮,喜道:“你也修佛法?”
王放笑嘻嘻点头,却不多说,免得再被他出题考试。
鞭梢一扬,慢慢开动,转而说道:“法师谬矣。‘邯郸秦’并非市场上的商铺,而是民间织坊。这是谁给你的条子?你若照着它寻,围着市场转他十圈八圈,寻到天黑,也见不到秦夫人的影儿啊。”
天竺僧很少进城,不知城里套路深,听啥信啥,一下子懵了。
“哎呀,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放笑道:“大法师,要么说咱俩有缘。我恰好知道邯郸秦夫人的住处。只是你要说与我,找她作甚?”
天竺僧有些狐疑,一双黑白分明的巨大眼睛看看他,不说话,像是能看透他的心去。
王放微感惶恐,随即又笑:“不信?你看看我车里这些布匹,上头不都绣着‘邯郸秦’的标?不瞒你说,我跟秦夫人关系亲近,你今日遇到我,是为有缘——这样,车钱我不要你的,给你送去她家如何?”
天竺僧将车内布匹仔仔细细查看一番,果然匹匹都是上等珍品,可见车夫没说谎,喜出望外。
“我、我是,确实有事……”
王放回头,颔首微笑:“秦夫人是我继母,你若不信,且看这车厢板壁上,我大汉天子的御笔亲书。有何事,跟我说是一样的。我家织坊里都是女眷,你不知我们汉人风俗,女郎不随意见外人。对了,大法师如何称呼?”
一谈到佛法以外的事儿,王放这般口才,天竺僧如何是他对手,就算多生两双耳朵,也得被他忽悠得言听计从。
大和尚连连晃动头颅——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略微沙哑的语音和盘托出:“我叫昙柯罗。下个月,吠舍日。白马寺要采购一批上等中国丝绸,作佛袍披衣。听闻‘邯郸秦’家的织品是洛阳最佳,因此我进城,想来亲自验看。倘若丝绸果然上等,我们便订货。”
昙柯罗。王放心里把这名字念了五六七八遍,这才捋顺舌头。
笑道:“那么昙法师……”
昙柯罗忙道:“我不姓昙。”
王放嗤笑腹诽,不姓昙姓什么,欺我没文化么?没听说过复姓昙柯的。
昙柯罗看了看王放眼角笑意,误以为嘲讽,赶紧加一句:“价格从优。我们寺院不缺钱。”
王放连叹阿弥陀佛,飞也似赶车回家,连声敲门,把罗敷拽出来——不能让这个昙柯罗进门参观,否则吓着一干无辜织娘。
罗敷还不明所以,回头看看织机上半匹布,抗议:“这是去哪儿?……又有什么鬼主意了?……让我织完再说……”
王放直接停在一个茶摊子前头,笑嘻嘻把昙柯罗请下来:“昙法师请坐。这家有好吃的素点心。算我供养。”
昙柯罗忙摆手:“我不姓昙!”
王放笑道:“是是,你说姓啥就姓啥。”
……
王放轻啜淡茶,笑眯眯地跟罗敷对望一眼,心中暗叹,果然是有了金刚钻,才能揽上瓷器活。
当初冒冒失失的去白马寺“拜谒”,被灰头土脸轰出来,好不丢人现眼;眼下有了产业和名气,人家自己找上门来,而且还是来送钱的!
罗敷尚且有些不太相信,偷眼打量昙柯罗,努力把他和几个月前那个不倒翁联系起来。
照昙柯罗的意思,“吠舍日”便是佛陀诞生日,是天竺佛教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在那一日的诸多礼赞活动中,“佛袍披衣”是其中一项。白马寺的佛像虽无金身,但穿戴起来,一定要极尽奢华,方显善信虔诚。
不光佛像,寺里的僧众也要换上新衣,而且大厅立柱、坐垫、屏风……都要焕然一新。
昙柯罗掰着指头,十分豪气地提出:“一定要用最好的织机,请最好的织娘,供最好的丝,拿最好的染料,还有什么织金……能用的全给它用上,而且色泽、纹样、质感,都得符合要求,不能给本寺丢一点面子。
“本寺不缺钱。你们开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