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内敛, 轻易不被情绪左右。然而一旦发怒起来,犹如烈火燎原, 头脑中一片轰轰烈烈, 烧掉了理智和耐心。
而有的人, 愤怒反而使他们更加清醒。
罗敷觉得自己是第二种。她快步走回放织机的廊坊,微笑着甩下一句:“不。咱们就织吹絮纶。”
王放小狗儿似的跟在她身后, 想找几句话“劝谏”一二。
冷不防她嫣然转身。他赶紧停步,差点撞着她, 摇晃两下, 没跌倒。
罗敷想起最后一件事:“十九郎, 烦你去驿馆托人送封信回邯郸, 请问韩夫人, 我若经营织坊造吹絮纶, 需不需要绣她家的标。文辞你自己发挥,礼貌便可。”
王放点点头,嘻嘻笑着, 嘟囔:“你也发挥不出来啊。”
罗敷假装没听见,把话说完:“韩夫人多半说不必, 但我觉得, 还是要请示一下,咱们问心无愧。”
大汉朝天子当家,整肃三纲五常。据说过去曾有一段外戚专政的日子,太后才是说一不二的治国之人,太后让天子穿朱, 天子不敢着紫;太后让天子起来上朝,天子不敢懒在被窝里睡觉。
但这已是很久远的过去。韩夫人这等年纪的老人,才对此有些记忆。
而现在,王放觉得,历史在自己家中重演。秦罗敷就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太后”。
早就知道她蛮横,没想到会不讲理到这个地步!
不出一个月,家里就堆了三四匹上品吹絮纶,匹匹轻薄素雅,柔滑如水,让人简直不忍触碰。假如做成衣物穿在身上,能平白让凡人生出仙子的气质。但谁又舍得在那布料上下剪刀呢?
货是好货,且绣着工工整整的小标签——“邯郸秦”,表明织物的产地和制作者。
然而让胖婶拿到市场上,不管如何推销,嘴皮子都说破了,在刘太宰的威压之下,一匹也卖不出去。
一众商户们面带不舍之色,摇头长叹。
按照出身,罗敷和胖婶属于农户,并非商户,因此无权去市场上直接卖东西,只能将织出来的东西卖给中间商。
胖婶碰壁多次,终究不敢大胆自己摆摊——万一哪天官府前来清查,被捉进牢里,得不偿失。罗敷也严厉禁止她这么铤而走险。
只能每天抱着几匹布,来回来去走一遭,权当锻炼身体。
上好的吹絮纶堆在织机旁边。王放不忍让它们落灰尘,在上头盖了自己的蓑衣。
胖婶连连朝他旁敲侧击,让他拿出“继子”的身份来,规劝一二,让夫人莫要再一意孤行。
胖婶觉得,家里女人辈分再大,也得听男人的不是?
只不巧,家中的这位男人,也是个不爱走寻常路的主儿。要让他老气横秋的规劝继母,让她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别那么争强好胜……
王放摸摸自己的良心,隐约有点痛。
他也就当陪她玩了。数数家中存余的钱款,还经得起她折腾个三年五载的。
只是当吹絮纶越积压越多,他那件蓑衣盖不住的时候,他还是打定主意,去跟罗敷严肃商议一下。
他来到廊屋,看罗敷正织得专心,推筘推得活力满满,小脸蛋上隐约放光。
咳嗽一声,“秦夫人……”
她不是想当织坊主事吗?就让她威风到底。
尽管这“织坊”徒有虚名,实在寒酸。要想出人头地,建成规模,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罗敷坐在织机上,抬头,粲然微笑:“怎么了?”
王放有点不忍心打断她。寻常人家的女郎,织布为了生活赚钱。而她呢,时刻从中找到乐趣来。倘若丢下各样杂事,倘若他有日进斗金的本事,他肯定不会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她——她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只是此时此刻,该说的话还得说。
“这个、我想……咱们积压的布匹也有点多了吧……我听说,刘太宰织坊的吹絮纶,已经开始在市场上卖了……咱们得想个办法……”
罗敷凝目看他,眼带笑意,半天没说话。
王放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自从春祭之日,带着她不管不顾的疯了一回,两人便似乎有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无人时相视一笑,目光交汇一瞬间,或是互相丢个嫌弃的眼神。
王放觉得这不能叫“眉来眼去”,听着多不规矩。
总之他挺乐在其中。但眼下罗敷并不是跟他“眉来眼去”,而是……眼含期许,好像在期待着他说些别的。
他便局促,小声笑道:“你有什么打算,只要是我能帮忙的,我都……”
罗敷故作失望:“以为你鬼主意多,还来问我。”
他心里那个气啊。她也学会卖关子勾人了?这是近墨者黑,还是青出于蓝?
他做出一副憨厚的笑,说道:“我这人你还不了解?最是诚实质朴,没什么花花肠子,别人欺负我,我也只能忍着,还得拍手称赞,赞她欺负得好。”
这是拐着弯儿的抱怨她的“暴`政”呢。
罗敷懒得驳他,直接轻声道:“我心里是有个计划,但我自己完不成,非得你帮忙不可。你先答应,我再说。”
王放乐出花儿。她这是夸他办事得力,有能耐。
受宠若惊地说:“阿姊请讲。”
罗敷不卖关子,快速问道:“那好,我问你,我织出来的吹絮纶,市场上卖不出去对不对?”
王放暗道,还用你说。
“是啊,而且……”
“市场上买卖的吹絮纶,眼下都出自刘太宰府的织坊,对不对?”
“对,但是都是粗劣摹仿之作,比你织的差远了,实在堕咱们邯郸织品的名声……”
“但依然有人买,对不对?”
王放点点头,“买的人不少,有时还排队。”
市场上鱼龙混杂,有多少眼瞎的,就有多少火眼金睛的。就算是劣质吹絮纶,也好过寻常家庭作坊里做出来的低档丝帛,自然不愁销路。
罗敷微笑:“那些买主买完布,是不是得乘车回家?”
王放一怔,眼里是她略带顽皮得意的微笑。
“所以……?”
罗敷觉得这简直太明显不过。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他平日不混织品市场,再好使的脑子,也想不到那一点去。
“十九郎,我这些吹絮纶卖不出去,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拿去,装点你的车厢吧。”
她说完一句话,便见王放瞳仁发亮,眼角里像是点了蜜,笑容一点一点荡开,惊喜得直搓手。
他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我,我这就去,阿姊神机妙算,简直快赶上我了,哈哈哈!”
说着话,脚后跟打后脑勺,一溜烟的走了。
……
王放一点就透,很快将罗敷的“妙计”贯彻实施。
马车收拾完毕,第二日便去了织品市场,专挑买卖刘太宰府吹絮纶的铺位,候在街边。袖子里摸出一包话梅吃——本是罗敷买的,他顺手据为己有,她连发现都没发现。
“孝义赶车郎”的名声在外,话梅没吃几颗,便有人扛着刚买得的“吹絮纶”,冲他走过来了。
“赶车郎,过来过来,车上可还有位子?”
王放不声不响的过去,“客人请。”
……
没载几波客人,便有人发现了车里别有洞天——罗敷织出来的几匹吹絮纶,整整齐齐摞在车厢一角,宛若闪闪发光,跟两幅御笔帛书交相辉映。
似银河,似瀑布,似大片大片的花瓣,似青春女郎柔滑娇嫩的脸庞。
客人们大多识货,各自吃惊不小。
就着颠簸的车轮前进,仔细看看车里的吹絮纶,再看看自己新买得的,再伸手摸摸捻捻,那眉头多半就皱起来了。
有人沉不住气,就开口问:“喂,赶车郎,你车里的布,是谁家的?”
王放专心赶车,装没听见。
有心急的,撩起帘子,“问你话呢!这些布匹,是哪家商铺买的?”
王放拿捏着表情,等那客人耐心即将耗尽之时,才轻轻叹口气。
“回郎君,这些布匹……并非哪家商铺买的。”
更不耐烦,“那是哪儿来的?民家织的?别人送的?你别卖关子,我多给你车钱!”
王放被追问得紧了,这才淡淡说道:“是我自家织坊出品,客人没看到那上头的标?家里堆不下,因此暂时放车里。客人要是嫌占地儿,十分对不住,小人这就给搬下去。”
“诶,别别,不是这个意思……”
有心的客人仔细翻翻,确实,真的绣了小标。
秀气清晰三个字:“邯郸秦”。
这是罗敷的意思。驿馆已经来了回话,韩夫人表示,不在乎罗敷的织品上绣什么标——最好别绣她韩夫人织坊的,免得万一出了次品,千里之外,丢老夫人的脸。
于是罗敷大胆把自己的姓氏绣了上去。不敢忘本,加了“邯郸”两个字,顺带表明织品的源头传承。
当下的织品市场上,邯郸织品虽然量大,但成规模的也只韩夫人一家。任何绣标上带“邯郸”的织品,或多或少,都跟韩夫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市场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话说到这份上,约莫三成的客人都会惊讶不已:“邯郸搬来的织坊?韩夫人家里的?货物多得堆不下?为何没在市场上看到你们的货?全是‘太宰刘’?”
王放千回百转的叹口气,说什么也不再回答了,目视前方,轻轻一鞭,催促马儿快走。
但见少年郎愁容满面,背影清癯,苦雨凄风,让人生出拍肩抚慰的意愿。
这么过了几日,眼看他车里的织品越积压越多,有人不忍心,劝道:“喂,你伤心做什么?怎么不说话?难道是刘太宰那边有什么说法?你莫怕,这织品我买了,成不成?我按市价买,出两千五百钱买一匹,卖不卖?你放心,咱们悄悄交易,我不跟别人说。”
王放泫然欲泣地摇摇头。
客人疑惑,有那心思简单的,见人家不言语,也就不问了,纳闷下车。
可却有那刨根究底,不问清楚不罢休的,见那赶车郎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心里早就猜想出五六七八种剧情。
“是不是……刘太宰不让你们卖?”
织品市场上也不乏恃强凌弱之事。大户人家垄断货品,以此抬价,虽不常见,却也有前例在先。
被欺侮的小民小商户,多半也告状无门,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士农工商,“商”是最末流的阶层。不能做官,不能穿名贵衣服,出门不能乘两匹马以上的车子。谁来保障他们的权益。
这种腌臜事,原本也不少见,都是市场上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像今日这样,上好的邯郸吹絮纶,质量明显高出一大截,却被弃之马车车厢,一匹也卖不出去……
还真有点过分。
乘客中有些颇有地位的,劝慰他:“下次见着刘太宰,我去帮你递个话!”
王放收了车钱,面带忧色,犹疑道:“这事……刘太宰未必知道。小人载过这位太宰刘公,是个慈和厚道的君子,不像是会害人的。”
虽然他觉得这位刘太宰笑里藏刀,半点不是厚道人,但万事不能做绝,也要给他留个面子。
得饶人处且饶人,关系不能闹太僵。得罪了朝廷官员——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芝麻官,对他来说,有害无益。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说:“……想是他家下人仗势欺人,作威作福惯了……小人今日实在忍不住,又看君子是体谅厚道人,这才多嘴说了几句。君子也请千万莫要随意声张,闹得大了,不仅君子受累,小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众乘客可怜他,又觉得他识大体,嘴上说一定一定。
可世间俗事就是这么奇怪。倘若官府要发什么新的政令,通知一些新规矩,通常效率缓慢,不管如何扯着嗓子喊,几个月都不会下达实施。
可若是有件事,不论多么微不足道,属于那种“我只告诉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那就跟长了翅膀似的,嗖嗖飞到千万家。
于是不知怎的,没过十天八天,几乎所有市场中的常客,就都听说了这么一桩子事:有个邯郸秦夫人的织坊,被刘太宰府恶意打压,明明质量更好的上品吹絮纶,竟然一匹都卖不出去!
而市场上能买到的吹絮纶,都是被垄断的高价货。谁买了谁是冤大头。
原本大家觉得没什么,可眼下这么一对比,人人都成了被薅羊毛的大肥羊!
道听途说之事,毕竟不一定为真。买主们口耳相传,开始特意寻找“孝义赶车郎”,特意搭他的车,只求眼见为实,一睹那正品邯郸吹絮纶的风采。
王放特意将几匹吹絮纶摆在十分显眼的位置,任凭乘客们对车里的织品左摸右摸,上看下看,念念有词:“……邯郸秦……”
但不论出多少钱,他都饮恨含泪的两个字:“不卖。”
……
洛阳城的顺风马车,是偶遇高官权贵的理想之所。王放虽然谨言慎行,从不胡乱打听乘客们的身份,但他确信,每日搭乘他马车、赏鉴御笔的,定然有比刘太宰更大的官。
刘太宰府织坊打压民户、垄断织品的“事迹”,迟早传到他们耳朵里。
寻常官吏治下不严,纵容家人狗仗人势、占点儿升斗小民的便宜,原本是芝麻大的事儿,不足以惊动其他权贵;可若影响到市场秩序,让人买不到上品,只能买次品,自然就有人不满意。
果不其然,这样的日子没过半个月。一日,他照常在路边等生意,忽见一个半老妇人走近,张眼认出他的车,招手让他下来,自称姓林,是刘太宰府上家奴。
王放早就听罗敷和胖婶抱怨过这位林媪,连忙施了一礼。
林媪一张瘦削脸上硬邦邦的,看不出任何表情,语音生硬,照本宣科地对他说:“家主托妾传话。上次的误会,请你们秦夫人莫要往心里去。你家的吹絮纶,以后可以随意绣标买卖。若想来太宰府织坊做教师,百金之约依旧。”
她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没给王放继续发问的机会。
王放喜上眉梢,明白这是太宰府让步了。
后来他悄悄打听,才知道具体的来龙去脉。
他在市场里这几日,也没白折腾。刘太宰“纵容下人经商霸市”的行径,已经辗转传到御史中丞耳朵里。
当今社会重农抑商,有官职的人参与经商,本是不体面的事。但经商能赚钱,沉甸甸的金子谁不喜欢。朝纲不振、豪强并起之际,百官们都悄悄的开始财源广进,天子也只好默许。
因此这事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也颇有可做文章的余地。
那御史中丞是朝廷中主管监察的,负责举奏百官的非法和违失,这官当得可谓憋屈。天下诸侯不听调遣,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今天这个僭越,明天那个犯上,他总不能一股脑儿的参奏——还想多活几年呢!
可巧碰上刘太宰这么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纵容下人经商霸市”,也是个十分安全的参奏理由。既能显出自己秉公执政,又不会惹到不该惹的人。
于是那御史中丞一封奏折上去,把刘太宰的这点破事儿,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知道天子每日闲的发慌,以批阅芝麻蒜皮的奏折为乐,特意增加了很多戏剧化的转折。
果然,天子最讨厌臣子们不守纲常。而且听闻传言,被刘太宰欺负的那位夫人,是……是那个贞烈节义的秦夫人?她家继公子,就是那个会做弹弓,会牧牛,会杀大盗的那个有趣少年?
天子倒还记得王放,记得清清楚楚。当即皱眉,趁某次皇家祭祀的当口儿,把刘太宰叫来,训斥几句,让他收敛点儿。
天子虽无甚实权,毕竟是万人之上。这一句训斥,还是让刘太宰丢了六个月的薪俸,垂头丧气的回到府上,无心办公,告了好几天的病假。
……
王放心花怒放。他没再接生意,赶着车儿唱着歌,回家之前经过零食铺子,买了一大堆青梅橄榄咸鱼干。
正哼着小调,忽然有人拦住他的马车,上来就问:“‘邯郸秦’的吹絮纶,可以售卖了不?”
王放吓一大跳。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消息灵通的人!
点点头,模糊答道:“嗯,是可以,售……”
“给我来两匹!”那人毫不含糊,似是已等待多时,“你开个价!”
……
廊屋里,罗敷照例在专心致志的织布。
王放每日出去,像晒被子似的,翻来覆去晒那几匹吹絮纶。她其实也心中没底,这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伎俩,到底会不会奏效。市场里那些客人,究竟有多少手眼通天的人脉。王放这个“孝义赶车郎”的名头,在人们心里,到底值几个钱。
突然门被撞开,外头一阵风,裹着个兴高采烈的身子,扑通一声,差点撞织机上。
“阿姊阿姊……”
罗敷吓一大跳,嫌他大惊小怪,“有话慢慢说!”
定睛一看,见他那副狂喜的样儿,她心里隐约明白,耳中如同奏响韶乐,眼里笑出一朵花儿。
她轻声问:“刘太宰的禁令撤了?”
王放没答,左右看看,突然单膝跪在织机旁,目光和她齐平,飞快问:“阿姊,可以亲你一下么?”
罗敷:“……”
他等一刻,没听见“不”字,十分不见外地捉过她手,梭子从手里抽出来。指尖放在唇边,轻轻一印。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功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罗敷:“……喂,我也没说可以!”
他仰天大笑出门去,回头甩一句:“你方才在偷吃话梅!”
罗敷急了:“我没有!我要是买话梅了肯定会分……”
“你手上有甜酸味儿。”一串银铃笑声随风远去。
罗敷震惊,手指头凑鼻子尖儿闻闻,又伸舌尖舐一下,什么味儿都没有啊。
……
“十九郎,你给我回来!!”